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瑞琪端着茶杯站起来,走到钱四面前:“钱四啊,二叔也是通情达理之人。看在我们都姓钱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今天能把你娘欠我的钱还上,我就毁了这门亲事,反正你妹妹和我儿子还没有拜堂。”
钱四见事情有转机,忙点头:“谢谢二叔,我这就去找我媳妇,把三百块大洋还给你!”钱瑞琪冷冷地说:“是五百块!”钱四一惊:“你刚才不是说的三百块吗?怎么又变成了五百块了?”卜槐哼了一声:“这三百块是去年的数字,既然这门亲事成不了,当然就得把今年的利息都算上!”钱四将牙一咬:“好,五百块就五百块!我这就去找我媳妇拿钱!”
钱四跌跌撞撞跑上楼,江绮芸正拉着钱玉的手在悄悄问话。钱四一把将江绮芸拉起来,气喘吁吁地说:“绮芸,把契约给我!”
江绮芸一愣:“什么契约?”
钱四急促地说:“那张矿契!”
江绮芸一怔:“你要它干什么?”
钱四语无伦次地说:“我,我要救九碗……”
江绮芸还是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救她?”
钱四急迫地说:“我们家欠二叔的大洋,二叔让我妹妹嫁给他死儿子抵债。绮芸,把矿契给我吧,我用这矿契换大洋救九碗……”
江绮芸把手从钱四手中抽出:“你娘欠他们多少大洋?”
钱四伸出一只手晃了一下:“五百块。”
江绮芸一惊:“五百块?那么多?”
钱四急不可耐地说:“绮芸,不就五百块大洋吗?把矿契给我,九碗就有救了!二叔说,如果我们今天能把这笔大洋还给他,他就毁了这门亲事。如果给不了他,一会儿九碗就得和他死儿子拜堂成亲!绮芸,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就救救她吧!”
绮芸看了看钱玉,又看了看怀中的招娣,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你。”
钱四一惊,他没想到江绮芸会在这样关键时刻扼杀他的希望:“为什么不能给我?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九碗跳入火坑而不肯救她?绮芸,你是我钱四的老婆,也是九碗的嫂子啊!我们不救她,谁能救她啊?”
江绮芸抱着招娣走到门口,钱四跟着追了过去。江绮芸忽然站住了,转过身看着钱四:“不是我不愿意救你妹妹!是我没有权力拿那份矿契去救她!”
钱四大叫道:“为什么?”
江绮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那份矿契它不属于我们。”
钱四猛地摇了摇头:“你胡说!那份矿契是我们的!我亲眼看见孟浩对你说那座矿从此属于我们的了!绮芸,你先把矿契拿出来把九碗救了,我们再去想办法把它赎回来吧?”
江绮芸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才胡说!虽然孟浩说过那座矿从此属于我们,但我们能心安理得地享有它吗?那矿是孟然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产业,我们有什么权力处置它?”
钱四争辩道:“既然他把矿给了我们,我们就是矿的主人了!难道矿的主人都没有权力处置它吗?”
江绮芸冷笑一声:“我们是矿的主人?凭什么?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孟然虽是个浪子,但他恪守做人的原则,他答应把自己的财产分给我们,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玩笑!难道你忘了他哥哥孟浩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尴尬与无奈吗?孟浩这样做是在信守他弟弟的承诺,我们压根就不该去想这件事!”
钱四打断江绮芸的话说:“不!我们得到那座矿天经地义!在南京,是谁在他被赶出客栈时帮了他?是谁拿出自己仅有的盘缠帮他还了债?又是谁拿二十块大洋买了他一张白纸?是我们!如果没有我们可怜他,他能继续在南京的风月场所花天酒地吗?他那座矿不是我们白白得来的,是我们拿大洋换来的!”
江绮芸也不客气地说:“我们区区几十块大洋就能换得人家一座矿?世界上哪有这么暴利的买卖?”
钱四逼问道:“你到底给不给我?”
江绮芸摇了摇头:“不能给。”
钱四哆嗦着再问:“你是不是我钱四的老婆?”
江绮芸冷冷地说:“你说是就是。”
钱四狂怒道:“江绮芸!我没想到你这么心冷,这么心硬!今天你眼睁睁看着我妹妹跳入火坑却不愿意救她!你的心是铁打火烤的?!”
江绮芸抱着招娣向门外走去,钱四想追过去,却突然被钱玉叫住了:“哥!”钱四回过身,慢慢走到钱玉面前。钱玉的头上依然搭着那张盖头,但钱四已经能够感受到那张盖头下潜藏着的愤怒:“哥,你不要求她。她不姓钱!”
