她说:“后天结婚,我。”
笑着。我坐在她身边,仰头瞧着房顶,说:“蜘蛛。”
“嗯?”
她也顺着我看见墙角蜘蛛网上趴着的大蜘蛛,打了个冷战。夏天潮,总会这样。我开始哭,哭到直哆嗦。她一边笑一边扯了手纸塞到我手里:“哭什么啊。”
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可哭的。她该结婚了。岁数到了。漂亮女人都该早结婚。她攥着我的手,很轻,我几乎感觉不到她。
她说:到冬天我就特喜欢你。“嗯?”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晃来晃去:“你的手暖和。舒服。”
冬天,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划来划去,指尖点几下,像密码:“来吧,来握住我吧。”
她的手总是冰凉,从手心到指尖,瘦瘦的。我把自己的胖手握上去,用圆滚的指肚抚过她每一小片皮肤。 她结婚之后,胡同拆了,我们搬家了。我瘦了,还长高了不少。我在街上遇到她,呆立着看街对面的她走过。她跟以前似的走路还东张西望,朝我这边儿晃了好几眼,竟然一次都没瞧见。我想挥挥手,却只是垂着胳膊动了动手指。她这辈子再也认不出我了。“胖子,干嘛呢。”
我同学叫我了。我本应该也认不出她来,脖子手腕手指,没一处不负重的。化妆了,头发也烫卷了,披散着。我还是喜欢她梳马尾辫的样子。我的胖手指从她头发之间一溜烟儿地滑下去。她站在院子里洗头,歪着脑袋,头发全垂在一边儿,发梢浸在水里,趁全湿把长发梳通,向我微笑:“胖子,你回来啦。”
我赶紧低头进屋,我妈在小厨房里炒着菜跟我嚷嚷:“死胖子,也不跟人家打招呼。”
我从来不叫她“姐”
,叫不出口。她也只有对着她的朋友们才说“这是我弟”
,指着我。没别人在,她摸着我的寸头,或者捏我的脸,笑着叫我“胖子胖子”
。这个时候,我也笑。大概看起来很憨厚。 “胖子,我一定得从这个院儿里搬走,住了 多年,烦死了。 ”
她“嘭”
地躺在我身边,我坐在床边,抠哧着床框的木头。“结婚了就好了。立马儿走人。这儿,闷得慌。”
她说。天花板那么低,糊着报纸、挂历,柜子、箱子、纸袋子一直堆到顶。
她坐起来,靠着我的背,摸我的头,轻声说:“胖子……”
我要能一直跟她这么坐着该多好。可我爷爷在叫,她松开手,我站起来,用攥在手里的手纸又擦了一遍眼睛和鼻子。她在笑。我把纸扔进纸篓,在裤子上抹抹手。“回头上我们家玩儿吧,比这儿大。比整个院子都大。”
她也站起来,说。我用手背抹鼻子,觉得自己只要一撇嘴又得哭,赶紧跑了。 整夜都难过,老爷子还不停叫。“胖子……胖子……我……要死了……”
他说。他已经这么喊了三年了。我从上铺歪着脑袋看他,他别着头,半张着嘴,大声地喘气,口水流到枕巾上。 “……胖子……”
“……胖子……”
“……胖子……水……”
我赶紧爬下床,开灯,给他喝水,摸摸他身子底下的尿不湿潮不潮。他喝水慢,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给他端着。他咂吧着水和口水,说:“胖子,你恋爱啦。”
“喝你的水吧。”
他呵呵呵地笑,一会儿就呛得只能咳嗽了。我拍着他的背,把枕头垫好。 “……胖子……女人啊……”
花车来接她,我已经把爷爷抱上轮椅,正推到院里水管子旁边晒太阳。她穿成白茫茫一片,被人簇拥着。她向我挥挥手,我却低头去看滴水的龙头。老爷子一边咳一边说:“她还真俊……咳……呵呵……咳……”
她笑得越开心我越生气。那天我爸值班,我在家看老爷子。只有我妈反反复复在围裙上把手擦干净伸着红扑扑的双手去吃了喜酒。她回来说:“廖俊怎么找了这么一位啊。个儿不高,长得不好看,还不如咱家胖子呢。”
老爷子又呵呵地笑:“你……咳咳咳……你这么说,胖子他 ……他更窝火了……”
反正她是结婚了。
不管她跟谁结,人再好再有钱长得再帅,我心里还是没法认命。以前我爸问我想要一什么样的后妈,我跟他说:“找个廖俊那样的吧。”
我爸一只脚踩在椅面儿上,拿着杯白酒,舔着嘴唇,说:“太小了吧?”
