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万里无云,海面上波光粼粼,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天空中一群海鸥排成一线,振翅翱翔,飞向大海中的一艘大船。
这艘船长约九丈,底尖上阔,首尾高昂,帆桅两道,一大一小,大桅上挂着一条旗帜,上面的图案画了三片葵叶,正是日本幕府的朱印船。
日本国名意为日出之国,言下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日本国是一座狭长的大岛,四面环海,北至虾夷,南至九州,东至伊予,西临东海,毗邻中国、朝鲜与琉球。自飞鸟时代起,天皇圣德太子仰慕中国文化,广派使者入中国求学,两国来往频繁,史称“大化改新”。进入镰仓时代,天皇被束之高阁,形如傀儡,各地大名手握兵权,凌驾于天皇之上,当中最具权势者被称“征夷大将军”,又称“幕府将军”,那旗帜上的三片葵叶,正是幕府德川家的纹章。
这群海鸥落在桅杆上歇脚,嘎嘎地叫个不停,桅杆下坐了一名男子,他抬起头,眯着双眼,骂道:“贼鸟儿,吵死人了。”再细看那男子,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缠了几圈麻绳,竟是被捆在桅杆上。
烈日当头,也没个遮蔽之物,这男子早已被晒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之间,忽然感觉到有人走来,他睁眼一看,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蹲在他身旁,将一碗水抵在他嘴边,操着生硬的汉语说道:“董伯起先生,喝点水吧。”
这妙龄女子身着唐衣,头戴发簪,面涂粉脂,手持一把小扇,正是日本女子的装束。
那叫做董伯起的男子舔了舔嘴唇,别过头去,不肯理睬她。
那女子轻笑一声,说道:“你又何必为难自己,我们就要把你送回故乡了,应当保重身体才是。”她虽是出言安慰,但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嘲弄。
董伯起冷哼一声,置若罔闻,只见一名男子从船楼走出,这男子身材矮小,束发扎髻,身披铠甲,腰悬双刀,他听到那女子所言,用倭语说道:“高子美小姐,你不要强迫他,董伯起是唐国的官员,要遵守唐人的礼法,便好似大和的武士之道。”
高子美乃是日本的通译,精通华语,便将他的话翻译出来,只听董伯起冷笑道:“你倭国本是我中国藩属,世受我中国恩惠,不知回报也就罢了,如今侵我东海,杀我百姓,如此蛇蝎心肠,还大谈武士之道,可笑至极。”
高子美一听,面色不悦,但仍是翻译了董伯起的话,那武士顿时勃然大怒,骂道:“马鹿野郎,你好大的胆子,不想活命了吗?”
董伯起冷笑道:“倭寇向来是冷血无情,杀人如麻,但如今却不敢动我,还不是想以我为人质,令沈将军投鼠忌器,束手无策罢了。”
当今是大明朝万历四十一年,明神宗朱翊钧年迈昏庸,荒于政事,沉湎酒色,二十年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
南京各道御史曾上疏言曰:“台省空虚,诸务废堕,上深居二十余年,未尝一接见大臣,天下将有陆沉之忧”。这奏疏的言下之意,是说朝廷大臣从政二十年都未曾见过皇帝一面。
皇帝撒手不管,这朝廷自然是要乱的一团糟。
朝堂上党派林立,相互攻讦,争斗不休,门户之争日盛一日。
后宫嫔妃更是干预朝政,为争夺皇太子之位,引发国本之乱,后来更是牵出晚明三大案之一的“梃击案”。
正所谓福不重来,祸必重来者也,大明朝内忧未平,又生外患,辽东的女真族日益崛起,不断出兵南犯,侵扰边疆,大明江山已是走到了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境地。
此时的日本却是另一番景象,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打败效忠丰臣家的石田三成,从此一统日本,建立江户幕府,结束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战国时代。
德川家康不愧为日本百年一遇的枭雄,他对内纵横捭阖,推行幕藩之制,削弱诸侯势力,对外吸取了丰臣秀吉的惨痛教训,不敢再招惹中国,起兵入侵琉球,割占奄美诸岛,胁迫琉球向日本称臣纳贡。
