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原的马场就在潮舟城附近,我们到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我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昏黄的原野,顿时有股豪情万丈的欲念从心底升起。广袤之地确实容易滋生人的雄心壮志,这也难怪中原地区大门派众多,人才也多,而像紫由城这样的边远之地,人倒是少了些抱负。
远远地我看到了马场的围栏,比手臂稍细的木条,因为年岁不浅,色泽也是有些黝黑,大概有一米多高,稀稀疏疏的,我想这目的也不是为了围住马群,只是给马划个界线,那些马到了这里就知道该回头了。
我们的马车沿着围栏走,责牛一直盯着里面的马,要不是我提醒,好几次都要撞到围栏上。这里的马确实跟陈大富的不太一样,无论从身形还是高度上,都更像一匹马,陈大富的马相较之下,更像一个工具而不是生物。
我突然想起了责思的话,确实如他所说,羽门那些种地的,不也像陈大富的马一样,只是工具。我们不会去在乎他们想什么,我们负责喂饱他们,他们负责干活,他们成了一个个工具,而在他们当中,我们才是生物,因为我们能决定自己干什么,往哪里去。
若把我们放到武林盟里,我们整个羽门都只是一个工具,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任何一个通告都有可能致我们于死地。武林盟的大门派才是生物,他们能决定武林的未来。
这是人的通病,人的能力就像眼前的围栏一样,能力越弱,围栏越窄,人也活得越像一个工具。但无论能力多强,总有比你更强的人给你设置围栏,追根朔底,每个人都只是工具,只是有些高级一些,有些低级一些。
我一向是反对阶级的,掌门也一样,所以羽门等级观念很薄弱。但身处堂主之位久了,就不可能不形成等级观念。责牛比我大好几岁,但我跟他就自然而然有上下之分,我心安理得地听他毕恭毕敬地叫我一声堂主,而我也毫无顾忌地直呼他姓名并指挥他行动。
此刻我很想告诉责思,他说的对,但现实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绝对的平等是不可能存在的,人的能力有区别,智力有区别,总有人领头总有人追随,阶级永远存在,等级永远存在,人只能去适应这一切。我和掌门一直推行的弱化等级之分,现在看来,也只是在减缓这一切的形成,并非避免,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一点一点沿着规律往前走,总有一天,掌门会像季末一样高高在上,羽门的门众也会像超深一样,连见一面掌门的勇气都没有,主动定义自己的等级。
“胜饭堂主,我们到了。”责牛停下马车,打开马车车门,恭敬地站在马旁边等我下车,一脸的兴奋。我暗自叹了口气,收起了刚刚飘离的思绪,下了马车,拍了拍责牛的肩膀。
“走吧,我们看马去!”
“好咧!”责思牵着马,跟在我后面。
马场的主人牛高马大,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商人,像陈大富这样大腹便便的,看上去像是商人模样,实际上只是低级商人,真正的富商正是像马场主人一般,一举一动都充满风度,而且极为注重自身修养。
“二位是过来看马?”马场主人从马上下来,把马鞭收起来,轻轻拍了拍马屁股,那马便自己跑了,脚步轻盈,像跳舞一般。
“我们想买一两匹马。”
“哪种马?”
“普通马就好了,我们钱也不多。”
“哈哈,你倒是直接。走吧,我带你们去挑。”这时候工人们都回家了或者在吃饭,马场主人出来溜达一圈,正好碰到我们,心情不错,也就带我们去看马,他说平时买普通马他可不会亲自陪同的。
看过他刚刚骑的那匹马,再来看普通马,顿时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这些马跟你刚才那只差得可真多啊。”
“哈哈,那当然了,刚刚那匹马可是好马,而且是上等的好马。”马场主人叫马大率,世世代代都是养马的,不过做马的生意不好做,要是做大了,谁要干个坏事,起兵造反啥的,都得找他,一个不甚谈不拢,杀人灭门那也是常事,所以马家虽然世世代代经营马场,但规模一直保持在五百匹左右,不多也不少,讲究一个合适,也正因为如此,马家才一直屹立不倒,改朝换代也未曾影响。
“听说你们数量一直自我限制,那为什么不走高端路线?只卖好马呢?”我问道。
“马虽然有好坏,但在我看来,好马差马都是马,都是生命,在我的马场,他们吃的都是一样的,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的,价格固然有区别,但好马坏马都是马”
“这倒是和我们羽门的思路一致,不瞒你说,刚刚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关于等级的问题,不过听马场长一说,我顿时有了些新的感悟。”
“不妨说来听听,对了,这里就是普通马的马厩,这位小兄弟可以自己看看,看样子你也是懂马的。”马大率示意责牛去看马,跟着我继续在马场里散步,我也不懂马,索性就让责牛自己去看,责牛像狼入羊群一样,东走西窜,这看看那看看。
“一个门派必然得有掌门、堂主、门众,从某方面来说,他们必定是有区别的,等级必然存在,但正如马场长您说的,价格固然存在区别,但待遇却应该一样,对我们门派也一样,无论是掌门、堂主还是门众,即使做不到待遇一致,但区别不能太大,起码衣食住行得差不多,这样才能让数量更多的门众感受到平等,但这样也存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马大率饶有兴致地听我说。
“好马之所以好马,就因为跑得快,耐力好,因为跑得快,所以用马之人会让它跑快一些,因为耐力好,所以平日里跑的多,可它出更多力,吃的住的却跟普通马是一样的,待遇是一样的,如果我是好马,那我宁愿装作一匹普通马,这样好歹能偷偷懒。”
“哈哈,说得对,所以虽然我这马场,所有马吃的住的是一样的,但有一点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我很好奇。
“感情。”
“感情?”我不解。
“马不是工具,马是生物,生物一定会有感情。我对待好马普通马最大的区别就是感情,对好马我是倾注更多感情的,我会经常给它们清洁,会时不时骑一下它们,经常跟它们讲话。”
“这些有用吗?”
