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走过赌场大厅。巨型吊灯洒下轻柔的光,落在宾客们玩扑克牌和二十一点的深色红木桌上,落在夜晚骰子跳舞的绿色毛毡上,落在旋转的轮盘赌桌中间,有如光塔耸立的矛形金锥上。在伊斯坦布尔的多尔玛巴赫切宫,有一顶重达4.5吨的吊灯,赌场的吊灯便是她叫人照此仿造的缩小版,而从天花板中央倒垂到轮盘赌桌上的锥体则是轮盘中心那座光塔的翻版。吊灯的灯绳被固定在赌场夹楼的楼梯扶手上,这样便可以每周一把它放下来清理。这是被多数宾客直接忽略的一类细节。例如,她在厚重、吸音的酒红色地毯上绣的一朵朵小巧素雅的百合花——这块地毯是她花小钱在意大利买的。然而这些细节却不会被她忽视:她的眼里有相称的锥体,只有她知道那些百合花有何值得回忆。这便够了,因为一切是属于她的。
夫人所经之处,赌台管理员纷纷站得笔直。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很认真高效,对待顾客礼貌而又坚决。他们精心修剪了指甲,头发梳得整齐,身上的制服一尘不染。制服分红、黑两色,造型优雅,每年都会更换,而且是为每一名员工量身定做。最重要的是他们诚实——这不是她想当然的东西,而是看来和听来的东西。看是从眼睛里看:那些不由自主的颤抖、肌肉的抽动、夸张的松弛;听是从颤动的声带听出微妙的区别。这是她拥有的一种本能的敏感,从她母亲和外婆身上继承的。不过,当这种敏感随着年龄增长而导致她们滑向精神错乱的深渊时,夫人则学会用技巧逼出别人不诚实的一面。就这样,她从童年苦难的谷底一路攀升到今天的高峰。一轮轮的巡视有两个作用:一是督促她的员工再专注一点,这样他们无论白天和黑夜都会表现得比方尖塔的员工更出色;二是找出所有欺骗行为。人就像湿黏土,即便他们昨天表现得老实诚恳,却仍会被今天的各种机会、动因和外界的言论所左右,从而改变自己的“形状”,甚至可能会轻率地干出自己昨天还难以想象的事来。是的,人心向来贪婪,这一点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确定。夫人对此了如指掌。她自己就有一颗这样的心,一颗她时而咒骂、时而庆幸拥有的心。它能让她变得腰缠万贯,也能让她变得一无所有。可那是一颗在她胸腔里跳动着的心。你无法改变,无法让它停止,唯一能做的便是随心而动。
她向轮盘赌桌旁熟悉的面孔点头致意,都是常客。他们来这里玩都有各自的缘由。有的人需要在一个压力巨大的工作日后换一种活法。有的人则需要在一个无聊的工作日后寻求挑战。有的人既没工作,也没挑战,只有钱。有的人上面这些都没有,最后只得跑到方尖塔鬼混,只要赌够五百块钱,就能领到一份没滋没味儿的免费午餐。真有那种傻子,以为自己可以设法确保一份长期收益。这种人虽越来越少,但奇怪的是从来就没有灭绝。还有就是这里最主要的客源(虽然没有赌场老板会大声承认):一群上瘾的赌徒。他们感觉非来这里不可,因为他们无法阻止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去冒险。一夜又一夜,他们疯狂地盯着赌球在明晃晃的轮盘里嗖嗖地飞旋,就像被太阳的引力场吸住的一颗渺小的地球,日日从太阳中汲取生命,但最后仍会在物理作用下不可避免地化为灰烬。上瘾者:夫人的面包与黄油。
说说上瘾吧。她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九点。虽说时间尚早,但她真希望桌边的人能再多一点。尽管她在内部装潢、餐食和客房改造方面投入重金,但从方尖塔报回的情况来看,对方正在持续抢走她的生意。有人觉得她定价过高,正被挤出市场,因为开业三年的方尖塔已被人们视为更加合理的选择。她可以,也应该降低成本,削减开支。毕竟她不愿失去城里独此一家的地位。可他们不了解夫人。他们不知道对她来说,首要的任务不是守住底线,而是成为独一无二的。不仅比方尖塔更优雅,而且要在各个方面都做得更好。夫人的因弗尼斯赌场应该成为一个你想被别人看见的地方,一个你想和自己的身份联系起来的地方。而她——夫人本人,应该是你想被人看到与之交往的那种人。有钱人来这里潇洒,还有名人圈里的高官、演员、体育明星、作家、美女、赶时髦者和知识分子——他们一个个走到夫人的桌前,恭敬地鞠躬,亲吻她的手,看她用一丝微笑谨慎地拒绝他们同样谨慎提出的赊账请求,然后心怀感激地接受赌场里的这位“血腥玛丽”。无论赚钱与否,她从来不准备仿照方尖塔开什么下流的妓院,因为那样会招来一群垃圾,她十分不愿看到那些人站在因弗尼斯赌场的吊灯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吊灯。可潮流变了。投资人已经开始提出质疑,而且他们不喜欢她的回答:因弗尼斯需要的不是便宜的饮料,而是更多、更大的吊灯。