江绮芸蓦地站住了,她转过身,抱着招娣走到钱玉面前:“你说得对,我不姓钱。我叫江绮芸。虽然我不姓钱,但我是钱四的女人,是你的嫂子。按理,今天我该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因为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谁叫我是钱家的女人呢?但是,嫂子今天要把话给你讲清楚,不管你是恨我还是怨我,我都要讲给你听。不错,我手上是有一张矿契,如果用这张矿契换成大洋,完全能够偿还你们家欠他们的债务,你就可以马上脱下身上的麻衣跟我们回家。你哥离家七八年了,虽然他没有书信寄回来,也没有钱拿回来,但他毕竟是你们钱家骨肉相连的亲人!你们可以在一起,诉说几年来的离别与伤痛,几年来的患难与苦楚。我作为钱家的媳妇,也会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不能自己!一个家庭的幸福不是它拥有多少财富,也不是它聚积了多少别人没有的社会资源。而是在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在亲情的氛围里感受那份丝丝入骨的温暖!我也经历过家庭的温暖,又何尝不想让你们家重温人生的幸福呢?可是妹妹,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把手中这张矿契拿来为你的未来和幸福买单!也许你会骂我是个绝情寡义的人,也许你会像咒骂瘟神一样骂我,但我依然会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论是谁,今天都不能在那张矿契上打主意。因为它既不属于钱家,也不属于江家!”
钱四指着江绮芸骂道:“你胡说!我明明听到孟浩说那张矿契从此属于我们了,你还在这儿拿腔作势地说话?江绮芸,我知道你能说会道,你今天说得再好,也抵不了那张矿契重要!今天你不拿矿契来替钱家偿还债务,我妹妹就要嫁给一个死人!”
江绮芸看了看钱四,又看了看钱玉,声音蓦地苍凉起来:“钱四,我知道你现在心如刀绞,我知道你现在迫切希望我把那张矿契拿出来!你心痛,我何尝心里不痛!你只知道替自己着想,可你想过孟先生没有?如果今天我把这张矿契拿出来,它就永远回不来了!失去这张矿契对我们来讲并不重要,但是我们怎样去面对孟先生?这是他家的祖业,是他的祖先呕心沥血挣来的!”
钱四冷笑道:“江绮芸,你不要给我讲大话!不管这张矿契是孟家的祖宗用什么样的方式挣来的,但我是亲眼看到你拿四十块大洋从孟然的手上买来的!我们是在他沦落烟花柳巷时用真金白银买下来的!我们没有巧取豪夺,我们没有趁人之危!他既然愿意拱手相送,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江绮芸,我在你们家生活了多年,你们家的生意经是怎么念的我一清二楚!不错,这张矿契价值连城,它足以让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疯狂起来!你爹外号叫江算盘,你的算盘比你爹打得更精!我妹妹年幼无知,我们家地位卑贱,不值得你拿矿契去为钱家兑换!既然你把矿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就拿着你的矿契滚吧!滚回上海滩,去找你的孟先生吧!”
江绮芸猛地一怔。她没想到钱四会说出这样的话。霎那间,一行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来,她赶紧用手将它擦掉。她把招娣往紧里抱了抱,生怕她从自己的臂湾里掉下来:“钱四,你可以骂我不近人情,可以骂我绝情寡义!但是,你不要拿这张矿契来侮辱我和孟先生!不错,你在江家几年,我们江家是每分钱都跟你算得清清楚楚的。这是我们上海人做事的原则,绝不亏欠谁的!如果我们江家不把帐给你算得清楚,你心里永远都是一本糊涂帐!你会在昏昏噩噩中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正因为这样,才会激起你离开江家,带着妻儿想回蘑芋山做一番事业!在离开上海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遇上孟先生,也绝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荒唐事!虽然我成了钱家的媳妇,但我没有义务为钱家撑起一片天!现在你口口声声叫我滚,好,我马上从你们钱家滚开!”
江绮芸说完,抱起招娣就往外走。钱四冲上来一把将江绮芸拉住:“要滚你自己滚!把招娣给我留下!”江绮芸拼命将招娣抱在怀里,不让钱四抢走:“招娣姓江,她不姓钱!”钱四怒骂道:“没有老子播种,你生蛆啊?”钱四拼命地抢,江绮芸奋力相夺。两人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
突然从门传来一声怒骂:“钱四,你混帐!”