琉球乃是东海的一个小国家,处在日本与东蕃(今台湾)之间,被誉为万国津梁,自古是中国的藩属,琉球国王接连派遣使者,请求大明出兵驱逐倭寇,但此时大明外有强敌,内生匪患,自顾不暇,无力支援琉球。
日本幕府见大明朝廷坐视不理,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这又打起了东蕃的主意,便命长崎代官村山等安为统帅,明石道友为先锋,率领三千武士攻打东蕃,无奈船队在途中遭遇风暴,各自飘散,只有一只船抵达东蕃,被东蕃土著打退,村山等安与明石道友飘到了福建沿海,他见攻打东蕃无望,畏惧幕府怪罪,便在福建烧杀掳掠,劫掠金银,想献给幕府免除责罚。
董伯起本是福建水师的游击将军,奉福建巡抚黄承玄之命前去侦察敌情,他虽是乔装成渔人,以图掩人耳目,但仍被明石道友看穿,将他俘虏回日本。
村山等安见明石道友活捉了大明国的官员,顿时喜不自胜,连忙上报幕府,倭人不懂大明官制,以为奇货可居,欲以董伯起为人质,迫使大明朝廷解除海禁,恢复两国通商,这便让明石道友以送回董伯起为名,携带礼物及呈大明皇帝的表章一道,前来与大明修好。
明石道友听董伯起出言讥讽,怒道:“吾等畏惧之人,只戚老虎一人尔,如今戚老虎已去,区区沈有容又何足道哉?”他提到沈有容这三个字时,神色微变,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
董伯起冷笑不语,不再理睬他们二人,明石道友与高子美讨了个没趣,便欲转身离开。
忽听船夫大喊道:“大人...大人,咱们快要到了。”
明石道友连忙走上船头,举起千里镜望去,前方正是福建的王崎澳港。
只见港口内战船艨艟,帆樯如云,岸上甲士林立,旌旗蔽日,居首的一名老将头戴金盔,身披铠甲,看他虽已年逾六十,但目光如炬,苍髯如戟,威风凛凛,不怒而威,正是统领福建水师的水标参军沈有容。
沈有容乃是万历七年武举人,不但骁勇善战,熟知兵法,还精通火器炮术。
万历三十年,倭寇入侵东蕃,烧杀掳掠,残害东蕃土著与福建商贾,沈有容甘冒台风之险,率二十一艘战舰拼死渡海,全歼倭寇,大获全胜。
万历三十二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韦麻郎攻占澎湖列岛,沈有容不顾己危,单刀赴会,孤身驾舟驰往敌船,向韦麻郎指陈利害,严正晓谕,不费一枪一弹便迫使韦麻郎退兵,自此威名远播。
明石道友如何不识得沈有容的大名,此刻见到大明军威鼎盛,顿时心里发憷,眼看海船便要靠岸,他略一思索,忽然伸手解下腰间佩刀,交给身旁的部下。
众倭寇见他突然卸下兵刃,惊讶不已,只见一名倭将面色不悦,皱眉道:“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明石道友也不答话,命船夫架上夹板,携着董伯起登岸。
沈有容快步率众上前,只见他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双目如电,盯了众倭寇半晌,直盯得他们头皮发麻,惴惴不安。忽见他目光一转,上下打量起明石道友,问道:“汝何不佩刀?”
明石道友被他的气势所摄,心中惶恐,低头说道:“不敢。”
沈有容点点头,摆手道:“来人,拿刀来。”他话音未落,部下便递来一柄长刀,沈有容伸手接下,亲自替明石道友佩在腰间。
日本武士极重荣辱,倭刀乃是武士的象征,明石道友本是怕沈有容兴师问罪,不肯讲和,便在下船时摘下佩刀,以示诚意,但这种示弱之举,大违武士之道,难免会被他部下所不齿,却不料沈有容心胸豁达,霁月光风,亲手替他佩戴兵刃,以保全他的颜面。
明石道友顿时感激欲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涩声道:“将军不愧是大明国的英雄豪杰,吾等知罪了,今后万万不敢再来犯境。”众倭寇此刻也都对沈有容钦佩万分,纷纷拜倒谢罪。
福建副巡按使韩仲雍伫立一旁,见沈有容恩威并施,收服众倭寇,心下大喜,厉声道:“东蕃乃我大明疆土,尔等若敢再犯,则我寸板不许过海,寸丝难过蕃。”
明石道友连连答应,赶忙替董伯起松绑,沈有容上前抱住董伯起,笑道:“董将军,你受苦了。”董伯起自被倭寇俘虏,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时得以死里逃生,心中也是激动万分。