不过,眼下她脑子里想的不是生意,而是上瘾,以及麦克白怎么还没来——他总爱说那句“要是我晚到的话”。突袭斯威诺那天发生的事想必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没有这么说,但她能察觉到。在夫人看来,麦克白有时心地异常柔软。可她亲眼见过他杀人,见过他在杀人之前刻意让自己狠下心来,杀人时冷冰冰的效率,以及杀人后无情的微笑。
可她知道,这回不一样。那个人没有招架之力。尽管她有时无法理解麦克白这种人坚持的道义标准,但她知道这类事有可能使他不堪重负。她穿过大厅,看见吧台旁有两个男人在注视着她,很年轻,但她提不起兴趣。虽然她一直想方设法被人觊觎,但她鄙视那些觊觎她的男人——除了麦克白。她当初没料到有人竟能如此彻底地征服她的思想和情感。她也经常自问:过去从来没对任何男人动心的她为何单单对麦克白情有独钟?她最后的答案是,因为他爱她身上让其他男人惧怕的东西:她的力量、意志,还有一份从不羞于掩饰、比他们更胜一筹的心智。一个男人要付出许多代价才能爱一个女人的这些特质。她站在面向工人广场的巨窗下,朝对面的“伯莎号”望去。这辆黑色列车正守护着通往废弃车站的入口,还有那里的沼泽。多少年来,她见过无数人陷进去,最终被吞噬。他会不会——?
“亲爱的。”
多少次这个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可每一次都像头一次。他将她红色的长发撩到一边,嘴唇接触到脖子的那一刻,一股股暖流在她体内涌动。姿势不专业——她知道吧台旁那两个男人正在瞅她——但她不在乎。他来了。
“你去哪儿了?”
“我的新办公室。”他说着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腹部。
“新办公室?”她摩挲着他的小臂,感受着指尖下伤疤的纹理。他告诉过她这道疤的由来,是因为他得在黑暗中注射,但又看不清自己的血管,所以只好循着上次注射的伤口,找到同一个位置下针。几年下来,再加上时常无法避免的感染,小臂便成了这个样子,仿佛被刺圈划伤。但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感觉不到任何新的伤口。已过去这么久,她有时甚至会像孩子一样乐观地认为,他已被治愈。
“你不会是在说地下办公室里那一间间隔断吧?”
“在三楼。”麦克白说道。
夫人回头看他:“什么?”
他洁白的牙齿在黑黢黢的胡子下闪着亮光:“站在你面前的是本市新上任的有组织犯罪处处长。”
“真的?”
“是的,”他笑道,“你这个惊讶的表情大概跟我在邓肯办公室里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并不惊讶,亲爱的。我……我只是高兴。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吗,这是众望所归!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吗,你的价值不止于地下那间办公室!”
“是啊,亲爱的,你一遍又一遍地说过,但只有你这么说。”麦克白朝后仰起脖子,又笑了。
“现在轮到我们一步步高升了,亲爱的。再也不去角落里的小隔断!我希望你已经要求涨薪水了。”
“薪水?没有,我忘问了。我唯一的要求是让班柯做我的副手,他俩都同意了。我简直是疯了——”
“疯了?才没有。用班柯是明智之选。”
“我不是说用人。在去总部的路上,我们遇见了赫卡忒派来的三姐妹,她们预言我会得到这个职位。”
“预言?”
