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感动和兴奋。谁能想像,高中时代的阿爸还是个诗人呢。但这一次不同,随着春天君临,他心中出走的冲动竟如冰雪消融的大地,有了潮湿、喜悦、泥沙俱下的忧伤和披沥不绝的渴望。
就在此时,他十二岁的儿子,正在乡村小学破败的教室里接受最初的教育。年轻的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有关大雁的课文。大雁……春秋两季含歌飞渡的大雁,你在青春期的诗歌中反复提及和歌颂的,远方的大雁——
远方,我所热爱的众姐妹,戴花还家的众姐妹,一滴眼泪也不许浪费。
为了把我掩埋,一具肉体也不许缺席。
而在不久的将来,我这午夜的强盗,必将洗劫你们的爱情。
我是说,你们啦——执命向西的大雁啊,才是我所热爱的好姐妹。
执命向西的大雁啊,其中必有一只尚待命名。那只尚待命名的大雁,年轻,稚嫩,从最初的居留地起飞,正在途中。他羽翼之下的空中旅程,携带着风雨、诗意、浪漫、搏击长空的清啸和铁血英雄的决绝。这只雄性大雁,和他所热爱的众姐妹一起,飞越了草原、荒漠、碱滩、死地和荒城,飞越了冰山大阪和百姓青苍的头颅。他要把预言、秘密和远方的信息运抵旧日的故乡和城堡。阿爸出现在乡村小学空旷的操场上。你预感到了什么,在他的心中,一场提前的风暴正把雨雪悄然送达。“我要走了。”阿爸说。“你要去哪里?”“不知道。”“哦……那你走吧,家里有我呢。”你像个大人那样对阿爸说,“爷爷奶奶还有妈妈和妹妹,我会照顾的。”他的背影在奔腾而至的一场大雨中消失,而你,就在那场奔腾而至的大雨中伫立并长大成人。此后五年,仿佛那大雨从未止息,汹涌滂沱,浇注了思念。你的阿爸音讯全无,他的父母日渐衰老,他的妻子守望着窗格棂上的剪纸经常陷入无端旷远的沉思,他古铜色脸庞的儿子把民歌吼得细瘦细瘦,并且第一次写下忧伤的诗歌——那诗歌与远方有关,注定了一种流浪的遗传,开始在年轻的血液里流转。第五年,你的阿爸满身风尘,被遥远西部一场庞大的风雪吹裹着,回到家门。
“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有一天你问他。他经久地缄默,明显苍老的额角显出西部男人粗犷野性的线条。“儿子,有一天,当你开始浪迹天涯,最后去了哪里并不重要,”他那海明威①式的络腮胡子抖了抖说,“重要的是你一直在不停地走,像一部行动的情书。记住,儿子,男人的马靴里要永远装着新鲜的道路和爱情。”“记住,孩子们,男人的马靴里要永远装着新鲜的道路和爱情。”偎在火炉边,也许你已经非常苍老,在不断地喝茶、咳嗽和喘气中,断断续续地谆谆教诲你的子孙,“这是我父亲当年告诉我的。现在,我再告诉你们。我们这个家族天生就具有流浪的气质,我们的血管里始终流淌着马蹄的声音。我三十岁的时候对自己说:嘿,哥们,别赖在床上,你该出去走走了。去西部走走,沿阿尔泰山或者祁连山一带走走,沿黄河、金沙江或者澜沧江一带走走。”一个秋风荡漾的下午,你吻别了悲伤的女友,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带着赫尔德林②、昌耀③和海子④的诗集,带着《金刚经》和《楞伽经》,沿川藏公路,在愈来愈深入的草原,马不停蹄地赶赴一处高山牧场。你要在那里停留、居住和漫游,用一年的时间,负责教育三十个草原上的吐蕃特⑤孩子。你和那里的农牧民一起,耕种青稞,放牧牛羊,唱着牧
①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迷惘的一代”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他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②赫尔德林(Friedrich Ho..lderlin Friedrich,1770—1843),德国诗人,后精神错乱。③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中国伟大的民族诗人,曾被打成“右派”,在青海草原被流放二十年,二○○○年三月因患癌症在医院跳楼自杀。④海子(1964—1989),曾长期不被世人理解,但他是中国新文学史中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⑤大概在东汉时,羌族中的“发羌”、“唐旄”等部落开始向西南迁移进入今天的西藏。到公元七世纪前期,松赞干布第一次统一青藏高原,建立吐蕃政权,都城逻些(今拉萨),自称“赞普”。据《新唐书》记载,之所以称为“吐蕃”,是跟它的主要部落“发羌”名称有关:因为“发”的古音是bō,“蕃”、“发”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新唐书》卷二百三十)
歌,骑着马儿巡游在广阔的牧场,由此启动你那十世单传的匈奴、蒙古和吐蕃特血统中刀子的性格以及血马大气的雄性荷尔蒙,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胡子男人……
窗外秋雨沥沥。阴郁而黏稠的空气。枯枝败叶般的面孔,一张张飘过。她在沙漏酒吧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七年前,她在这里告别了初恋。那时候,她和他多么年轻,谁也不会想到一经分手便是永别。那天下午,她看见他的背影在雨雾中消失。后来,她就哭了。
