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忘有川兮川不知。
是呀,川不知,要是知了,那就不是川了。
今年的雨季来的挺早,不过滴滴答答,也挺好的。
秋,下雨的昏黄,是多么的诛心啊,一切显得格外凄美,仿佛充满了恶意的忧伤,后半年在人间的蒸发,如同一个后半生,越发漫长。
它们是雨,是独一无二的,因生于天,死于地,中间不离也不弃,让人嫉妒。任何生命阖开生机,生机勃勃是它们的代言词,绽放梦想是它们的铭志碑。
那里有条河,哪里都会有条河。对有些人而言,说它普通,它可不,说它复杂,它也不。河怎么能说话呢?是吧,匪夷所思,天方夜谭也都是,不能说话的河它不简单,能说话的河更不简单。
它不纵横四海,也不交错阡陌,还不止一条,而是齐整整的三条。肉眼可见,日月亦可见证,与之鉴之。
三河伴楼山,凡人漂舟入梦川,日月钟轮转换,一曲热酒伴高歌。相向不相知,相望不相过。原来单相思,竟是日不见月,水不融火。
匆匆脚步,恍惚践行于深山,老林落叶,归根于地,随风不见而不散。雨是在飘飖什么,似乎风也在等待什么。朦胧的雾气逾越山涧,迎来了鸣鸟啾啾,在河悠悠,奈何江水有影,原来舟已过今朝。
“老头子,你又赢了,这次他又去了,这都多少年了唉,我就没赢过你一回,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的。”深山楼阁,传来老妪的唏嘘声。
“我不信一见钟情,过于荒唐,但凡事与愿违,谁又能坚持下去,说得清,看得明。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有。”第二个声音略有感慨。
“真是痴情啊,如果我是那女子,想必也会被他所感动。”
老妪束扎着白丝,髣髴在轻笑。
“是呢,谁又能认识谁呢。我就是说他傻吧,可他是不傻,他比谁都懂,明事理,比谁都聪明,或许他不是,可他就是在看风景呢,让他去吧……”
“无真理,才有理由,无立场,才会有角度,无伦理,才有流言蜚语。”
“听说他今天叫了个船童,此为何意?”
“不知!”
“下雨,我却忧心忡忡,为何?”
“也不知。”
“他还会回来么?”
“仍不知。”
“别想一些没用的,一会儿做完饭,记得给我加个烧饼,我去干活了。”
“行嘞!不过小心点,别掉水里头。我可不是他。”
“瞧你这话说得,没个正经,你想当寡妇呢?”
“赶紧滚!”
传说是美好的,一见钟情的结局,就好像穿越在前世,你是天上飞鸟,而我是水里游鱼。回眸间,惊鸿一瞥见,相见恨早。转息时,一见而倾心,相识恨晚。朝兮,生死相对,不过冤家路窄。夕兮,遥遥相望,却是造化弄人。
……
……
潺潺水路,波涛而过于大山之垂角,引浪鸣、纵山岳,如跳龙门鸟成凤,故而山脚足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几座大山,隔三河水,其名为川。
川之名,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取决于山与水、陆与海。人们常做比喻沧海与桑田,海誓与山盟。
川之上,一孤舟,一船童,一老抚琴杯莫停。往后余生,且由此时此刻,余者,往往无缺。
世事无常,奈何明月照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忘川之别,爱如海,情已似埃,不过是一厢情愿,往事随他家做饭的炊烟。
晨光初霁,船受了漉漉小潮。
无人在意。
“然相见难,相见难别亦难,世人却始终跨越不得第一步,这第一步啊…更难!似蜀道难,难如上青天,三川江水尸未寒,到底寒了没寒,老朽自知,明知喝酒伤身,也枉然,也枉然呐。”
老翁衣沾珠,冠倾仍不知。端于舟榭内,放置酒中杯。挽手抚琴,挑弦而过,枯手略轻鸣一响幽幽音曲,经悉景,景稀静。
他凝视三川之江水,任由风刮割凌乱之胡须、雨溅塌水面之波痕,眺向远方,这一看便是永恒。
三川之水,此为二川,起源何地,尽头何方,不知其几百里也,因荒唐,故而远知。
