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落的呼吸,填满了光线渐暗的屋内,听起来那么空洞,那样寂寥。
前一刻的热闹,都随着皇帝的离开而消失,仿佛不曾存在。
冰心无力再撑起酸软的眼皮,上扬的嘴角不知何时垂下,白瓷一般的脸蛋失去了娇艳的红晕,全身笼罩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好累。
累得她无心维持该有的礼仪规范、理会周遭的一切。
是安静也好吵闹也罢,她都没力气管。
所以当好音使唤宫女们各自去忙碌,杂沓的脚步声规律、有目标地散开、远去,冰心仍是委顿地瘫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
“奴婢命人准备热水,给娘娘沐浴更衣。”好音走到她身边说。轻柔恭敬的声音,比暮鼓晨钟还有效地唤起她涣散的神志。
冰心抬起眼皮沉默地看她一眼,点了下头,任由好音搀扶起娇娜无力的身躯回到寝室。
她的确需要沐浴,同时应付皇帝和关宁耗光了全身力气。但除了疲累外,还有着深深的自我厌恶,那才是她需要立即洗去的。
可除了这些原因外……
氤氲着蒸汽的房间只剩下她与好音。
这是她沐浴时的习惯。
除了好音外,不要其他人在场。
从莽国陪嫁来的侍女只能守在外头等候差遣,隶属天朝的宫女,更是被遣到远远的地方,不得靠近。
“皇上显然信了郡主。”好音为她卸除衣物,服侍她坐进水温调好的浴桶内,声音迥异于先前的胆怯,显得沉稳。
“他没有留下来。”冰心靠着浴桶,双眼微闭地回答。
“若不是姓关的从中阻挠,皇上已经是郡主的裙下之臣了。”
心跳忽然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扩散开来,冰心满脑子都是关宁愤怒的表情。
他很生气——走的时候,连一眼都没看她,再不复前夜的柔情。
眉睫间顿时笼上一片阴影,冰心感到胸口紧窒而疼痛。
她的心情仍然很混乱,尚无法理清关宁对她是有情还是无意。
就算他来找她是怀有刺探的意思,但在两人热吻过后,他一再坚持带她离开,不就表示他对她也是有情的?
所以她诱惑皇帝时,他才会那么生气,一再阻止……
想到这里,冰心心中涌上一股温暖和满足,他愤怒的表情顿时成了最美丽的图画。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双眼迷蒙。
“啊!”她受惊叫出声,身体缩成虾丸似的弹跳到浴桶角落。
“怎么了?”好音急忙收回手。
她不过是在拆开她的发髻时,不经意地碰触了一下她的肩,什么都没做呀!
“没事!”冰心急忙回答,香肩缩进水里,感觉那划过皮肤的火焚般触感在温润的水流里得到纾缓。
“郡主……”好音恍然大悟,迟疑地说:“一开始我就不赞成这么做。”
意会到她话中所指,她困窘得几乎想要死掉。
“郡主的体质虽然异于常人,体内的阴寒之气有助于节制百日情蛊,可是百日情蛊是蛊后最近几年才培养出来的蛊毒,性质极不稳定。一给它嗅到男人气息,便会像嗜血的猛兽,很难安分下来。郡主刚才和皇帝亲近,必然唤醒了百日情蛊的本能,自此它会不断鞭策你,直到目的达成。”
冰心听得冷汗涔涔。
百日情蛊是被唤醒了,但唤醒它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关宁。
“虽然情蛊会强化郡主散发出的女性魅力,俘虏你所想要的男人,可是……”好音停顿了一下,同情地叹息道:“在达成目的之前,它会日夜折磨……”
“别说了!”冰心羞怒交加地喊道。
好音的每个字都像长着刺的鞭子无情地甩向她,痛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空白之后,是绝对的清醒,一件件冷酷又难堪的事实逼到眼前,这些全是她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被逼迫接受的。
最令她痛心的还不止如此,而是逼迫她接受这一切的人是……
“郡主……”好音还想说什么,却在看清楚她脸上的绝望和凄然后,化为叹息。
她沉默地用清水为她洗发,许久,方徐缓地开口:“看得出来,皇上对郡主意乱情迷,假以时日,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皇上对你的宠爱。”
“是吗?”体内的悲痛再度被紧紧关在心门里,冰心平复情绪,淡淡回答:“皇帝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有同感。”好音刻意以活泼的语调附和,“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未将他的英伟说到十分之一。之前我还在想,天朝皇帝要不是个笨蛋,便是相貌丑陋、缺乏自信,否则怎会有那么大的气量,将自己的贵妃和将娶进门的皇后先后让给两名表兄?今日一见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皇帝那等样貌,放眼天下谁人能及?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那两名女子不曾打动过皇帝,他才顾得了兄弟情义,舍弃美人。”
“你似乎……”冰心忍不住朝她掷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欲言又止。
“对皇帝有好感,是吗?”好音毫不在意地承认。
“嗯。”
“像他这种集英俊、权势于一身,待女子温柔又深情的男子,哪个女人不会对他产生好感呢?”好音答得俏皮。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
“郡主别担心啦。”她格格地笑,“这一点都不冲突。郡主的任务是得到皇帝的宠爱,就算我们对他产生好感,也不会违背这点呀。”
“是吗?”冰心苦笑,她不以为喜欢上一个人,还狠得下心做出伤害他的事。
“当然是这样。”好音向她保证,眼中闪着精明,“你别想太多,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得到皇帝的宠爱。”
“我明白。可看今天的情况,便知道不易进行。”连眼泪都用上了,厚颜求皇帝垂爱,皇帝还是在紧要关头抛下她,冰心不由对自己的女性魅力失去信心。
“郡主是当局者迷。”好音说,“我看得一清二楚,皇上完全被郡主迷住。一见郡主掉泪,便心疼什么似的;旁人对郡主提出的质疑,他都站在郡主这方辩解,可见得皇上对郡主有多在乎。”
“那他为何匆忙地离开?”
