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病,叫“时间恐慌症”,它有千百种古怪的症状。让我从自己的工作过程中观察到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开始说起吧。对了,我的职业是通常不大招人喜欢的那种——老师。
耐心回答学生的问题,总是给我带来更多的思考——能给我带来最多快乐的行为之一。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一直认为谈话是一种特别重要的生产过程。苏格拉底揭示所谓的思考过程不过是“提问和回答”[苏格拉底讨厌文字。他认为一个人要靠记录才可以记住知识不算什么本事,全凭脑子记忆才是智慧。有趣的是,苏格拉底某种意义上却是因为他的学生柏拉图把他的各种谈话用文字记录下来而流芳千古。]——估计那时候印刷品并不丰富。而千百年之后的培根说得更加全面:“读书使人完整,讨论使人完备,写作使人完善[这是我个人的翻译。培根的原话是:“Reading makes a full man,conference a ready man,and writing an exact man.”通常的翻译是:“读书使人深沉,谈话使人机敏,而写作使人思想精确。”或者“读书使人有容,讨论助人成熟,写作促人精确。”]”。
我们常说,不思考的人是没有问题可问的。会思考的人有问题却往往并不去问他人,因为他们最终能够自己解决那些问题。然而,这样的划分过分简单而又粗暴。学生问问题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是正在学习思考的人——并且已经为之付费。所以,他们的问题无论貌似多么荒谬都不应该被忽视。老师不是神仙,没办法解决或回答清楚所有学生的提问;但,认真对待每一个学生的提问,并尽力清楚地回答确实应该是老师的责任。
初做老师的时候,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尽管我从来都自认为是非常敬业的,但我确实曾经忽略过一些原本属于我的责任,而将之处理为“那是学生自己的事情”。比如,当有学生上来问我某个单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甚至会大为光火,愣冲冲地回应:“你把我当作什么?不会查字典么?”终于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学生怯怯而又委屈地说:“我查不到……”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我的嘴里冒出来的是另外一句话:“你查的是什么字典?”再后来,我开始心平气和地在课堂上专门腾出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学生们讲如何选择英文词典,如何交叉参考使用这些词典,遇到查不到的情况应该去什么网站试一试……
另外一次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在某个教师休息室里听一位同事抱怨,“现在的学生真傻,都是准备托福考试的人了,竟然还问我‘老师,什么是及物动词’?!”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我的耐心究竟比过去多了多少——我笑嘻嘻地告诉那个同事,“既然学生问了,就说明那是个学生要你去解释清楚的问题。要是我的话,下次讲课的时候就不会再假定所有的学生都知道及物动词是什么、不及物动词是什么、它们之间的差异是什么、了解这些差异有什么好处,等等。”
我一直相信,教是最好的学习方法。事实上,在不停地为学生解释疑问的过程中,我自己学到的东西更多,而更多的程度超乎想象。学生的问题来自于各个方面,或神奇或可怕,或有趣或诡异,但都是基于他们对现状的思考和疑惑。最终,我的发现是,所有的学生提问都是源自于所有人共有的弱点:懒惰。
除了小学低年级学生,竟然问老师一个单词是什么意思,而不是去查词典,肯定是懒惰。去查了而查不到,然后就放弃继续查,也不去换个词典再查,更不用说去尝试一下互联网搜索工具,还是懒惰。都来考托福了,却还不知道及物动词是什么,还是懒惰,因为他过去曾经偷懒,到了现在才吃亏,当然可能并不知道现在吃亏的根源在于何处——这是极为可怕的情况之一。
可是,懒惰并不能解释一切。尽管貌似矛盾,但又显而易见的是这些学生事实上很勤奋。他们在周末起个大早,赶在八点半之前挤着公共汽车来上课,中午要吃既不便宜又很难吃的盒饭,然后在一个充满了各种味道的教室里继续上课。他们也许会玩电子游戏,但明显比那些只玩电子游戏的人更为勤奋;他们也许会喝酒打牌,但明显比那些只喝酒打牌的人更加努力。
他们“既勤奋又懒惰”。许多人都是矛盾的,甚至矛盾一生。但很少有人是故意矛盾的。我不觉得哪个学生是故意的——除非我自己有幻觉。我想,一定有更合理的解释。