“是啊!”
“她们肯定提前知道了。”
“不。我到邓肯办公室的时候,他说他们五分钟前刚刚作出决定。”
“嗯,那就是巫术一类的东西,没什么。”
“她们有可能是嗑药嗑高了正在兴头上,在那里胡言乱语。她们还说我会成为警察局局长。然后你知道吗,邓肯提议来这里为我的升职庆祝,来因弗尼斯!”
“你等等,她们说什么?”
“他说想来这儿庆祝。局长选择到你的赌场来开庆功会,这对你的声誉不是大有裨益吗?”
“不是,我说的是那三姐妹。她们真的说你会成为警察局局长?”
“是啊,但别管这个了,亲爱的。我向邓肯提议在晚上搞活动,他和住在城外的人可以在这里过夜。眼下你不是有好多空房吗……”
“当然可以,”她抚摩着他的脸颊,“亲爱的,我能听出来你很高兴,但你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可能是生什么病了吧。我在红绿灯里看见了死人。”
她挽起他的胳膊:“来吧。我有你的解药,臭小子。”
他扬起嘴角:“我知道你有。”
他们一路穿过赌场。她知道是高跟鞋让自己比他高出半头,是年轻的体貌、优雅的晚礼服和端庄轻盈的步伐让吧台旁那两个男人的目光对她紧追不舍。她知道,这是那座方尖塔里没有的东西。
德夫躺在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盯着天花板,看着他十分熟悉的画作中的裂缝。
“后来散会的时候,邓肯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不是感到失望,”他解释道,“他说我们都知道我一直是这个岗位的合适人选。”
裂缝的枝杈向四周不规则地延展,但当他使劲揉弄眼睛,使之失焦后,它似乎变成了一个图案,构成了一个人形。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你怎么说?”浴室的流水声中传来一个声音。即便到现在,当他们和众多男女一样见过彼此的身体后,她还是不喜欢在自己没准备好时被他看见。而他对此却无所谓。
“我说,是的,我感到失望。当他说他们选择麦克白就是因为他不属于圈子里的人时,我当初站在邓肯一边倒成了我的短板。”
“说来不错。那么——”
“邓肯说还有一个原因,但他不想当着其他人的面提。突袭斯威诺的行动因为主犯逃脱,所以只成功了一半。再加上我很早就接到线报,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向他汇报。在他们看来,我自以为是的行动几乎毁掉了卧底一整年的辛苦工作。而麦克白和特警队则挽救了整个行动。所以如果选我而不选他,会让人起疑的。不过至少他给了我一个安慰奖。”
“他把凶案处交给了你,还不算太差,是吧?”
“比缉毒处要小,但至少能逃过在有组织犯罪处当个二等公民的羞辱了。”
“到底是谁劝服了邓肯?”
“你什么意思?”
“谁替麦克白说的好话?邓肯善于倾听,他喜欢达成共识,集体作决定。”
“相信我,亲爱的,没人替麦克白说项。我都怀疑他不知道说项是什么意思。他活着就是为了抓坏人,还有就是哄他那位赌场女王开心。”
“说起这个……”她在浴室门口摆起了姿势。薄纱睡衣泄出了比遮住部分更多的春光。德夫特别喜欢这个女人,喜欢她身上某种他无法言明的东西,但令他心驰神往的缘由却很简单:年轻貌美。地上闪动的烛光让她眼里、红唇上和皓齿间的水润更显灵动。不过,他还需要点儿别的。他没有兴致。在经历了白天的事后,他觉得自己不像一天开始时那样精神了。但这一点或许可以改变。
“脱了它。”他说道。
她笑了:“我才刚穿上呢。”
“这是命令。站在原地,脱了它。慢慢来。”
“嗯。也许吧。如果我能得到一个更明确的命令……”
“凯思妮斯,现在我以高级长官的身份命令你,转过去,抽掉戴在头上的东西,身体前倾,抓住门框。”
德夫听见她惊讶地一声娇喘。也许她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也许不是。他才不在乎。他现在来了兴致。
