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它一旦被设定了合适的运动,
其他的一切都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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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莱修,古罗马哲学家,约公元前50年
起初,将近140亿年前,已知宇宙所有的空间、所有的物质、所有的能量,都包含在一个极小极小的尺度之内,比这句话末尾的句号的一万亿分之一还要小。
那时的温度是如此之高,自然界中描述这个宇宙的四种基础作用力还是统一的。虽然我们依然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现的,但这个比针尖还要小的宇宙只能膨胀——急速膨胀。我们将其称为大爆炸。
爱因斯坦在1916年发表的广义相对论,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引力的现代理解,即物质和能量的存在弯曲了围绕它们的空间和时间结构。在20世纪20年代,量子力学被发现,为我们提供了微观世界的现代观念:分子、原子和亚原子粒子。但是这两种对自然界的理解方式在形式上是彼此不相容的,这使得物理学家们开展了一场竞赛,要将微观理论与宏观理论融为一种内在一致的量子引力理论。虽然我们还没有达成目标,但我们知道最大的困难所在。其中之一是在早期宇宙的“普朗克时期”。那是大爆炸之后时间间隔从t=0到t=10^-?3秒(1秒的千亿亿亿亿亿分之一),并在宇宙尺度增长到10^-3?米(1米的千亿亿亿亿分之一)之前。这些难以想象的小尺度被命名为普朗克时间和普朗克长度,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是德国科学家,他在1900年引入了量子化能量的概念,被誉为“量子力学之父”。
引力和量子力学之间的冲突对当代宇宙没有什么实际的影响。天体物理学家们把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原理和工具应用于不同种类的问题。但在宇宙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普朗克时期,极大也是极小,我们怀疑两者一定曾经有某种强制联姻。唉,然而我们对它们在那个仪式上交换的誓言一无所知,所以没有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能够描述宇宙在那个时期的行为。
尽管如此,我们预计在普朗克时期结束时,其他三种自然力仍然统一,引力逐渐分离出来,成为我们目前的理论可以很好地描述的独立作用力。随着时间达到10^-3?秒,宇宙继续膨胀,稀释了所有曾集中的能量,刚才还保持统一的作用力分裂成“弱电力”和“强核力”。后来弱电力分裂成电磁力和“弱核力”,从而使得我们已经能够认识到的四种作用力显露了出来:决定放射性衰变的弱核力,把原子核束缚起来的强核力,使得分子结合在一起的电磁力,把大团物质聚集在一起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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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宇宙诞生开始,至此过去了万亿分之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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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时间,以亚原子粒子的形式存在的物质,与以光子的形式存在的能量(光子既是粒子又是波)之间的相互作用持续不断。那时的宇宙温度足够高,这些光子会自发地把它们的能量转换为物质—反物质粒子对,紧接着又彼此湮灭,把能量重新转换为光子对。是的,反物质是真实的,我们已经发现了它,这并不是科幻作家的想象。这种能量和物质之间的转换完全遵守爱因斯坦最著名的质能方程:E=mc2,它既可以用来算你的能量“值”多少物质,也能用来算你的物质“值”多少能量。方程里c2是光速的平方,它是个巨大的数字,用它乘以质量,让我们知道在这个“运算”中我们可以获得多么巨大的能量。
在强核力和弱电力分道扬镳之前、之中、之后这段极短的时间里,宇宙变成了由夸克、轻子和它们的反物质兄弟——还有承担它们相互作用力的玻色子——共同组成的一大锅沸汤。这些粒子家族每一类都有好几个变种,但它们都被认为无法再分割成更小或更基本的粒子了。普通的光子是玻色子家族的一员。对于非物理学家来说最熟悉的轻子就是电子,可能还有中微子。至于最熟悉的夸克……好吧,没有你们熟悉的夸克。夸克一共有六种,每一种都被赋予了一个抽象的名称,这些名字不具有真正的语言学、哲学,或教育学的目的,只是为了区别彼此:上夸克和下夸克、奇异夸克和粲夸克、顶夸克和底夸克。
玻色子,顺便说一下,是根据印度科学家萨特延德拉·纳特·玻色而命名的。“轻子”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leptos,意思是“轻”或“小”。然而“夸克”这个名字则有一个颇具文学色彩也更富想象力的起源。物理学家莫瑞·盖尔曼在1964年提出存在夸克,它们是中子和质子的内部成分,他当时认为夸克家族只有三名成员,所以从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里一句含义出名模糊的句子“向麦克老人三呼夸克”(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借用了夸克(quark)这个词。这些夸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的名字都特别简单——这似乎是当化学家、生物学家,特别是地质学家在给他们自己的研究对象命名时无法做到的事情。