我教得最好的是作文。我很少在课堂上讲语法、词汇、修辞之类的东西,因为那是学生可以自学,或者很容易自学的东西。我更喜欢讲思维方法,因为我认为这才是关键所在。只有想清楚了,才可能写清楚。想不清楚,甚至连写出来的必要都没有。讲作文课也是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因为作文课实际上是思考课。自己思考原本就是件很快乐的事情,教别人思考实际上是学习思考、锻炼思维的最好方法。我的学生也很开心,因为他们听懂了我告诉他们的话,“只有学会正确地思考才意味着真正进化成人”。
没有人愿意做猴子。
但,终于有一天,我还是被一名学生打败了。下课之后,有一个男孩捧着我写的那本非常畅销的《TOEFL iBT高分作文》让我给他签名。我签了。之后他说,“老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笑着说,“你现在可以直接问第二个了。”他说,“老师,你说,如果我把你这本书里的作文全都背下来,到了考场上照写一篇,会不会遭受雷同的判罚呢?”当时我一下子又失去了耐心,尽管没有发火,但语气里肯定有一些什么东西。我说,“那你说呢?!”那男生脸红了一下,迅速走掉了。我想我快被他搞疯了。难道我的课讲得那么无效么?——我那么卖力地讲道理:作文,当然要自己写;就算有范文,也是用来参考的。我在《TOEFL iBT高分作文》的前言里,确定是花费了很多的笔墨去讲解如何参考范文而不是照抄范文的啊!抄别人的当然会被判雷同。这个还用问么?
可是,竟然下决心背下这本书里面所有185篇作文的学生,又怎么可能是懒惰的呢?怎么会这样?!
更要命的是,不只一个学生这样问。我知道,学生的问题来自于各个方向,或神奇或可怕,或有趣或诡异,但都是基于他们对自己并非满意之现状的思考和疑惑。这个我早就知道。
后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很多学生“既勤奋又懒惰”的怪异现象来自于他们的“时间压力”感受。“没有时间了”,或者“时间不够了”的感受和恐惧,使得他们超乎寻常地勤奋,哪怕是虚假的“勤奋”,恨不能废寝忘食。而同样的感受,也使得他们终日寻找捷径,美其名曰“提高效率”,而实际上却想着“最好不费吹灰之力”——无论哪一种都注定是不现实的,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这却是冷冰冰的现实。
“没有时间了”,是“时间恐慌症”患者脑子里唯一反复闪现的一句话。巨大的压力,极度的恐惧,使患者的身上集结并综合了一切矛盾:他们既勤奋又懒惰,既聪明又愚蠢,既勇敢又懦弱,既满怀希望又时时刻刻面临绝望,既充满自信又随时随地体会卑微……
“没有时间了”,其可怕程度几乎无异于死亡。死亡是所有人最终都要面临的终极困境——没有解决方案的困境。对其恐惧之甚,乃至于人类不分种群地不约而同地集体创造出一个天堂留给自己和自己喜爱的人们,同时还另外造了一个地狱送给他们所憎恨的人们。但这毕竟并不是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死亡本身其实并不可怕,面临死亡的过程才真正可怕。如此看来,很容易想象那些“既勤奋又懒惰”的学生面临的是怎样悲惨的境遇。
如果我们可以长生不老,没有死亡作为终点,那么,时间就不可能给我们制造任何困境。如果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就不会有人在千百年之间不停地嘲笑追日的夸父,因为夸父几百岁之后终究可以明白自己做法的局限进而采取其他的策略;也不会有人惊讶于鲁班造出来的木鸢了,因为只不过千百年而已,人们不仅已经可以翱翔在天空,还可以用各种飞行器探索太空。想象得再疯狂一点,如果人们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地球上就不可能出现所谓的人口爆炸,因为没有人愿意、也根本没有必要生育下一代——甚至,现在的我们都可能无法存在,因为寿命无限的人类估计几万年前就早已进化到无须生育的地步了。可是,我们又怎么可能长生不老呢?从出生那一刹那,我们就注定了必将死亡。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显然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长期来看,我们都是要死的。”
可是,明显有一些人,尽管数量上并不是大多数,在用另外一种状态生活。他们从容,他们优雅。他们善于化解各种压力,安静地去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并总是有所成就。他们最终甚至可以达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面临着同样的困境,这些少数人又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说清楚,真的不是很容易,啰要唆很久,才能“回到”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