赫卡忒大步走过中央车站潮湿的地面,周围是剥落的墙体和自言自语的瘾君子。他注意到有两个人正佝偻着身子,俯身在一把勺子和一支注射器旁,显然是在共同经历一场醉生梦死。他们不认识他。没人认识他。也许他们在想,这个体形魁梧、身穿深黄色羊绒大衣、顶着梳得一丝不苟到几近做作的黑发、戴着厚重和扎眼的劳力士的人简直就是一只刚闯进狮子窝的完美猎物。或许他们心里在打鼓,在这自信而坚定的步态中可能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那根金柄拐杖中也许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肩宽个儿高的女人——如果是女人的话——紧随其后,她的高跟鞋和他的拐杖一起发出有节奏的踢踏声。三个穿着灰色轻便外套的男人似乎也有什么秘密,他们在赫卡忒之前走进车站,然后立在墙边。也许这才是他们觉得自己身处他兽穴的原因:他是那头狮子。
赫卡忒停下来,让斯特雷加先走下泛着尿臭味的狭窄楼梯。他看见两个吸毒者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加热和注射。瘾君子。对赫卡忒来说,这个场景不过反映了一种客观现实,不带任何憎恶或恼怒,话说回来,他还得靠他们发财呢。
斯特雷加打开楼梯底下的门,把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从地上拎起来,冲他龇牙以示不满,然后用大拇指指明了他该去的方向。赫卡忒跟着她走过一个个隔间和漏水的便池。臭气熏天,赫卡忒都能流出眼泪来。但这臭气还有一层作用:它使好奇者无意涉足此地,就连最顽固的瘾君子来到这里也是停留得越短越好。斯特雷加和赫卡忒来到最远的隔间,门上写着“请勿使用”四个字,粪便溢出了便池的边缘。头顶天花板上的氖气灯灯管已被移除,这样就没法在这里看清血管打针了。斯特雷加取下这个隔间墙上的一块瓷砖,转动一只手柄,推了一下。墙向里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快关门。”赫卡忒咳嗽道。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房。这里原先是铁路储藏室,还有另一扇门,通向南部线路的隧道。火车停运两年后,他把生产地点搬到这里,为此赶走了一批游民和吸毒者。虽然至今没人来过此地,而且肯尼斯局长一直是他们最大的后台,但他还是在隧道和通往厕所的楼梯上方安装了秘密的监控摄像头,并安排十二个人作为夜班值守,他们全部戴着面具,身着白色外套。一道玻璃幕墙将房间分隔成两部分,在墙的内侧,有七个人将“精酿”剁碎、称重,装进塑料包装袋。隧道门口坐着两名武装守卫,随时留意工人和监控画面。玻璃幕墙里的空间被他们称作密室,或简称厨房。那里放着煮药的大釜,只有三姐妹才有权进入。厨房是全密闭的,主要原因有三点:一是为了避免外界物质污染产品;二是防止某些蠢货不小心弹一粒火星或丢一个烟头,把他们都炸成灰;三是如果屋里的人每天都吸入悬浮在空气中的分子,他们很快便会上瘾——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赫卡忒是在曼谷唐人街的一间鸦片馆里找到其中两个姐妹的。她们此前建造了一间家庭实验室,用鸦片制造海洛因。他不太了解她们的身世,据说她们住的村庄疾病蔓延,导致她们毁容。只要赫卡忒按时付款,她们就会制造出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成分众所周知,比例也是,其他人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生产全程。但她们混合、加热用料的方法却是个秘密。赫卡忒相信传言所说:她们用蛤蟆的腺体、大黄蜂的翅膀、老鼠尾巴的汁液来煎煮,甚至会朝沸釜里擤鼻涕——这些无不营造出一种黑魔法的气氛。如果说人们在过于真实的工作和生活中愿意花钱买点什么,那便是黑魔法。“精酿”一出,反响热烈。赫卡忒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为之癫狂。同样明显的是,要是哪天姐妹们做出的产品药劲稍弱,他只好甩掉她们,另请高明。这便是事物的规律。任何事物都有盛极之时,也都会有盛衰交替。就像肯尼斯统治下的二十年,那是他们的好日子。如今邓肯上台,如果由着他恣意妄为,那么这个“魔法”产业便要迎来苦日子了。