明石道友拿出呈给大明皇帝的表章与礼物,上前递给沈有容,言明幕府的请求,沈有容无动于衷,说道:“你家主公窃据幕府将军之位,非我大明皇上册封,如此上表不合体制,带回去吧。”
明石道友面色尴尬,正要再辩解几句,忽然听到有一明军小校飞奔而来,拱手道:“启禀大将军,探子来报,有数百倭寇进犯浙江,烧杀掳掠,残害百姓,如今逃入东沙白犬澳,因船只触礁搁浅,便搭建寮楼据守,妄图抢夺船只出逃。巡抚黄大人有令,请沈将军速速出兵剿倭。”
韩仲雍闻言大怒,向明石道友喝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人,将他们斩了。”
明石道友一听,顿时匍匐在地,连连叫苦,急道:“大人请息怒,我等全然不知,否则还何必到此,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大明将士本就和倭寇仇深似海,当即上前按住众倭寇,眼看便要将他们就地正法。
忽听沈有容一声令下,喝止众将,对韩仲雍说道:“韩大人,请听老夫一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不远万里将董将军送来,还带着幕府将军的文书,只求两国通商互市,重归于好,未必便是那股倭寇的同伙,若咱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他们杀了,只怕是不妥。”
韩仲雍乃是万历三十二甲辰科进士,祖父韩叔阳官至湖广副使,伯父韩邦宪,官至衢州知府,合称韩门三进士。他虽是文官,但颇具谋略,多年来经略福建海防,助沈有容抵御倭寇,功劳甚多。他转念一想,点头道:“沈大哥言之有理,是小弟草率了。”
沈有容沉思片刻,忽然向明石道友说道:“尔等既然大呼冤枉,便请委屈片刻,随我等去白犬澳走一趟如何?”
明石道友怎敢不从,沈有容大手一挥,喊道:“传令,全军登船,开拔白犬澳。”他话音刚落,众将士齐声应和,登上战船,扬帆起航。
明军船队扯足风帆,溯流而上,片刻间便抵达东沙白犬澳。
只见当地一支驻军撑舟而来,众将士负伤累累,想必是经过一场恶战,为首一员将领看到沈有容到来,心中大喜,高喊道:“启禀沈将军,这伙倭寇仗着火器犀利,还在负隅抵抗,我们急切间攻不下来,还伤了不少弟兄,还请将军做主。”
沈有容眉头一皱,扬声问道:“你们可曾探得那敌酋的姓名?”
那将领答道:“有细作打探,那敌酋名叫藤右卫门。”
明石道友一听,忙道:“不瞒将军,这藤右卫门与我都是村山大人的部下,前不久他奉命去贵国运送货物,只怕是船只遇到了风浪,困在海边,这才与官军闹了误会,还请容我去劝他,让他向各位将军赔罪。”
沈有容面色一变,怒道:“休要欺我,尔等伤我将士,杀我百姓,岂能就这么算了。”明石道友见他怒发冲冠,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众倭寇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白犬澳中的倭寇已察觉到明军船队,连忙紧闭寨门,整备弹药,要与明军殊死一搏。
沈有容久居福建,对周遭地形了若指掌,深知白犬澳水势较低,又遍布礁石,贸然驶入容易触礁,便令战船在远处停下,点了二十艘轻舟,命众将士背上鸟铳,携短刀藤牌,撑起竹篙,兵分三路驶入白犬澳。
那三路明军与岸边尚有一箭之地,沈有容手中令旗一挥,炮手推出大发熕,点燃引绳,只听轰隆几声巨响,岸上顿时火光四起,几座寮楼被夷为平地,炸死数十人。
众倭寇见明军火炮犀利,顿时方寸大乱,不敢再躲在岸上,纷纷驾小舟拼死冲出,双方举起鸟铳射击,但明军竖起藤牌,挡下弹丸,倭寇没有遮蔽之物,顿时死伤无数,只能奋力划船,拼死向前,要与明军接舷作战。
怎奈明军早有准备,等倭寇靠近之后,突然分为前后两队,前队举起手中竹篙,将倭寇一一戳入水中,倭刀本就不及竹篙长,自然是鞭长莫及,压根够不到明军将士,后队纷纷跳入水中与倭寇肉搏,但又因为倭刀较长,在水中施展不便,远不如明军的短刀灵活,倭寇顿时死伤无数,溺毙者更是不计其数。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沈有容先以长制短,再以短制长,倭寇空有武力,便好似虎口拔牙一般,施展不出。
余下的倭寇见状不妙,纷纷退了回去,明石道友等倭寇见明军几乎毫发未损,便剿灭了大半倭寇,顿时面死如灰,胆怯者更是瑟瑟发抖,险些尿了裤子。
只见明军把总何承亮驾舟而来,腰间已挂着两个倭寇的头颅,他高声问道:“大将军,咱们可要追击?”