“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我在外办事,接到信以后,我父亲那时候距离发病已经好几天了,我心急如焚,我就骑着刚刚的那匹马,一路狂奔赶回来,一般来说好马虽好,那也是有极限的,一次最多能跑两百多公里,而那一次,那匹马足足跑了四百公里送我回来。普通马是做不到的,我的意思不是说跑四百公里,而是如果一匹普通马一天最多能跑两百公里,那它绝对不会跑到两百五十公里,不可能的,它累了就会停下来,它就不跑了,你怎么赶它都没用,但好马不一样,准确来说应该是你倾注了感情的好马不一样,它会知道你的心情,它在关键时候不会掉链子。所以我这个马场里的马,只有好马会跑死,因为它们会往死里跑,普通马是不会跑死的,到了差不多,它们就会停下来。饿了,它们就不跑,因为我们没有倾注感情。”
“那如果对普通马倾注感情,它们也能做到吧。”
“是的,但这就是我所说的区别,我为什么要浪费感情在普通马身上,对它们倾注了感情,它们最多能跑快一点点,跑远一点点,但就跟人的天资一样,极限就在那,不像好马,它们极限的空间更大。”
“所以他们可以享受一样的物质条件,但感情上要区别对待。这样好马和普通马的待遇就有了区别。”
“是的。”马大率点点头,“你很聪明,一下子就理解了,我不是门派中人,但我想对人也是一样的,门派有难,下面的人肯定树倒猢狲散,只有上面的那些人,才会为门派卖命,不是说他们天生就这么勇敢,而是在感情上,他们感受到更多门派对他们的重视。所以像你说的,如果你们门派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其实是不合理的,吃的住的可以一样,但感情不能一样。”
我恍然大悟,朝马大率拱了拱手:“谢谢马场长指点迷津。”
他摆了摆手:“指点迷津说不上,只是养马养久了,也是有些感悟罢了。走吧,我们去看看那位小兄弟挑的怎么样。”
我和马大率回到马厩里,责牛正抱着一匹棕色的马,摸摸这摸摸那,开心极了。
他看到我们,赶紧朝我们喊道:“胜饭堂主,我们就买这匹好不好!”
马大率走过去捏了捏马背:“这匹品质一般噢,那边那只比较好一点。”他指着右前方一只黑色的马说道。
“但……但我觉得这匹更好,胜饭堂主,我们买这个好不好。”责牛哀求道。
“哈哈,马场长,我可记得您刚才的话啊,我相信责牛的感情一定会让这匹马更好的。我们就买这只。”
“学得挺快,我给你们打个折扣吧,见你挺有眼缘的,一百八十两就好了,别嫌贵,我的马场最便宜的都是两百两起的。”
我还以为两百两能买两匹呢,没想到就是一匹的钱,但我见到责牛那哀求的眼神,也是不忍拒绝:“好吧,一匹就一匹,还想说能买两匹呢,看来得回去再存点钱才行。”
马大率看了我一眼,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我私人送你一匹,但别误会,肯定不是这些马,怎么样,要不要?”他勾勾手。
“当然要,马场长你送的,太差了你也送不出手吧。”
“那你是高估我了,过来吧。”
马大率带着我和责牛出了马厩,责牛就一直牵着那匹马,给它想着名字。我们拐了一个弯,来到里面的一个室内马厩。
马大率介绍道:“这里是小马住的。”他带着我们往里走,到了最里面,我看到了那匹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马大率准备送我的马。
“猜到了?没错就是它。”马大率走上去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匹马,那是一匹十分瘦弱的小马,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让人怀疑长大后能不能载人,但见马大率很宠爱它。
“它倒是跟我很像,一样瘦不拉几的。”我笑着说。
“哈哈,被你这样一说,倒是像,别小看这匹马,它可是好马交配生出来的。只不过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不一定的,好马也可能生出差的马,要是按好马的价格,铁定是卖不出去的,但我又不想折了它的身价,因为它就是刚刚我说的那匹马生的,你很符合我的胃口,所以我希望你能把它当成一匹好马,倾注感情,虽然不一定能好过普通马,甚至不如一匹租的马,但无论如何,它都是你的马。我只送给你一个人,不是送给你们门派,明白吗?”