显然,如果决定你过好日子还是苦日子,决定人生老病死的是神,那么你就得想办法把自己变成神。做到这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对大多数人来说,阻碍他们坐上神明宝座的是恐惧和疑虑,而焦虑的重压则让他们屈服于自己坚信的道德准则——一套上苍为世人制定的规则。可制定这些规则的恰恰是那些告诉你他们就是神的人,而且奇怪的是,这些规则是服务于这些神的。好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神的。每个神都需要追随者:一个客户群、一个市场、一座城市。许多城市。
赫卡忒在房间一头站定,双手搭在权柄上。这是他的工厂,在这里他是厂主。这是一个蒸蒸日上的产业。他很快就要扩张。如果他不这么做,别人就会做,这是资本主义简单的规律。他早就计划接过城里一座废弃工厂,用某些虚假业务作为掩护,在地下秘密生产他的“精酿”。保安,刺圈隔离带,他的卡车进进出出。他可以将产量增加十倍,运到全国其他地方销售。可这样做比较显眼,需要警察保护,需要一个像肯尼斯一样听话的局长。如果肯尼斯死了呢?你就得扶植一个新人,为他扫清道路。
他的加工员和包装员朝他僵硬地一笑,点了点头,然后便散开到各自的岗位继续以饱满的精神工作。他们害怕。此类巡查的首要目的不是去阻止——因为你无法阻止——而是拖延。这间小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借机蒙骗他,偷几克产品自己带回去卖。他们会被揪出来并迅速受到刑罚。行刑的是斯特雷加,她似乎享受不同类型的任务,例如和两姐妹一起担当信使的角色。
“说说看,斯特雷加,”他说道,“你觉得我们种在麦克白身上的种子会发芽吗?”
“人的野心就像蓟草,永远会向着太阳生长,然后遮天蔽日,杀死周围所有东西。”
“希望如此吧。”
“他们就是蓟草,可以自我生长。他们邪恶、愚蠢。如果人们看到预言者的第一个预言应验,自然就会相信下一个。现在麦克白已经知道自己成为有组织犯罪处的负责人,唯一的问题是他内心这棵蓟草的野心是否足够大,是否有走完全程所必须的残忍。”
“麦克白没有,”赫卡忒说,“但她有。”
“她?”
“夫人,他宠爱的施虐狂。我从未和她谋面,但我知道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对她的了解比对你都深。夫人需要的只是时间,到达那个无法逃脱的结局的时间。相信我。”
“结局是?”
“邓肯必须被除掉。”
“然后呢?”
“然后,”赫卡忒用拐杖敲击着地面——“嗒、嗒”,“好日子会再度来临。”
“你确定我们能控制麦克白吗?现在他是清白的,而且他……他很有道德感,不是吗?”
“我亲爱的斯特雷加,和一个瘾君子或卫道士相比,唯一更好预测的就是被爱情俘虏的瘾君子或卫道士。”
班柯躺在一楼的卧室里听雨,听着屋里的寂静,听着从不到来的火车。铁轨从外面经过,他想象着那条湿得发亮的碎石子路,上面有些铁轨和轨枕已被偷走了。他们曾在此地欢愉:他和薇拉。他们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他遇见薇拉时,她正为雅各布斯和桑斯珠宝店工作,那是体面人为彼此购买婚戒和礼物的地方。一天晚上,防盗警报响起,正在巡逻的班柯一路呼啸,只用了一分钟便赶到现场。店里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女子正透过刺耳的扩音器绝望地喊叫:她刚才只是在关店门,自己是新来的,肯定是在设置防盗装置时做错了什么。他只听见不时蹦出的几个零散的词,绝大部分时间是在仔细观察她。当最后她哭起来时,他用温柔、抚慰的手臂搂住了她。她就像一只温暖、战栗、新生的小鸟。接下来的几周,他们一起去电影院,在隧道向阳的一侧散步,然后,他在门口吻了她。她出身于工人家庭,和家人住在一起。在她还是小女孩时就不得不为家里的生计出力,和父母一样在哀思戴工厂打工,直到患上严重的肺病,医生私下建议她换一份工作。于是,经过推荐,她来到了雅各布斯。
“工资变少了,”她说道,“但活得更长。”
“你还咳嗽吗?”
“只在雨天犯病。”
“最好让你多晒晒太阳。周日再出去走走?”
