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任秋实后来不止一遍的想,自己的成熟始于踏入社会的那一年。
任秋实从大学生成为工人的那一年,二十出头,胡子泛青,脸上有着山峦起伏般的青春痘。
青春痘让任秋实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让他更加挺不直脊梁、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的,是身上那个沉重的处分。
本来丰神如玉、被无数女生青睐的俊小伙,一夜间打入另类,仿佛从高高的云端跌入了厚厚的尘埃,这让任秋实体会到了什么是人生无常。
任秋实只不过是参加了一个由同学组织、旨在研讨社会改良的小团体。
这个由学生自发组织的“社会改良研讨会”,是一个后来被定性为不良组织的小团体。
在那个思想活跃、年轻的学子无不以天下兴亡主已任的热情年代,不知天高地厚的任秋实,在这个小团体里说了一些自以为是、实则是大脑烧坏了的过头话。
任秋实的问题还在于他后来成了这个小团体的骨干,并且慷慨激昂地抨击过一些制度引起的腐败。——够了,这足够让任秋实万劫不复了。
谁让任秋实思想活跃、敢想敢说呢?
也只有那个思想活跃的特定年代,才会让如任秋实般普通人的命运,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任秋实后来不无感慨的想。
——要是他听老师的谨小慎为,严守祸从口出的教诲,他也就成不了后来的任秋实了。
任秋实后来被训诫,为过关写了一沓“触及灵魂”的检查、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记大过一次,在劫难逃般发配到了小城建筑队,从搬砖拌沙灰开始,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劳动。
宣布处分时,任秋实觉得滑稽,心里一个劲的抵触:自己怎么就从人民群众,一下子变成了人民群众的专政对象了?
任秋实坐在回小城的大巴上,思想抵触,不甘和无奈写在脸上。
不经意间,一直小心蛰伏着、从不找任秋实麻烦的青春痘,一夜间,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一个注定了喝水都塞牙的倒霉蛋,还能怎么样?
任秋实不能怎样,注定了的厄运不能逆转,疯长的痘痘也不能打回原形。
这时的任秋实,心里流淌着普希金的那首小诗: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的/将成为亲切的记忆。
亲切记忆?——简直是开玩笑!
历史是云淡风轻的一瞬间,对一个人的影响却是沉重的一辈子。
这种注定葬送了大好前程的“运交华盖”,真的能成为亲切的记忆吗?
这时的?任秋实心里严重的不同意。
在去省城读书之前,任秋实脸上没有一星半点龌龊的青春痘,俊眉秀目、面孔白皙,举止洒脱、有一种翩翩美少年之风姿。
那时名校的大学生,凤毛鳞角,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优胜者,顾盼间自有一种天之矫子、睥睨天下的轻狂: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羽扇纶巾、小乔初嫁了。——何等的意气风发!
背上处分、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后,从人生的浪尖跌入谷底,任秋实风发的便只是脸上的青春痘了。
对任秋实来说,这一年注定了不寻常。坐在回小城的大巴上,在满怀愁绪不是悲秋胜似悲秋、塞着一团稻草乱糟糟的心情中,救护车鸣着刺耳的笛声、呼天抢地般,一辆一辆从身边呼啸而过。
昏昏欲睡中醒来的人亢奋起来,有人说,从省城开往上海的列车脱轨倾覆了。
脱轨倾覆?任秋实惊愕地想:原来不仅人会脱离既定的轨道,列车也来这一手呀!