沈有容略一沉吟,说道:“困兽难迫,且多礁石,容易损舟。彼藏礁石间待我,必大损兵,不如诱而擒之。”他说罢便转头喊道:“王居华何在?”
明军中一名男子应声出列,沈有容说道:“居华,你精通倭语,可敢代我前去晓谕,招降他们?”
王居华本是他帐下一员通译,手无缚鸡之力,此刻进去招降,实是凶险万分,但他神色不变,拱手道:“属下领命,请将军示下。”
沈有容点点头,说道:“你便这么说,尔等命在须臾,若未有犯唐罪过,分剖明白,或尚可觊一线生路,若再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他说罢又将明石道友唤来,说道:“请先生手书一封,让我部下带进去招降他们可好?”
明石道友怎敢不从,沈有容叫人拿来纸笔,明石道友用倭语写了一封书信,王居华读了出来,沈有容点点头,说道:“居华,既要小心行事,又莫要堕了我大明军威。”
王居华应了,随两名明兵撑舟而去,白犬澳中的倭寇见孤舟驶入,知道是明军前来劝降,便不开枪放箭,让他们进来。
只见白犬澳中尸横遍野,惹来无数乌鸦啄食,岸上活着的倭寇大多是伤痕累累,面目狰狞地盯着三人,便像是想要生吞他们一般。
王居华面色不改,见一名头领模样的倭寇站在一块大礁石上,身旁围着三四人,朝着他高声喊道:“阁下可是藤右卫门?”
那倭将见部下死伤无数,早已是火冒三丈,见到王居华前来劝降,正要发作,但见他虽身在险地,还能泰然自若,便压下胸中怒气,冷冷道:“不错,你是明军派来劝降的吗?”
王居华也不废话,将沈有容的晓谕和众倭寇说了,他话音刚落,只听众倭寇哄然大笑,有一人怒道:“大人,何须再听他废话,容我将他的脑袋砍了,咱们趁夜突围便是。”
藤右卫门面色阴鸷,上前两步,用倭刀指着他,说道:“你说明石君已经投降,可有证据,若是胆敢骗我,叫你人头落地。”
王居华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藤右卫门,他盯着书信看了两眼,突然将倭刀收入鞘中,朝着众倭寇说道:“这当真是明石君的字迹。”
众倭寇顿时哗然,在底下议论纷纷,有的痛斥明石道友贪生怕死,投降敌人,大违武士之道,有的劝藤右卫门委曲求全,暂且投降,保全性命。
众倭寇吵来吵去,藤右卫门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听王居华说道:“将军本是幕府之人,亦非海盗之流,当中定是有些误会,若非如此,沈将军又何必让我冒险前来。我素闻日本武士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何必白白丢了性命,岂非不值。”
王居华这一番话正说到藤右卫门的心坎里,福建水师大将沈有容的威名他早有耳闻,眼下众人命在须臾,若再不投降,定要全军覆没,他思虑片刻,便要缴械投降。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炮响,只见西南方驶出一艘乌船与两艘渔船,船上驾着土炮,连连向明军开火,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藤右卫门见状,连忙拿出千里镜望去,瞧见船上挂着的旗帜,大笑道:“是援军到了,咱们一起杀出去。”
众倭寇顿时欢呼雀跃,喜出望外,一人狞笑道:“大人,这三个唐人如何处置?”