钱四和江绮芸一惊,都同时怔住了。钱瑞琪和儿子钱刚及管家卜槐出现在门口。江绮芸和钱四怔怔地看着钱瑞琪,不知所措。钱瑞琪几步走到钱四面前,扬手就是一耳光。钱四被打得莫名其妙,用手摸着脸看着钱瑞琪发呆,
钱瑞琪大骂道:“混帐东西!你刚才说什么话了?你叫你媳妇滚?你让她滚哪里去?她嫁给你钱四,就生是钱家的人,死是钱家的鬼!人家千里迢迢地从大上海来到蘑芋山,图你什么?我们这地方,山穷水恶,百业凋零,别人骂我们这地方屙屎都不生蛆!你媳妇堂堂上海大小姐,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人家能顶风冒雨随你来这里,你感谢还不够呢,你还想撵她走!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我见过,但还没见过你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你叫她滚,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往哪里滚?外面冰天雪地,刺骨的刀子风能把墙壁割烂,你就忍心让她这样伤心绝望地离开?”
钱四被钱瑞琪骂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紫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钱瑞琪又走到江绮芸面前,看了看被吓得哆嗦成一团的招娣:“你看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绮芸,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们家乱成这样!”
江绮芸没想到钱瑞琪会出现这样的举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二叔多虑了。”
钱瑞琪慢慢地转过身,看着钱刚和卜槐说:“刚才江小姐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钱刚和卜槐都点点头:“听到了。”
钱瑞琪看了看屋里的那张八仙桌,突然走过去,将桌上的供品扫翻在地。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钱刚和卜槐更是目瞪口呆。钱瑞琪走到钱玉面前,伸手把钱玉从地上拉了起来,声音哽咽地说:“孩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做这样的糊涂事啊!”
吕氏怔怔地看着钱瑞琪,她已经被此刻发生的事情弄得没有主张了。
钱瑞琪从钱玉手上拿开那张画像放在桌子上,拉着钱玉的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恨二叔好吗?”
钱玉不知所措地看着钱瑞琪。钱四呆呆地看着钱瑞琪,突然在钱瑞琪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二叔,我和九碗谢您了!”
钱瑞琪没有理钱四,走到江绮芸面前,面带愧色地说:“绮芸,你刚才说的话二叔都听见了!你的话让二叔脸红啊!二叔虽然一大把年纪,却枉活半生!我们蘑芋山出读书人,读书人最重的就是情义二字。可二叔活了这大半辈子,竟没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你刚才的话,让二叔醍醐灌顶。这才叫情,这才叫义!你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事情面前,竟能不为自己的私利而枉义,让多少须眉男人为之不如!绮芸,二叔枉读了一世的书,你要谅解二叔是个糊涂人啊!”
江绮芸忙回道:“二叔,你,你别这样。别这样。”
钱瑞琪突然大声说:“钱四、钱刚和卜槐你们听着:都是我糊涂透顶,才做了今天这样的荒唐事!钱英已经死了多年,早已是阎王爷那里的鬼魂了,我怎么还想得出给他娶妻圆房这样的事!我和钱四的爹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几百块大洋让钱玉嫁给钱英,我怎么偏偏就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啊!”
钱瑞琪的话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钱四更是像在云里雾里一样听得颠三倒四。
钱瑞琪走到钱四面前,拉着钱四的手说:“钱四,你要原谅二叔!”钱四惊慌失措地说:“二叔,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钱瑞琪语气沉重地说:“二叔我虽然做了糊涂事,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这堂不拜了!钱四,带你妹妹和你娘回家去吧!”钱四不相信似地看着钱瑞琪:“二叔,你说的是真的?”钱瑞琪点点头:“钱四,二叔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今天这事本来是二叔不对,你现在把你妹妹和你娘带回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二叔有一句话要交待你,你可得给我听仔细了。”钱四忙说:“二叔,你说,我都听着呢。”钱瑞琪指着江绮芸和她怀中的招娣说:“你媳妇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到这地方,你要善待她!如果让我知道你对她不好,我一定饶不了你!”钱四鸡啄米一样直点头:“二叔放心,我是有口无心的人,我一定会善待她的。二叔,谢谢你对我们这样宽宏大量,我们家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一定会还的!”钱瑞琪对钱四骂道:“还提什么钱不钱的!我刚才不说过了吗?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能看着你们家开开心心地团聚,二叔比什么都高兴!”钱四摇摇头说:“二叔,银子钱,硬逗硬。虽然你不愿要这笔钱,可我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今天我没有这笔钱还你,他日我一定如数奉上。二叔,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给你写张欠条,一年之内,我一定把这笔钱还上。卜管家,去帮我写张欠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