一阵清幽淡然的气息,弥漫在舟榭里面,沁人心扉。那是老翁烧的熏香。索然无味,清淡无奇。
花无玫瑰之味浓而媚,娇欲如妖,祸乱倾国。无兰花之爽气清凉,凉心惬意,闻而清心。这都无不所谓,玫瑰之烈浓,倾国再倾城,如魅惑再点赤朱红。兰花之优雅,莲子清上青,柔情似水融。
“小先生,舟车劳累,若嫌凉,倒不急着赶路,还请过来喝杯浊酒,暖暖身子,歇息一番。”老翁舟内抱拳一作辑,轻言道来。
船童小厮闻言一愣,停下船桨,倒反之大笑起来。
“先生?哈哈,我是一个先生,我是老先生所说的小先生。”
笑了一会儿,船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态,脸色通红,弯腰行礼。
“没读过几年书,怎敢垂念先生之称,折煞也,况且,咱身子骨硬朗,这点雨淋不碍事。”
小童幼龄十有五六,相貌看似无奇,棱角似有些熟悉,不知是在哪见过,或许是在梦里。他穿裳一件薄素衣,小小年纪,身子骨看着倒也粗犷。小雨点拍打在身上,手里握着比自己还高的船桨,一路行驶。
时不时挺了挺胸膛,一脸笑意。
老翁不再多言,只是多看了小童几眼。
小童并未歇息,看着水面,颇有些烦闷,漫无目的划舟于水雾之中漫行,越发无趣。
老翁望了望碧波水面,看了看云山雾罩。从舟内缓缓起身,任由雨水沾染,不畏体虚,不惧风寒,抚平舟篷茅草,看在眼里,神色黯淡。
他的身影照映在水平线上,显现出一面萧瑟与凄凉,随雾意起,也开始模糊浑浊,勾画一抹孤色,逐渐开始为此生定格。
清澈通明之雨,无情洒落于茅草舟篷之上,顺畅于千丝万缕之间,重叠粘黏之下,如白线一挥间,余者碌碌,则不漏分毫,不分咫尺,不分伯仲,亦不分天涯海角,此生相融,割舍不得。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美好结局,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凄凉结尾,可有些,冥冥之中,就像没有萌发的嫩芽,连第一步都不曾有过,就已经凋谢的淋漓。
它们的第一步,着实简单,怎不让人为之羡慕?
看罢,老翁坐回舟内。
船童将舟围积水用半个葫芦舀出,看了一眼老年人,心中一阵滋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船童冻得通红的手掌,暖意搓磨了手心手背,就这样不闻不问。
继续划动船桨,凝视江水,划着木舟遥遥相对,虽说船伐此技略有生疏,不知胆怯,不知初处,却也久久不收明眸。
踏破江流,烟袅湖泊,融纳白雾,渐行渐远。这条路,就像人生,似乎走的很慢也很漫,不过庆幸的是,此生已走大半。
……
……
过了,许久。
夜兮。
雨停了,一丝都没有。似乎少了些什么,少了些气氛,少了些凄惨。不喜那雨,它的矫情,它对于心中隐晦的渲染,表现的太浓太浓,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多了份安静,这很宝贵。
老翁这才敢从包袱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燃照明,放在船枝头。
“老先生,听说你终身未果,只为这落水女子,一见钟情。我见未必,太过荒唐,何尝不是看看风景,别有出尘,况且,若是再遇一河畔女子,岂不是妙哉?”船童注视着老翁。轻言。
“无知不可知,知了更无知。”老翁深深一看。
“知为知,不知更无知,故知欲而深知。”船童问。
“别人也都是这么说,荒唐之人,荒唐之事。她不过是一个落水女子,再生得好看,一个过客,一个美的风景,你这么做,小生斗胆为老先生感到不值。”船童就这么看着老翁,很大胆。
“她给河川添上的不过是尸骨一堆,传说一文,别人介意的,在我看,远没有水墨画那般好看,就因为这一笔,我认为不值,亏到家了。”
老翁面无表情,对此毫也不生气,淡淡的声音传来。内心平静如水,唯有不同的情绪有所酝酿。便是每想起从前,就有一刹那柔情和尘封已久的心痛。
“你知她姓甚名谁?”