王居华见局势瞬息万变,顿时束手无策,心中暗道不妙。
藤右卫门冷笑道:“先绑了当做人质,放在船头上,让明军不敢开枪,等脱困了再杀也不迟。”他话音刚落,几名倭寇刷的一声抽出倭刀,便要将三人拿下,两个明兵也抄刀在手,护卫王居华周全。
正在这危急关头,忽然传来一声长啸,端的是惊天动地,气动山河。
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芦苇中放出一阵箭雨,射向倭寇援军的船只,数十名倭寇躲避不及,中箭落水,紧接着芦苇中窜出三艘渔船,当先的渔船上站着一员大汉,生的高大威猛,虎背熊腰,背着一柄环首大刀,刀环上系着的红绸带被劲风扯得笔直。
沈有容瞧见也是一惊,他放下千里镜,缓缓道:“来的倒像是一支民兵。”
众倭寇见这支民兵飞速驶来,纷纷举起鸟铳,射向船头那大汉。
那大汉举起一面铁盾,将鸟铳的弹丸挡了下来,再趁着他们填充弹丸之际,纵身一跃,登上了倭寇的乌船,他这一跃足有三丈之远,明军众将士见他身怀绝技,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
一名倭寇趁那大汉立足未稳,拔刀砍了过去,只见他临危不乱,反手拔出大刀,口中大喝一声,一招“力劈华山”迎了上去,那倭寇被这一声怒喝震得肝胆俱裂,手足酸软,顿时被一刀劈成两半,鲜血溅了三尺有余,洒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可怖,顿时将众倭寇吓得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沈有容面色凝重,称赞道:“好一位壮士,这一喝乃是佛门正宗的狮子吼,想不到是少林弟子到了。”
那大汉刀法刚猛,大开大阖,众倭寇无人能接他一刀,几个起纵之下,已将乌船上的倭寇屠戮殆尽。
两旁渔船上的倭寇见他勇猛无匹,仿若天神下凡,修罗在世,手下无一合之敌,顿时不敢上前迎战,只能取出鸟铳,想要远远将他射杀。不料明军早已蜂拥而上,将这两艘渔船团团围住,只听枪声如炒豆般响起,无数倭寇应声落水,转眼间便将这股倭寇尽数剿灭。
沈有容抚须道:“传令,请这位壮士上船一叙。”
传令官飞速划船过去,将那大汉载了过来,不等他登上战船,沈有容便已迎了上去,只见这大汉身长八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英姿勃发,仪表堂堂,当下拱手道:“老夫乃是福建水标参军沈有容,敢问壮士姓名。”
那大汉当即拜倒,拱手道:“久闻沈老将军大名,小人乃是漳州海澄县人氏,姓颜,名思齐。听闻倭寇进犯福建,特率闽南好汉们前来抗敌,天兴能与老将军相见,实乃平生幸事。”
沈有容将他扶起,长笑道:“拿酒来,颜兄弟智勇双全,拔刀相助,老夫要敬他三大碗。”他身旁的部下当即搬来一张长桌,倒满十几碗白酒。
颜思齐也不客套,酒到杯干,连饮数碗,众将士见他豪气冲天,都心生仰慕。
沈有容放下酒碗,忽然问道:“颜小兄弟可是少林弟子?我看你方才那一声大喝,像极了少林寺的金刚狮子吼。”
颜思齐点头笑道:“老将军当真是火眼金睛,小人乃是莆田少林寺无贪大师的俗家弟子。”
沈有容眉头一抖,抚须道:“原来是南少林达摩堂之首的弟子,无怪乎武功如此高强。”
颜思齐心中一奇,莆田少林寺本不及嵩山少林寺有名,达摩堂长老虽为门派耆老,但行事隐秘,不图虚名,便是行侠仗义,也不留姓名,故而在江湖上名声不广,鲜有人知,当下抱拳道:“过奖,敢问老将军可是认识家师。”
沈有容笑道:“老夫无缘相识,但却和你师叔无嗔是旧交。”
颜思齐大笑道:“原来如此,我无嗔师叔虽是佛门中人,但性情豪迈,侠肝义胆,小人也是十分敬仰。”
沈有容忽然将酒碗重重一搁,怒道:“什么小人大人的,老夫喊你一声小兄弟,你倒是如此见外,好不爽快。你若是有心,就喊我一声大哥,否则便是瞧不起我这糟老头子。”
颜思齐见沈有容不拘常次,敬贤礼士,心中钦佩不已,当下抱拳行礼道:“是小弟的不是,请沈大哥见谅。”
沈有容上前将他扶起,笑道:“老夫能在花甲之年得一小友,亦是平生幸事。”他又将部下一一引荐给颜思齐,众人谈话之间,只听把总何承亮指着白犬澳说道:“大将军,请看那边。”
众人望了过去,只见两名兵卒载着王居华撑舟而来,船头上还坐着一员倭将,只见他丢盔弃甲,神色萎靡,想必是前来投降。