六个月后,班柯到珠宝店,问她有没有推荐的订婚戒指。她一脸困惑,逗得他直笑。
结婚以后,他们搬到一间有两张床的狭小公寓。他们省吃俭用,买来一张大床并在上面做爱——他这会儿正躺在上面。薇拉是个有激情却害臊的女人,为了不打扰邻居,她会一直等到火车来到。当火车呼啸而过,震动墙壁和顶灯时,她才放纵自己,大声尖叫,把指甲抠进他的后背。她在同一张床上生下弗里斯时也是这样:等到火车到来时放声尖叫,把指甲抠进他手背的肉里,然后挤出一个儿子。
第二年,他们盘下公寓底层,有好几间房。当时他们是三口之家,而且应该很快会再添许多新丁。但五年后,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的肺出了毛病。大夫把原因归咎于被污染的空气,停在城市上方的低压系统就像一个锅盖,把所有工厂的毒物都闷在了下头。何况她的肺本来就已经被毁……班柯为此自责。他没有攒够钱,把家搬到隧道另一头的法夫,到某个有点阳光和新鲜空气的地方。
如今他们的房间又太多了。他能听见楼下的收音机,知道弗里斯在做作业。弗里斯是个认真自觉的孩子,对自己要求很严。令人略感宽慰的是,那些觉得上学容易、起步还不错的人往往在生活变得越发残酷时丧失了动力,而像弗里斯这样的学生则在一开始就接受严格的教育,知道学习需要努力,他们将后来者居上。是的,事情会变好。而且谁知道呢,这孩子也许会遇上一个女孩,组建一个家庭,可能就在这栋房子里。也许新的更好的生活正向他们走来。也许他们能为邓肯做更多的工作,因为麦克白已接过有组织犯罪处的工作。这条消息让班柯和总部的许多人感到十分意外,楼下特警队小隔间里的里卡多就直言道,他无法想象麦克白和班柯坐在桌子后面穿西装、打领带,画表格、报预算,或是在鸡尾酒会上和局领导、议员以及其他体面的家伙文绉绉交谈的样子。可他们会看到这一幕的。是麦克白,他们不会不情愿。或许现在该轮到麦克白这样的人大展宏图了,他们过去太习惯于埋头苦干了。
除了德夫,总部没人知道麦克白年少时的毒瘾有多重,毒品曾让他变得多么疯狂,他一度有多么无助。班柯出勤那天,雨狠狠拍打着马路,他看见一个男孩蜷缩在巴士站台车棚的长椅上,正被毒品折磨得不省人事。他叫醒这孩子,想让他换个地方,但他可怜的棕色眼眸里有某种东西,他站起来时那警觉的动作里有某种东西,他苗条而紧实的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让班柯觉得正被无情地浪费。某种可能正在发育,仍有可能被挽救的东西。当晚,班柯将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带回家,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薇拉将他喂饱,让他上床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是星期天,薇拉、班柯开车带着他穿过隧道,来到另一侧的阳光下,在绿草如茵的山上走了很久。麦克白一开始说话时结结巴巴,后来才慢慢好转。他在孤儿院长大,曾梦想去马戏团工作。他展示了杂耍的本事,走到离一棵高大的橡树五步开外的地方,将班柯的折叠刀朝树上一掷,刀便在树上打起战来。这孩子不愿轻易展示并谈论他小臂上的伤疤,直到他觉得班柯和薇拉是可以信任的人。即便那时,他也只是说这疤是逃出孤儿院以后才有的,具体的来由他则不愿多讲。那次之后便有了更多的星期天,更多的交谈和散步。但班柯对第一次出门的记忆尤为深刻,因为薇拉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对他说:“让我们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吧。”四年后,当骄傲的班柯陪着麦克白走进警察学院时,弗里斯已经三岁了,而麦克白也已戒毒三年。
班柯转身看向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是他和弗里斯,他们站在花园里死去的苹果树下。那是弗里斯第一天去警察学院报到。他穿着制服,当时是清晨,太阳出来了,摄影师的影子笼罩在他们身上。
他听见椅子摩擦的声音,弗里斯在跺脚。生气了,沮丧了。博闻强识并不总是容易的事,吃透知识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就像人需要时间和毅力去戒毒,逃出原先令你如此上瘾的旅途。就像人需要时间去改变一座城市,拨乱反正,铲除奸邪、贪官和罪恶的枭雄,还市民一片可以呼吸的天空。
楼下恢复平静。弗里斯回到桌前。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许有一天,火车会再次开动。
他听着,耳畔一片寂静,只有雨声。但如果闭上眼,薇拉不是正在他身边呼吸吗?