“你知她父母家亲?”
“你知她膝下儿女?”
“你不知道,可能你知道,或许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却想的很清楚,很明白,但那又如何,何来风景?何来过客?你不该这般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只会影响你日后的心性以及见识。我认为的过客,是路人眼里最美的刹那风景,才叫过客,而旁者,为路人也。”
老人站在船头,说道。
船童久久沉默。
“我所知不过一见钟情,不过一厢情愿,不过一道倩影,不过踏足半世河川,这些却传为佳话,是为蜚语,是谓荒唐。”老翁陪着船童坐在蜡烛船头,一阵苦笑。
荒唐之人,荒唐之事,十之八九,九苦一难。
“又没有理由非要你这么做,自寻短处落人话根,更无人强迫,你这般情痴,莫不是天上痴情神邸下凡而来?来做作尔。”船童冷哼一声,不甘示弱。
“钟情一人,一厢情愿,无理,无由。猫抓耗子,天经地义,无理,无由。生老病死,生死轮回,无理,无由。飞鸟游鱼,今生无缘,无理,无由。”
“这个世界本不存在理由,就像是我看到你,就倍感亲切,还不够吗?”
船童听的愣神,蹲下身来,像孩童一样弹着水珠,眨了眨眼,看着老翁,只见后者面色微笑,这一刻格外慈祥。
他也就明白了,在当事人面前,哪有什么对与不对,只有敢与不敢,这样做的后果是——是否能够承受,能够有人理解,能够持之,无悔否。
“我只是一个俗人,哪是什么神灵,在这里漂泊,知足为长乐,孤独仍随性,山水有相逢,琴曲长作伴,不论是尸骨也好,过客也罢,荒唐就让他们荒唐去吧。”老翁灌了一口酒,闭上眼睛。
“你说,凡事七分痴,三分醒,又何必纠缠计较,若万物所做所求皆需理由,我只记得那一瞥很美,带给我的,痴就够。”
随众生往兮,荒唐也兮,随终生见兮,荒唐是兮。
“也真是超然物外,老先生不去出家当和尚,真是可惜,唉?当尼姑好像也不错。”
“那你和她说过话嘛?”船童好奇般问道。
“没有。”
“难道你不遗憾?不后悔?就只是身影,之间一句话都没有,那算什么。”
老翁看着月亮,就那么安静,沉默后淡然一笑,笑容有些瘆人,却发自内心,有些含蓄。
“我该庆幸无言,因为这样,那才不是遗言,只有那样,我生命中才就留下了一道影子,而不是生活中留下了一道影子,后者,是会遗忘的,遗憾比遗忘要可爱的多。”
“遗忘和遗憾,你会选择后者,它让你铭记永远,即使痛苦。”
船童愣在那里,看着月光照耀,很美。再也没有什么笔墨可以描绘这般景象。他突然抢过酒杯,呛了一口,转过身喃喃自问。
“有些时候,往往不放手的,因为自私,那不再是爱了。”
“她叫什么名字?”船童问老翁。
“你说她应该叫什么名字?”老翁问船童。
“你以为呢?”船童呵呵一笑。
“我认为啊……”老翁也对视笑了。
“就叫川,我给起的,不知她家人喜不喜欢,她喜不喜欢,呵呵,你说呢。”他不顾严湿,躺在舟上,弹弦外之音,触长丝弦,嘴里一直念叨着川。
那是一道身影,回想起来,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是金榜状元,乘着舟,意气奋发,斗志昂扬,在河川。她乘着舟,面如桃花,也在河川。
他再次通过回忆,偷偷看上一眼,每次笑容,都会浮现在脸上,露出了如孩童般的笑脸,模糊的岁月,犹如过去千年。
“川,很好听的名字,我觉得姐姐还在世的话,会喜欢的。”船童看着临近的灯火阑珊,准备告别。
川,也是一种夺舍,夺去了有些人的一生与不敢逾越的第一步。若是多年以后,川之上,会不会还有人觉得,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唉,雨又下了。
冥冥之中,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娓娓道来,当有路过的人洗耳恭听的时候,随着雨水,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