新闻部主任打电话催她去上班。她谎称在生病。关掉手机以后,她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厌倦这份职业。多年来,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她奔波在全国各地,从早到晚,亲临各种事故现场——抢劫、凶杀、跳楼、车祸、爆炸……她要深入采访各种新闻事件——空难、矿难、贩毒、司法腐败、警匪勾结、黑帮火并……这世界是疯了。她看到的是——惨白的尸体、凝结的黑血、死难者家属的眼泪、围观者麻木的眼神……这世界真他妈的疯了疯了疯了。
世界是个坚硬的绳索,请把你的脖颈伸入其中。为什么要这样做?问问上帝吧。你看你看,上帝在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一行动,上帝就发笑。哈哈哈哈……这集体自杀的世界,众天使在笑,诗人在笑。上帝的秘密众天使的秘密诗人的秘密,只有母亲的生殖器下那血水中刚刚诞生的婴儿知道。婴儿知道。婴儿用嘹亮的哑语在传达真理和天堂的信息。可是,愚蠢的世人啊,你们竟然置若罔闻。绝望的婴儿和上帝和众天使和诗人一起在笑:哈哈哈哈……
她把洗干净的床单被套以及丈夫的衣服搭在阳台上。她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她去超市买了蔬菜和水果塞进冰箱。也许他会和以前一样,让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烂掉,但她还是尽着为人妻子的职责默默地做完了这一切。她在丈夫的房门上钉了一张纸条,就背起背包去了火车站。我到西藏走走,大约需要一个月。关于这次旅行,她不想做什么解释。在这喧嚣的城市,她总觉得身体里丢失了什么。可到底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楚,仿佛有一群无形的蚂蚁,钻进她的身体,把本该属于她的某一部分给偷运到了秘密的地洞,所以她才愈来愈没有平衡感和方向感。每次开车的时候,她总是跟别人撞车。她也总是在城市里迷路。她愈来愈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家门前的广场上逛完超市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为什么近来她回家乘电梯的时候总是忘了家在几楼。为什么,如此残缺?她在火车上,望着城市逐渐远去。黄昏的华北大平原展现在眼前。劳动者灰色的影子在移动,上下起伏。田野上青烟迷漫,朦胧了那一片片的白杨林。那青烟中的白杨林如囚徒一般,穿着灰色的囚服垂头丧气地蹲在大平原上,梦想着自由。她打开他的草原笔记,仔细地阅读起来。
你如此迟缓地进入,在草原,像一滴水进入湖泊,或者,像一朵云进入天空。从抽象的意义上说,你进入草原,其实是一个自觉隔离于喧嚣城市的隐士,一个厌世者,进入一种宁静。你热衷于自我间离,在粗砺的流浪中成就艺术,在自我的肉体上成就另一种生存意志。世人眼里的一次出走,对你而言,却是一次逃离——背向城市,向着大自然作一个优美的眺望与扑入。依止与回归,像是许久以前那面庞潮红的农村少年,挺进七月的麦地。那是收获的七月。麦芒之上,阳光如受孕之蝶那招展如鼓的肚腹接受着充满劳绩之手的抚摸。那是赐予和捐赠的季节,恩情饱满的季节,每一束植物都顾盼生姿。
你伫立,长发飘然。马在旁边。你怀抱牧羊的鞭子,吆喝着,将羊群赶进冬天,那石头和云块一起在天边滚动的冬天。羊的队伍里,血裹的刀子饱含泪水。在草原,在吐蕃特人的屋檐上,那猎伐之鹰,翅膀搬运着风雷。吐蕃特女人的袍襟里,那满月的乳房,挂着石头般健康的婴孩。经常的梦里,黑祭司举烛向天长拜,口中念念有词。众天使在空中舞蹈,飘来飘去。蓝,笼罩着天空和大地的过滤器,滤掉了汽车喇叭、城市喧嚣、警察粗暴的训斥、电视机里的新闻、滥俗的流行歌曲……草原上的蓝啊,凸显了鹰飞的速度、马的清啸、喇嘛的诵经、婴儿的哭泣以及牧羊姑娘的一嗓子歌声。因而,一个蓝色的流浪汉来到了草原上。
你的到来不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被拯救者的虔诚。你义务教育着草原上的三十个吐蕃特孩子。你的内心毫无高尚可言,你只觉得这种行为单纯得令你幸福,这种幸福经常让你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生命的时间也逐渐在这巨大的蓝中,缓慢下来,仿佛冲入山谷的河流,找到了平坦的原野上曲折的河床。你见过那样的河流,那才是河流的样子。而那样的河流更适合于孔子,临渊叹嘘——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逐渐慢下来的时间里,你的意识凸现巨大的空白,这空白不是虚无的那种空白,这空白充满了蓝色的意义,像蓝色的天空或大海逐渐扩充、变大,从有限到无限,从此岸到彼岸,以至于更为明净、宽敞和透亮。在这被蓝色充盈的意识里,你恍惚有种重返母亲羊水的冲动。大草原上的月亮,照亮你的裸体,那裸体变得晶莹剔透了,开始在星星的羽毛里翩翩起舞。观望的羊群中,盘角的头羊是你的兄弟,你们在秋天歃血为盟,酝酿秘密的起义。而那飞过头顶的大雁,则是你热爱
终生的好姐妹。哦,你所热爱的好姐妹,永远在天空中,永远是天堂里的众天使。在这荒凉的人世上,你不屑于她们的爱情,她们——那些欺骗了你赤子之爱的女人。她们那淫亵肮脏的肉体,不配享有你灵魂和肉体的蓝。她们,人世上的众女子,她们已经堕落到了炼狱。万劫不复的炼狱,但丁①的炼狱。堕落堕落堕落。炼狱炼狱炼狱。你喊:请给我这世界的血,大地的血以及祖国的血。你喊:让我到炼狱中去吧,那里有我的堕落天使,而我是她惟一的拯救者。
①但丁·阿利格耶里(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以长诗《神曲》(Divina Commedia)留名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