那年我七岁,她十五。后来,我爸跟我妈见了面,临走以前穿了隔壁张律师的西装,脖领子怎么都不合适,我爸一边打领带,一边别扭着脖子,一边叨咕:“干脆穿警服算了。”
徐大妈是介绍人,冲进屋来嘱咐我爸:“你见了人家得表现好点,别当人面儿抽那么多烟,喝酒要适度,你得想着,这事儿责任很重大,要对胖子和他爷爷有个交待。”
“交待,交待个屁。”
我爸已经烦了,开始骂骂咧咧。他不穿警服就没人样。我觉着相亲这事儿只是走个过场,百分之百得砸。可我后妈真的是一个百分百不开眼的女人。 他们登了记,在胡同口请徐大妈吃了顿饭。当晚我爸就喝多了。徐大妈紧着走回来叫我去把我爸拖回来:“你妈一人儿不成。”
我嘟囔着:“谁妈。”
我把他拖进门弄上床,她傻站在门边上。我说:“你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她还跟那儿站着。我这个后妈原先住在十二条,有个打人的丈夫。俩人天天打架。她只想要个孩子,怀孕六个月,俩人还打架,她倒在地上,丈夫摔门出去喝酒了。见了红。大半夜的,她一人儿撑着走到胡同口,流一路的血。孩子没了。 对于我爸来说,再也没有比女人生产更可怕的事儿了。我妈生我的时候,他在产房外面听她干嚎,感觉好像天塌了。我妈生我花了两天,死去只用了一瞬间,变成心脏监控器上的一道横线。医生们正忙着包我。我生下来就是个胖子,九斤多。这要了我妈的命。我爸的天塌了。
所以他总是一边喝酒一边寻思自己要再找一定得找个不能生的女人。 我爸没法让我爷爷接受新儿媳,他觉得在我这儿不能服软,教训了我很多次,审犯人那点能耐都使全活儿了,打,抽,踢,毫无改观,“妈”
这个称呼我叫不出口。最后他也累了,坐在床上喘着粗气,嘟囔着:“这日子总得过啊。唉……”
这么多年,我没叫过,你不能拎回家一女人就让我认妈。他在派出所值班,我后妈做饭。她端着饭碗,说:“叫我一声妈,我就给你饭吃。”
我不说话,鼓着嘴。她咬着嘴唇。我开着门,坐在门槛上。冬天的冷风呼呼地吹进屋。“死胖子,快进屋。”
她说。院里的人都听见她凶我。对门廖俊正和她妈回来,看我跟那儿蹲着,说:“胖子,怎么不进屋吃饭啊,大冬天开着屋门干吗?”
我说:“没饭吃。”
她愣了一下,说:“那来我家吃啊。”
妈从屋里出来, 拽着我耳朵往里头拽。后来,里院的婶子教训自己小孩,总是说:“你再闹,你再闹让你爸也给你找个后妈。”
我妈听见了,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边剥洋葱一边哭。“你哭什么啊。”
我问。“洋葱弄的!”
她没好气地说。“进屋去。剥它干嘛。”
“甭介。”
她哭出声来,还是很凶,一顿,“你还要我怎么着啊!”
她扔下一个洋葱头,我看着它一直滚到院子当间儿水池子边儿上进了下水道的一个坑里。 她一吵闹,我就跑到廖俊家吃饭。廖俊她妈特喜欢能吃的小孩,廖俊她弟弟廖凯长得瘦小如豆芽菜,跟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上他家吃饭,弄得他很不爽,回回吃饭都挨骂,吃得更少,更挨骂。“你就不能不上我家蹭饭啊。”
“你就不能不上我家蹭饭啊。”
他反复叨念这一句话。特小声地。“你甭搭理他。”
廖俊笑着跟我说,“胖子,上我屋来。”
她一人儿有很小一屋。仅能放下一张大床,有一矮柜搁床上,一块木板钉在窗台上勉强当桌子使。我一进去,屋子显着挤得不成了。我坐在床边上,廖俊坐里边儿,打牌。她最喜欢玩“骗人”
。我总被她识破,却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骗我,最后总是满手握不住的一大把牌。她会忽然不笑不说话,只看着我。那时候我胸口像有只野狗在叫。她突然伸手捏我的脸,大笑着说:“哎呀胖子,你怎么这么胖啊。”
光为了跟廖俊家蹭饭,我也不能跟我后妈妥协,即使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到我家第二天,我爸还没起她就开始收拾屋子,从床底下拽出我爷爷放蛐蛐罐儿的编织袋,她打开看了一眼,喷了一脸灰,当即拖到胡同里扔了。我爷爷早上溜达回来就跟她急了,把我爸也吵醒。我爸最讨厌别人把他吵起来,于是仨人都窜了,大呼小叫一早上。老爷子半身不遂之前都不跟我妈说一句话。 我跟我后妈打过一架,几句话说不对付的事儿。她使劲推我一把,其实,以她的力气推不倒我,只是我自己一笑,没站稳,楞是磕在炉子角上,鲜血哗哗流。她吓坏了,不知道是应该先去找我爸还是先送我去医院。我赶紧说,你给我头包上,先去医院缝。医生问我名字,她答了,问我生日,她含糊了。医生瞥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他妈啊你。”
我非常快地说:“是。这不废话吗。”
她扭头看我,眼睛里亮晃晃的东西转动,让我不敢看她。我能对所有别人说:“这是我妈。”
对她却叫不出口。自此后,我头上多了道疤。我爸说:“有疤瘌好啊,像个男人。”
拍拍我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