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能够下地时,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去了,荏苒之间,又是一个年头来了。从那老翁的口中,他知道了具体的年份——天宝十二载。
事实上,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冬天,黄三和老翁的对话依旧少得可怜,除了黄三刚刚苏醒时的交流,两人便只剩下沉默。只有偶尔必须交流时,才会说上两句,说完后又是缄口不语。至于了解一下互相的姓名都被省略了,毕竟,两个人的时候,只用“你”和“我”这两个人称代词便足矣。
毕竟黄三上辈子做杀手,当了一辈子的独行者,老翁一个人来到这里独居农舍草庐中准备终老,两人都不是什么恐惧孤独之人。因此,在更多的时间里,都是老翁找出一张藤椅坐在屋子里,靠着火盆闭目养神。而黄三则躺在床上,眼睛透过窗户帘子露出的缝隙望向窗外或者盯着天花板发呆。
有时,黄三也会去想伤好了去哪里,只是一直到了整天呆在床上的时光结束,他都没能找到答案。
掀开在身上盖了几个月的棉被,露出的背脊表面,若是向下看依稀还能够看到一个爪印,虽然皮肤已经基本长好,但由于没有在受伤时立刻进行专业处理的缘故,那里的血肉还是扭曲在那里,显得有些狰狞。黄三缓缓地抗拒着后腰处隐约的、但已经明显削弱的阵痛,逐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步一颤的扶着墙,走到了窗边,撩起帘子向外看去。
窗外,气温已经回升到了只需要穿着一件不算厚的棉衣就可以下地的程度了。老翁正在不远处挥着锄头,进行着冬小麦的第一次播种。
感觉到农舍的动静,老翁抬起头,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黄三。抬起手招呼了下,就继续低头劳作了。
黄三稍稍咧咧嘴,算是回应。随即,他又缓缓地走到了门前,推开了门。
之前黄三观察外面一直靠着那扇窗户,能看到的景致和视野委实不大。现在站在门前,黄三终于能够仔细的看看这个农舍周围是什么样子了。
老翁的田不大,土壤近看不算肥沃,这里也不是正常农村里的土地,更像是一个逃避乱世而找到这里的人自行开垦出来的。
抬眼远望,目力所及之处,黄三看不到另一户人家。方圆几里内,都是平原或者山林,遮住了黄三继续眺望的视线。
“你,会在哪里呢?”黄三心想,眺望着远方的山冈,“山的那一边吗?”
“或许是吧。”
“可是...我又怎么去找到你呢?我连你去了那个方向都不知道...”
“傻站那干啥呢?”老翁的吆喝声打断了黄三的自言自语:“知道怎么播种吗?”
黄三愣了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哦?不错。”老翁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似的,把手中的锄头一撂,径直走到黄三面前,上下打量了下这个站直了能有六尺多的汉子。
尽管黄三现在身体依然羸弱,要靠着扶墙才能够站直,但整个人在养了快一个冬天后,精气神都恢复了过来,脸颊上也几乎看不见当初饥饿至极时的菜色。
而老翁依旧是隆冬时的样子,半佝偻着背,脸色却很红润健康。他就这样踮起脚来,拍拍黄三的肩膀,咧着嘴笑道:“等你身子骨长好了,你来种,将当作我救你一命的回报了。这东西好麻烦。”
随后又补了句,“好快点,别等到时机过了,到时候就有的饿肚子了。”
说罢,老翁也没有去注意黄三的点头,自顾自的走到农舍边上,拉起藤椅,又一次悠然的躺在了上面,就像是他冬天一直的那样:“还是这里舒服。”
不知是借老翁吉言,还是黄三的身体恢复能力本就很强,在那次聊天后的四五日后,黄三已经穿着棉衣,在老翁的田里挥着锄头进行春季的播种了。
不过,尽管他好过来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小麦播种的最佳时间,黄三倒也不觉得老翁会饿肚子。一个冬天来,两人吃的都是很浓稠的小麦糊糊等食物,又是还有会有些黄化的蔬菜,也就是黄豆芽之类的。对于老翁,每天还有一小壶散发着浓浓酒香的酒,只不过黄三是无福消受了。尽管比起现代要简陋很多,但放在古代,尤其是战乱四起、唐朝节节败退的天宝年间,能这么吃的人家已不算多了。
再想想老翁说过他是去年秋天才到这里,从郎中改行做农民的,看到黄三受了那么大的伤,还敢出手救治,还能把他救回来的郎中,想来也不是什么江湖游医草芥人命之辈,加上古往今来,医生这个职业的待遇都不错,老翁的积蓄恐怕不少,甚至恐怕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抑或往事,否则也不会能随随便便的有了这农舍和田亩。
不过,尽管心里能猜到这些,黄三也没有想过去问老翁有关这些,这是一种默契,了解的太多往往会得不偿失,甚至可能带来一些不可预期的灾祸。就像,老翁也从来没有提及过黄三两人为何会从山里逃出来一样。
过往已成过往,无问即是大雅。
于是,黄三终是停驻在了这里,一处暂不为人知的小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之前的生活太急了,急的生活往往是慢的,身处在其中的人会感觉每一天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天都迥然不同,心脏始终准备着剧烈的跳动。
而现在,黄三的生活慢了下来,而慢的生活也往往是急的,因为每一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只会让人觉得一旬,一个季节都像是一天的时间一样,于是时间就这样飞速地流淌过去了。
或许,现在唯一能够区别每天的,恐怕就只剩下每天桌上的饭菜和黄三一件件减少又增多了的衣服了。
由于穿的是老翁的衣服,黄三一直觉得别扭,紧巴巴的不舒服。因此,到了春天的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尽量精赤着上身在田间劳作的。
阳光照在他古铜色而匀称的肌肤上,有了一整个春季的温养和锻炼,黄三原本瘦削的弱不禁风的身体逐渐饱满,一块块遒劲的肌肉也微微凸显出来,散发着力量。
至于老翁,则依旧每天躺在藤椅上,时而闭目养神,时而抬眼看看劳作中的黄三,像是自言自语的叹气:“老了,不中用了。”
只是每次叹息后,又舒舒服服的在藤椅上酣睡过去了。
天外云卷云舒,在黄三的视野里,太阳每天呆在天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看着它停留的时间接近到了一个峰值。
“又是一年夏天了呀...”老翁睁眼看了下刺目的太阳,摇了摇手中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