明石道友瞧得仔细,急忙上前说道:“大人,他便是藤右卫门。”
王居华登上战船,拱手道:“启禀大将军,倭将藤右卫门前来请降,众倭寇已丢下兵器,面缚归命,另有冥顽不灵者,已切腹自尽。”
只见那藤右卫门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早已没了方才的神气。
明石道友上前抱住他,哭诉道:“藤右卫门,沈将军宽宏大量,答应饶过你们的性命,还不快速速谢罪。”藤右卫门顿时感激涕零,磕头认罪。
沈有容当即率军进了白犬澳,将一众倭寇缚了,另斩了两名投敌的汉奸。
此役大胜之下,未伤一名明军,大理寺丞董应举听闻后,叹息道:“东沙之役,某生六十一矣,未见有此不伤一卒、不折半矢、不糜斗粮、不旷时日,去如振叶、归若系豚,捷速而完,功难而易,就使俞、戚再生,亦当首肯矣。”
颜思齐见大局已定,便上前与沈有容告辞。沈有容拉起他的手,走到一旁,说道:“今日虽是初识颜兄弟,但咱们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之交,不忍就此离别。愚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兄弟成全。”
颜思齐受宠若惊,拱手道:“沈大哥请讲。”
沈有容抚须叹道:“老夫如今已年过六十,精力大不如从前,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颜思齐一脸茫然,不知他何出此言,劝道:“沈大哥身体强健,自当长寿,又何须多虑?”
沈有容笑道:“多谢小兄弟,生死之事,老夫倒是看得开。只是担忧我解甲归田之后,军中后继无人,挡不住这群妖魔鬼怪呐。”
颜思齐心头一动,问道:“大哥是想劝小弟从军么?”
沈有容点点头,说道:“不错,颜兄弟你师出名门,英雄盖世,老夫手下这群虎狼之师,向来是眼高于顶,从不正眼觑人,今日却一一被你折服。”他拍了拍颜思齐的肩膀,正色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方才伏击倭寇,是有计谋,孤身杀入敌船,是有胆略,横扫千军如卷席,是有本领。如此人才,老夫又岂能放过。”
颜思齐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忽然拜倒在地,说道:“沈大哥如此抬爱,让小弟汗颜,只不过当今皇帝昏庸,奸佞当道,官场腐败,民不聊生,小弟不屑与之同流合污,便想纵情于江海之上,落得一个自由自在。”他见沈有容面露失望之色,续道:“除此之外,小弟已与几位好友义结金兰,歃血为盟,要一起出海闯荡,干一番大事业。小弟既然答应在前,大丈夫一诺千金,不能出尔反尔,还望沈大哥见谅。”
沈有容微微一叹,俯身将他扶起,说道:“颜兄弟不必多礼,是老夫冒昧了。”他说罢拍了拍颜思齐的肩膀,笑道:“再过几年,我便要告老还乡,来日你若是有暇,可到我老家安徽宣城沈家庄一叙,咱们再痛饮一番。”
颜思齐连连答应,翻身越上渔船,率众离去,他伫立船尾,向沈有容等人挥手道别。
夕阳西下,渔船渐行渐远,颜思齐依稀听见沈有容吟道:“携尊登眺兴偏浓,景物清恬日色溶。波浪千层翻地轴,风云八卦结天冲。塔边残垒空芳草,泉上悬崖有老松。把剑专从飞将后,壮心直欲扫妖凶。”
颜思齐喃喃道:“好一个把剑专从飞将后,壮心直欲扫妖凶。”他反复品味诗中含义,忽听身旁一民兵笑道:“颜大哥,你瞧瞧这是什么。”
颜思齐见那民兵摊开了一张巴掌大的羊皮卷,上面画着东海和几座岛屿,岛屿之间用红线相连,好似航海用的海图一般,他心中一奇,问道:“兄弟,你这是从何处得来?”
那民兵笑道:“小弟是从一名倭寇的尸体上搜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颜大哥若是觉得有用,拿去便是。”
颜思齐点头称谢,伸手接过海图,挪到阳光下仔细端详,只见图上画了半座岛屿,旁边还标着两个汉字,一个是“东”字,另一个字却只留下一半。
颜思齐盯着这半个字,苦苦思索,忽然心中一凛,这不正是“蕃”字么,莫非图上画的这座岛屿便是东蕃?他沉思片刻,将海图叠了起来,妥善收入怀中,抬头望向远处一望无垠的大海,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