任秋实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悲天悯人。跌进了人生低谷的任秋实,脑子和心一样的麻木,他不知道,遭遇列车倾覆的人中,有自己青春证明的马青青。
马青青是任秋实高中时朦胧爱情中的暗恋对象。有一段时间,任秋实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曾力透纸背地、一遍遍地写着马青青的名字。
那时的男女同学,交流不多,有着许多自觉或不自觉的三八线。——心里明明喜欢,却一脸正经,假作疏远。
高中毕业,马青青就读部队护理学校,临行前,任秋实去送行,马青青看到任秋实走了过来,眼角一瞥,装作没看见似的,侧身和旁人说笑开去。
看来她还不肯原谅我呀!——任秋实心里沮丧地想。
马青青和任秋实闹别扭,始于一次电影。
那天,学校包场负责班上发电影票的马青青,巧妙地把任秋实的座位和自己的安排在一起,是任秋实自以为是,错误地伸手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任秋实承认是自己混蛋,好端端的一个机会,硬是让他给搞砸了。
让任秋实无地自容的是,马青青同样的不冷静:她尖叫了起来,当场和任秋实翻脸。
任秋实当时恨不得地下有条缝,可以让他钻进去,——他的面子和里子都丢光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后来互不理睬,负气的他们一直就这样别扭着。
部队学校开学早,马青青比任秋实早行一步。
要不要去给马青青送行?任秋实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一方面是担心马青青还在记恨让自己下不来台,另一方面又担心山高路远以后再没有相见的机会。
在面子和情感的博弈中,情感最终占了上风。
或许马青青也想修复关系呢?任秋实心怀希望的想。
车站送别马青青的月台上,马青青显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想重归于好。她对他神情冷淡,好像他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似的。
“马青青,恭喜你。”受到冷落的任秋实,硬着头皮挤到马青青身边说。
任秋实因为心里不痛快,嘴上说恭喜,脸上却丝毫没有替她高兴的样子。
“那里,我只是一名小兵,怎么能跟名校大学生相比?”马青青不得已般转过身来,看到任秋实不高兴的样子,本来绽放着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脸拉得和任秋实一样长。
“可以说几句话吗,借一步?”任秋实不理会马青青的脸色和话里的讥讽。——谁叫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呢?
他想单独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想挽回那曾经的美好。
马青青眉头拧了起来,她在犹豫着要不要。
“就几句话。”任秋实怀着希望,鼓励似的说。
——这可是他、也应该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马青青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头:“车要开了,大家都是同学,用不着了吧?”
用不着了吧?——也许。当然。
任秋实心里难过: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压根就不愿意。她说的话和说话的态度,一点都看不出有商量的余地。
马青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任秋实心里更加的不爽。?——马青青干嘛这样对我?我干嘛要受这种气?领导千金、前程远大,很了不起吗?
马青青的母亲是当时小城的副市长。
脸上尴尬、心里郁闷的任秋实,看着马青青和大家告别,看着她走向列车的车门。
“再见。”她转过身来,对着任秋实扬了杨手,神情似乎有些落寞和不忍。
“再见。”任秋实勉强的笑着说。
他看着她挥手告别,看着她跳上列车钻进车厢,看着她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汽笛声中,列车带着任秋实的怅惘和遗憾,开出站台,开向喧闹的远方。
马青青说你坏!一个后来和马青青来往较多的女同学,解惑似的对任秋实说。
那时年轻不谙世事的他们,对一个人的评价比较简单,好人或者坏人。好人是肯定,坏人是否定,如同世界的黑与白。
马青青说他坏,是因为任秋实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把手伸在了错误的地方——她少女的禁区。
任秋实坏!——?马青青在把任秋实贴上下流标签的同时,也让任秋实失去了辩白的机会。
无力辩解的任秋实,深自悔恨自己一时的不检点。
后来,成熟的任秋实才明白,一个女孩说你坏,可能有很多意味。至少,在她心里,你有一定的份量,至于这个份量有多重,是爱多恨少还是恨多爱少,或许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但那时的任秋实不明白这些,见识过那之前老师戴上“坏分子”帽子,抬不起头来的样子,任秋实被“坏人”的帽子吓到了。
电影院触摸事件后无地自容的羞愧、恼羞成怒的不堪,以及谁离开谁都过得好的负气,让任秋实很长时间都不再直面马青青。
矜持和羞愧让他们错过了彼此。而羞愧和过度敏感的自尊,让任秋实从情感上排斥着这时的马青青。
他想:一个看不起自己、把自己贴上“坏人”标签的女孩,当然不值得他去想去恋了。
——?那时年轻、敏感,极易使脆弱如同玻璃般的情感受到伤害。
那些他们互不理睬的日子里,坏人——任秋实是坏人的声音,一遍遍放大了般在他耳边轰鸣着,让他的自尊无处可逃。
的确,马青青“坏人”的标签,在任秋实心里留下了伤痕。
她伤害了少年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伤害了少年心里朦胧而青涩的爱情。
后来当任秋实回想起马青青,她那任秋实是坏人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回荡。
很长时间任秋实笼罩在“坏人”的阴影里无力自拔。
这个时期的任秋实,心灰意冷,少年情怀里似乎只剩下了伤感。
他伤感记忆里那一个个朝夕以对、马青青绽放如花笑靥的日子,已经远去;伤感那寒冷冬天里一个个相谈甚欢、温暖彼此的日子,已不在温暖;伤感那情感渲泻下,一遍遍力透纸背书写马青青名字的往事,已经泛黄而不再重要。
后来,任秋实听着刘若英唱的“后来”,感到那歌就是为他和马青青写的: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能那样简单/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