“还不是那姓关的从中阻碍!”好音气愤地说,“皇上明明很想亲近郡主,都是他一再拦阻。”
“他是皇帝,如果他不愿意,谁也拦阻不了。”
“我就是这点想不通。”好音眼底的光芒转为深沉,“皇帝似乎很在意他。姓关的究竟是什么人?”
冰心也想知道,但除了他的名字,和他跟莽国太后的关系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进宫之前,没人跟我提过他的事。”她含糊其词地回答。
“那些人办事太不牢靠了!”好音埋怨,“害我们一进宫就跟瞎子摸象没两样!但这不要紧,我会想法子查清楚。”
“你有什么办法?”冰心好奇,“原本说好当我们内应的人,被皇帝遣去迎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京,不然的话……”
“我可没指望过他。”好音语带不屑,“反正我有法子,等有结果再告诉你。”
她取来干布将冰心的湿发包住,服侍她起身。
冰心注视她嘴角噙着的一抹神秘笑意,这阵子经常冲击她的凛然感觉再次袭上心头。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事、物,为何在一瞬间变得那么陌生?
她感到寒冷,领悟到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都随着继父的死消失了,只剩下她想以死亡逃避的丑陋。
这点,她没有欺骗皇帝。
她的确想过以身殉父,还报他养育、宠爱的恩情,这绝对比她被迫走上的路要安全、幸福多了。
“……听说皇上去了冰心苑?”晚膳吃到一半时,太皇太后闲聊的语气一转。
皇帝心里打了个突,目光冷锐地瞄准一旁伺候的福星,吓得他双膝发软。
“不关福星的事。”太皇太后优雅地牵起嘴角,慈祥的目光透着一抹犀利。
“朕没说什么呀。”皇帝笑眯眯地回答。
祖母在宫里自有耳目,哪需要福星报信呀。
而且他去冰心苑是光明正大地去,又不是偷偷摸摸,不怕被人知道。
“她来了好些天了,朕总该去瞧瞧。”
“哀家不是反对皇上去冰心苑,而是……”太皇太后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眼光复杂。
“朕的老祖宗,祖孙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吗?”皇帝会意,以令人身心发软的语调向祖母撒娇。
太皇太后随即被逗笑,“你这孩子……”
“朕随时都愿意听老祖宗教训的。”他一副乖乖受教的恭敬模样,令太皇太后好气又好笑。
“哀家没有教训你的意思。皇上年纪也大了,有自己的主张……”
“可朕还是老祖宗的嫡亲孙子,该怎么教,老祖宗无需客气。”
“那哀家可要不客气地教训!”
“老祖宗……”瞧见祖母板起脸来,皇帝立刻讨饶。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拿孙子没辙,嘴角不由轻扬。
“朕就知道老祖宗舍不得教训朕!”皇帝讨好卖乖,笑容可爱得让人舍不得说重话。
可该说的,还是要说呀。
太皇太后神色一整。
“哀家知道皇上少年心性,总会有些好奇心。去冰心苑,便是基于此。可那何莲卿终究是莽国的冰心郡主,有些事我们不得不防。”
“朕明白。”皇帝收敛嬉笑的表情,受教地点着头,“朕只是好奇莽国先前为何会主动把他们的冰心郡主嫁给唐劭杰,才想到冰心苑瞧瞧何莲卿。”
“瞧得如何?”
“哎……”皇帝不由叹气,秋水般美丽的眼睛放射出柔情万缕的陶醉光芒,“她模样可俊呢!”
“哦?”太皇太后挑了挑眉。
“朕见识过的美人中,没一个及得上她的娇妖婉丽……”
“就连续日也及不上?”
皇帝心头刺痛,眼神一黯,嗓音也跟着喑哑:“那是不同的。”
“皇上……”太皇太后欲言又止。
她非常清楚皇帝的痛处。
几个月过去了,皇帝表面上恢复平静,心头的伤痕仍然很深。
她心疼,却对他的痛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要去碰触而已。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语调轻快地将话题转开:“说得哀家也想见识那何莲卿是如何的娇妖婉丽了。”
“老祖宗随时可以召见她。”皇帝以一个虚软的笑容抖开方寸间的忧郁,“见到她之后,必然也会像朕一样惊为天人。何莲卿不负冰心郡主之名,这么热的天,她依然是冰肌玉骨……”
“皇上!”太皇太后一阵心惊,“你该不会……”
“老祖宗安心啦,有关宁在,朕就算想做什么,也不可能如愿。”说到这里,皇帝就怒气上涌。
太皇太后闻言倒是放下心来。
“关宁是为皇上好。”她严肃地说,“先别提何莲卿的身份敏感、令人提心吊胆,就说皇上目前的情况,也不宜接近女色。”
“朕知道。”祖母既然明白这点,为什么去年还要赞同他迎娶芳兰公主咧?娶了之后,也不能洞房!皇帝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