夸克是古怪的野兽。它们跟质子和电子有个不同的性质,每个质子拥有+1电荷,电子拥有的电荷为-1,可是夸克具有的电荷为分数——只能是1/3或2/3。而且你永远不可能抓住一个单独的夸克,它总是跟附近的其他夸克抱成团。事实上,你把两个或更多个夸克分开的距离越远,把它们束缚在一起的力量也会随之增强——它们就像是被原子核内的某种橡皮筋拴在一起。夸克被分离得足够远时,橡皮筋断裂,原本储存的能量会“召唤”质能方程E=mc2在橡皮筋两端各产生一个新的夸克,把你又带回到了起点。
在夸克—轻子时代,宇宙是足够致密的,不相连的夸克之间的平均距离,足以与相连夸克之间的距离相比。在这种情况下,相邻夸克之间无法建立明确的忠诚关系,它们在彼此之间自由地移动,尽管总的来说仍然彼此束缚在一起。这种好像夸克汤一样的物质状态,是2002年由纽约长岛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物理学家们发现的。
强有力的理论证据表明,在极早期宇宙中的一段时间,某种作用力分离之时,赋予了宇宙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对称性,其中物质粒子的数量略微超过反物质粒子:比例为十亿零一比十亿。即使那时有人的话,也不会注意到夸克和反夸克、电子和反电子(更常用的名字是正电子)、中微子和反中微子在连续创造、湮灭和再制造过程中产生的如此之小的数量差异。一个人有大把机会找一个“反物质人”彼此湮灭,其他的人也都是如此。
但不久之后就不一样了。随着宇宙的不断膨胀并且冷却,宇宙增长到大于我们的太阳系尺度时,温度已经迅速下降到1万亿开尔文[1]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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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百万分之一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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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不温不火的时期,宇宙的温度和密度没有那么高了,不足以“煮”夸克汤了,所以它们都抓住了身边跳舞的伙伴,创造了一个永久性的重粒子新家族,称为强子(hadron,来自希腊文hadros,意思是“厚”)。这种从夸克到强子的转变很快形成了质子和中子,以及其他不为人所熟悉的重粒子,它们都是由各类夸克的彼此组合形成的。在瑞士(我们回到地球上来)欧洲核子研究组织(更广为人知的是其缩写CERN)用一台大型加速器使强子束发生碰撞,试图重新创造这些极端条件。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机器便被顺理成章地叫作“大型强子对撞机”。
夸克—轻子汤里令人困扰的微小的“物质—反物质不对称性”如今传递到了强子中,但产生了非凡的后果。
随着宇宙继续冷却,可供自发产生基本粒子的能量在减少。在强子时代,环境中的光子因为没有足够的能量,不能再根据质能公式E=mc2来制造夸克—反夸克对。不仅如此,从仍存在的正反物质湮灭中产生的光子,也由于宇宙的不断膨胀而在损失能量,降到了产生强子—反强子对所需的能量门槛之下。每10亿次的粒子湮灭(由此留下10亿个光子)才会有一个强子幸存。那些孤独的幸存者最终将笑到最后:它们是产生星系、恒星、行星和牵牛花的终极物质来源。
如果没有在物质和反物质之间十亿零一与十亿的不平衡,宇宙中的所有物质都将自我湮灭,留下一个由光子组成的宇宙,没有别的——永远是“要有光,就有光”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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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一秒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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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尺度已经增长到了几光年(1光年是光在1地球年里传播的距离,约10万亿千米),大约相当于从太阳到离它最近的恒星的距离。此时温度为10亿开尔文,仍然是非常之热——仍然能够“煮”电子以及与其对应的正电子,电子—正电子继续玩着跳出来又消失的游戏。但在不断膨胀、不断冷却的宇宙里,它们的日子(说真的,是秒数)已经在倒计时了。夸克的命运,强子的命运,也将成为电子的命运:最终只有十亿分之一幸存下来。其他的电子都和它们的反物质伙伴儿发生湮灭,融入了光子的海洋。