凯思妮斯的喘息声渐渐变弱。
“我得回家了。”德夫亲吻着她汗涔涔的额头,抬腿下床。
“现在?”她惊讶地说。从她咬下唇的动作里,他知道她并没有那么生气。谁说他不会看人呢?
“埃文昨天牙疼,我得看看他怎么样了。”
她没应答。德夫光着身子走过房间。他经常这么做,仿佛这是阁楼的斜角屋,没人能看见他。此外,即便被人看见裸体他也无所谓。他对自己的身材很骄傲。也许他尤其喜爱自己身材的原因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总为脸上纵贯的伤疤而感到羞耻。房间很大,比你想象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年轻女子所能拥有的要大。因为在这里过夜的次数太多,他曾主动提出要帮她分担一部分房租,但她说她父亲会料理这方面的事。
德夫走进书房,关上门,拨通了法夫的电话。
他听着雨打落在头顶上方阁楼的窗上。三声过后,她接了起来。不管她在家里什么地方,总是要响三声。
“是我,”他说,“牙医看得怎么样?”
“他现在感觉好点了,”她说,“我不确定是不是牙疼。”
“哦?那是什么?”
“其他原因也可能引起疼痛。他刚才在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不愿意告诉我,只把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说了出来。他现在睡着了。”
“嗯,我明天回家好好跟他谈谈。天气怎么样?”
“天上很干净,能看见月光。怎么了?”
“我们明天可以去湖边,孩子们也去。游个泳。”
“你在哪儿,德夫?”
他僵住了,她的语调里有一丝异样。“在哪儿?当然是在大酒店了。”他加入一丝夸张的愉悦,“劳累的宝宝要睡觉觉咯,你知道的。”
“我傍晚给大酒店打过电话,他们说你没有预订房间。”
他僵直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电话。
“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埃米莉有些数学题要你帮忙。你知道我不太会算数。所以,你在哪儿呢?”
“在我办公室,”德夫嘴里呼出一口气,“我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工作实在忙不过来。对不起,我刚才说自己在大酒店,但是我觉得你和孩子们没必要知道眼下的事情有多难。”
“难?”
德夫倒吸了一口气。“各种工作。另外,我还是没得到有组织犯罪处。”他弯了弯脚趾。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多可怜,仿佛在求她出于同情开导他几句。
“但你还是得到了凶案处。还有一间新办公室。我听出来了。”
“什么?”
“在顶层。我能听见雨打在窗户上。我挂了。”
话筒里传来一个摁键声,她挂了电话。
德夫打了个寒战。屋里阴冷,他刚才应该穿点衣服,不该这么暴露。
夫人听着麦克白的呼吸,打了个寒战。
仿佛一股寒气穿过这间屋子。一个鬼魂,一个孩子的鬼魂。她必须摆脱压在自己身上的黑暗,努力摆脱戴在她母亲和外婆身上的精神枷锁,重新沐浴在阳光下。要为她的自由而战,不惜一切代价成为太阳,成为星辰,成为一个发光的母亲,在消耗自己的过程中给予别人生命,在燃尽的一刻成为宇宙的中心。是的,燃烧。如此刻,她那燃烧着的呼吸和皮肤正驱散这屋里的寒气。她用一只手抚过自己的身体,感受着肌肤的颤抖。还是同样的想法,和昨天一样的决定。这件事必须要做,无法逃避。唯一的出路便是前路,就像射出去的子弹,无论面前有什么,都会勇往直前。
她一只手搭在麦克白肩上。他沉睡的样子像个孩子。这便是最后一回。她摇醒了他。
他转过身来,嘟囔着什么,张开双手,随时准备效劳。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亲爱的,”她轻声道,“你必须杀了他。”
他睁开眼:它们在黑暗中对她发出亮光。
她松开他的手。
抚过他的脸颊。和昨天一样的决定。
“你必须杀了邓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