我蹲下身子,学着马大率的样子轻轻抚摸那匹马:“不知怎么的,我看到这匹马,我就在想,马好坏不一定凭的是跑得快跑得远,这是我们的标准,对马来说不是,也许在马的世界,这才是好马呢?”
“对,正如人的好坏不一定凭的是武功高低一样,你说的真好,我没有看错人,送你了!这可是好马,好好照顾它,希望有一天能见你骑着它来找我再聊聊天,我随时欢迎!”马大率亲手帮我给这匹马系上绳子,把绳子一头递到我手里。
“交给你了!这匹马是无价的。快走吧,免得让它妈看到了,飞过来给你一脚,哈哈哈哈!”
“多谢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以后一定回来找马场长再叙。”我拱了拱手,牵着马走出马厩。
大野原一行,我和责牛都满意而归,责牛是因为终于有了一匹心仪已久的马,而且还是一匹很不错的马,而我不仅得到了一匹马,更重要的是这一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驭人先予情。这将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纠结于平等公平的思考,我也知道了该如何和羽门上下的人相处。这一趟,获益匪浅。
因为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我和责牛也很轻松,商量一番决定不住客栈了,晚上直接在马车上休息,第二天大早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等到了羽门,已是傍晚,我把小马交给责牛先照顾着,然后洗漱一番,就去找掌门。
“掌门。”我敲了敲掌门的房门。
“进来吧!”
掌门正在练字,我走到掌门身边,见他正练着自己的名字,写得有模有样。我也不做声,等掌门写完这一张。
“怎么样!”掌门拿给我欣赏。
我也不客气:“还可以,但运笔不均匀。”
“哈哈,你倒是诚实,你的信玉颜给我念了。”掌门将纸放在一边,示意我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我擅自做主,请掌门责罚。”
“我把任职书给你,就是对你绝对信任,更何况,这是好事。只不过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恐怕管理上要费不少功夫。”掌门拿过一张纸,继续练着字,边写边跟我说话。
“掌门无需担心,之前我也跟责厕初步沟通过,后院的房间本来就比较大,调整一下,应该能腾出几间,我决定搬到胜狗师父那里去住,把我的房间留给责赛的孩子们住,这样他们就有两间房,虽然孩子多,但毕竟小,挤一挤也是可以的。而且也不是一次性全部来,我让他们分两批过来,第二批是一个月后,这段时间我们也可以加紧多建几间房。”
“嗯嗯,人多了也好,责厕知道这件事以后还是很开心的,但胜饭,我还是有点担心。”掌门放下笔,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他们全都是季门的人,一下子来这么多,我怕原来羽门那么好的氛围一下子就被破坏掉了,我还是希望羽门能一直保持原来那样融洽温馨的氛围。”
“掌门你放心,我请求掌门将这些人暂时交给我来管,我一定会让他们融入羽门,而不是破坏羽门。”
“嗯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辛苦你了。”掌门拍拍我的肩膀。
“既然这件事是我发起的,我自当负责到底。”
随后我又跟掌门讲了大野原马场的事,包括和马大率聊的内容也一一跟掌门说了。
掌门听得很认真,但他倒是有一点不太赞同,他说:“虽然在马身上倾注感情分好马坏马,但我觉得在人身上不能区分太明显,人可比马敏感多了,稍微不用心,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看我去田里,只要真心实意说的话,他们都很受用,说一些空话,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所以固然要对骨干力量倾注多一些感情,但不能忘了普通的门众,而且这并不矛盾,为什么让你做少侠堂堂主,因为对普通门众来说,堂主的鼓励就足够让他们兴奋了,所以不是说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我们就是要多几个人来做这件事,每个人针对不同的人群,这样,每个人都成了好马,都能发挥出超乎极限的能力,你说是不是。”
我不禁感慨:“真不愧是掌门,你想的比我更全面。”
“哈哈,说实话,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你考虑的事情也会不一样的。”
“那是,不同位置想的肯定不一样,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很多想法就可以互补。”
“是的。”掌门又递过来一张,“看看这个怎么样!”
“还是不行,掌门我给你示范一下吧,这运笔不能写着写着姿势就变了。”我走到掌门身边,手把手教掌门写字。这一刻我觉得很温馨,在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生活就像一条畅通无阻的河流,永远充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