就在现在,每个质子对应一个电子已经被“冻结”成为现实。随着宇宙继续降温,降到1亿开尔文以下时,质子与质子当然还有中子发生融合形成原子核,孵化出一个婴儿宇宙,其中90%的原子核是氢,10%是氦,还有痕量的氘(重氢)、氚(超重氢)和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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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宇宙诞生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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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38万年里,我们的粒子汤里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宇宙温度仍然足够高,高能电子可以自由地在光子之间漫游,就像来回击球一样不断地吸收和发射光子,发生相互作用。
但是,当宇宙温度低于3000开尔文(大约是太阳表面温度的一半)时,这种自由自在就戛然而止了,所有的自由电子都跟原子核发生了结合。它们的联姻留下了无处不在的可见光,不仅为那一刻天空中的所有物质留下了永远的印记,也宣告了原初宇宙粒子和原子的形成过程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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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个10亿年里,宇宙继续膨胀并冷却,这时物质因为引力作用聚集成团,形成了我们所称的星系,数量近1000亿。每个星系都含有几千亿颗恒星,恒星核心发生着热核聚变。那些质量超过太阳数十倍的恒星,其核心具有足够高的压力和温度,从而制造了比氢要重的几十种元素,正是基于这些元素,才构成了行星,为生命勃发提供了场所。
如果这些元素停留在它们形成的地方,那它们将毫无用处。不过,大质量恒星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大爆炸,把元素种类丰富的内核抛撒到整个星系,这种重元素丰度(数量密度)增加的过程,称为增丰。这样的增丰过程持续90亿年之后,在宇宙的一个平凡角落(室女超星系团的外围),一个平凡的星系(银河系)中,一块平凡的区域(猎户旋臂)上,一颗平凡的恒星(太阳)诞生了。
从其中形成太阳的气体云包含了足够多的重元素,凝聚生成了一系列相互绕转的天体,其中包括几颗岩石行星和气态行星、数以万计的小行星和数十亿颗彗星。在最初的几亿年里,在轨道上残留的横冲直撞的大量碎片被吸积到更大的天体上。这是以高速、高能撞击的形式发生的,从而熔化了岩石行星的表面,阻止了复杂分子的形成。
随着在太阳系中留下来的可吸积物质越来越少,行星表面开始冷却。我们称之为地球的这颗行星形成于太阳周围的“金发女孩区域”[2],这里的海洋主要以液态形式存在。如果地球离太阳更近,海洋就会被蒸发掉;如果地球离得更远,海洋就会结冰。无论哪种情况,我们所知道的生命都不会诞生。
在富含化学物质的液态海洋中,通过一种尚未发现的机制,有机分子转变为可自我复制的生命。在这个原始汤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简单的厌氧菌——在无氧环境中繁衍的生命,但会排泄出作为副产物的氧气。这些早期的单细胞生命体不知不觉地将地球上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层转化为富含氧气的环境,使需氧生物体能够出现并主宰海洋和陆地。相同的氧原子通常以氧气(O?)的形式成对出现,也能在大气层高处形成臭氧(O?)层,它就像盾牌一样吸收了阳光中大部分紫外光子,从而保护地球的表面不受其伤害——紫外线能破坏分子结构。我们把令人惊奇的生命多样性归功于地球,当然我们假设在宇宙其他地方也有丰富的碳,也有无数含碳的简单或复杂的分子。毫无疑问:碳基分子的复杂多样要远超其他元素组合出来的分子结构。
但生命是脆弱的。地球偶尔会与个头较大又任性的彗星和小行星相撞,这种事件在历史上很常见,足以毁掉我们的生态系统。仅仅6500万年前(距离我们的时间不到地球历史的2%),一颗百亿吨的小行星撞击了现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抹杀了超过70%的地球动植物种类——包括所有著名的超级恐龙。这次大灭绝使我们的哺乳动物祖先能够填补新的空缺,而不是继续充当霸王龙的开胃小菜。这些哺乳动物中一个脑袋很大的分支,我们称之为灵长类,其中一个属种(智人)拥有了足够的智慧来发明科学的方法和工具——去推断宇宙的起源和演化。
在这一切之前发生了什么?在开始之前发生了什么?
天体物理学家不知道。或者,我们最有创意的想法在实验科学看来几乎或者完全缺乏基础。一些宗教人士用一种带有正义色彩的断言作为回应,认为这一切必须有某种东西作为启动:一种比其他所有力量都要大的力量,一个一切问题的源头,一个原动力。当然,在这样的人士心目中,某种东西就是上帝。
但是,会不会宇宙是永恒的存在,只是它的状态我们尚未认识到呢——比如,它是一个不断诞生宇宙的多重宇宙?或者,如果宇宙仅仅是从一无所有中冒出来的呢?或者,如果我们所知道和热爱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具有超级智慧的外星物种为了好玩而做的计算机模拟游戏呢?
这些哲学上有趣的想法通常满足不了任何人。然而,它们总能提醒我们:“不知道”才是科学家的自然心态。那些相信自己无所不知的人,既没有寻找更没有看过宇宙中已知和未知的界限。
我们所知道的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的是,宇宙有一个开始。宇宙在继续演化。而且,是的,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可以追溯到宇宙大爆炸,以及50多亿年前发生爆炸的大质量恒星里的核聚变。
我们是获得了生命的星尘,然后被宇宙赋予了发现自我的使命——而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