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很早就注意到黄三了,这个穿着粗布棉衣,一副庄稼汉打扮的男子一直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以往与他打交道的大多是些士子,这些士子都无甚功名却行为标准,一言一行,举止打扮都保持着读书人温文尔雅的风度,这是这个圈子里的习惯,也是李有才一直以来习惯的方式。
而黄三则不大一样,尽管他已经用上了作揖的礼节和敬称用语,但无论看他走过来时的打扮还是迈出来的大步子,都和正常士子的行为举止格格不入,这让李有才很不舒服。再加上听闻黄三的要求,才知道他并非来找自己买卖字画的,因此瞬间就没什么兴趣了。
冷冷的斜着眼看着黄三,李有才手一摊,对于这样的庄稼汉,他连敬语都懒得用了:“钱呢?”
习惯了现代生活的黄三,没想到借个字纸也要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现在没有,我不久后会还上的。”
“哦?那你是想赊账了?”李有才像是得了理般,阴阳怪气的道:“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摸样,就你这样还赊账,怕不是想从我这儿白讹一张字纸溜掉吧...”
士子的举止风度是给别的士子看的,对于黄三,李有才并不屑于费力去保持风度。正好这些日子他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去,心里正窝着火,于是便对黄三一通猛批。
只是他说着说着,偶尔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黄三,声音瞬间就小了下去,很快就不发声了。因为在黄三的脸上,之前作揖时的笑意消失了,转而出现的是一股漠然,漠然中是吓人的杀气。
“何必?”轻轻的摇了摇头,黄三没有再去理会李有才,弯腰从李有才面前拿走了一张宣纸和一只蘸着墨水的毛笔,转身走开了。
一直到黄三走开,李有才才感觉身体一松。之前的那段时间内,他只觉得自己被黄三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换作以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被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家伙吓得说不出话。但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黄三那张宣纸上涂抹了几下后,就将笔放回到了李有才面前。
“谢谢。”
“啊啊...不客气。”李有才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回答道。
在他的视线里,能看到黄三将那张宣纸上画了一个信件展开的图案,然后旁边又用几笔勾勒了一个嘴唇张开的模样。这些干完后,就将宣纸平铺在了地上,人则在宣纸旁边盘膝而坐。
“这是...读信?”宣纸上的图案虽然简单,但很是形象,李有才一眼就看出了黄三的意图。
只是,看懂他想要做什么之后,李有才却更加看不起他了:“真是糟蹋字纸,在上面画这些东西。就这个庄稼汉,还会识字?说出去怕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我刚才竟然会被这种人吓到,真是荒谬。”当然,这些话,李有才都只敢在心里说说。算是为刚才黄三带来的猛烈心悸感疏解下。
黄三本想在宣纸上写读信二字的,但落笔时才想起来,会委托他读信的人并不会认字,所以才临时起意,在宣纸上做了一次简笔涂鸦。做完后,剩下来的,就是坐下来静等顾客上门了。
太阳逐渐倾斜,正午的时间很快过去,街上来往人很多,也有很多人停下来过大量黄三面前的字纸。他们大多好奇的看会儿宣纸上的图案就离开了。也有少数人看明白后像是有了意向,但抬头再看过黄三的打扮后,就泄了气似的,摇摇头走开了。
黄三倒也不急,他知道自己的打扮难免会让别人难以相信他的文化水平,但是总会有人有重要的信件需要阅读的。一路走来,他并未看到过有代人读信的书生。因此,那些顾客总会来的,只不过需要些时间而已。
终于,当夕阳逐渐映红天边时,黄三的面前,终于站了一位穿着保守,家境看上去不算富裕的中年妇女。黄三看过去时,她的脸色微红着,带着隐藏的不算好的焦灼。
王桂花,是这个中年妇女的名字。她来自一个普通家庭,丈夫是个开酒肆的,家中曾有过一儿一女,可惜儿子早夭,后来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和父母一直生活到了十六岁。
女儿天生漂亮聪慧,自打七八岁的样子,就已经很懂事了,开始逐渐在酒肆里帮助父母。后来长大了,因为名声良好,面容亦佳,很快就有一富贵人家的公子游历过此地时愿意娶她。王桂花几番打听下,这公子刚刚而立之年,同样有才有貌,家里虽有正妻,但并无妾室。女儿嫁过去生活想来并不会有很多痛苦。唯一遗憾的,是那公子的居所并不在灵昌,而是靠近长安一带,所以女儿若是嫁过去,定是很少才会回娘家了。
出嫁前的那一夜,母女两人抱头痛哭,悲欣交集。悲在女儿即将远行,再见之日遥遥无期。喜在女儿嫁了个富贵人家,只要夫家从指缝中泄出点好处,那王桂花也算是母凭女贵,一家衣食无忧也。
只是,女儿刚刚出嫁一年,就有一封信自长安一带而来。
古代写信往往报忧不报喜,王桂花扳着手指算算时间,女儿恐怕才新婚半年多的样子,即使是怀胎,也还没到生孩子的时间。
“怕不是女儿的丈夫那边出了什么事吧。”王桂花一想到这儿,心里便忍不住一紧。只是打开信件时,看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才意识到自己和丈夫都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
于是,中午收到信件后,怎么想都害怕的王桂花和丈夫一合计,终于决定还是出去找个书生帮忙读个信,尽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为妙。毕竟,即使是无知的感觉总是让人惶恐。
只是,在家门口转了一圈,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路过的书生。听到王桂花说要读信,再看王桂花焦躁的样子,那书生立刻摇着头,连连摆手的走开了。他在进京赶考的路上,要图个吉利,不想听到坏事,即使只是可能。
这样一来,王桂花只好再去找下一个能够识字的书生,然而遇到第二个的时候,反应竟是和第一个人一样,婉言拒绝了王桂花。
而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对书生不抱希望的王桂花看到了在街角的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