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关心她的灵魂,他只要抓住她的身体,像一个溺水者随便抓住一片树叶。他只要进入她花朵一样盛开着的器官,搓揉她,抵达她,直至把自己淹没。
随着他的得逞,他发现,这个不识字的女人,展露给他的器官有一种比她的灵魂更强大的东西。和她在一起,他会忘记自己的肤色、种族,甚至忘掉了语言。他指着她的下体,问她用当地方言怎么念。她脸红了红,还是告诉了他。这个古怪的发音他念了好几遍才念正确。他又指着自己胯下那玩意儿问怎么念。她飞快地发出一个音节,这一次他没有听清楚。暖?你是说念作暖吗?不对,应该是LUAN。她纠正他可笑的发音。他的脸上露出顽皮的孩子气的笑容。他这样胡乱地喊着,感觉到了压在下面的她的异样。他发现这样没有羞耻的叫喊特别容易让她兴奋起来。
他喜欢上了和这个女人做爱。当她被撩拨起来,浆果一样鲜艳的乳头高耸,她的身体会散发出一种海洋的气息。她的身体一波一波涌动,她浑圆结实的臀就像一艘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掀翻的船,可以载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激发了这女人的情欲,又甘愿做这情欲的俘虏。当高潮远远到来,他是多么着迷于她汗水的芳香,着迷于那具丰饶的身子里发出的潮汐般的叹息啊。而房事之后拥着这个当地姑娘学说土话又是多么的销魂。她都成了他学说中国话的活字典了。
做个传教士的想法早就一去不返了,祈祷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上帝在意念中变得越来越像个稀客了。他再也不提回贝尔法斯特去了。对女人的爱,古老帝国的房中术,像锚锭一样把他固定在世俗世界里,而他也无需再去考虑来生会遭受什么样的报应。他还要靠经常阅读来自伦敦和爱丁堡的期刊来慰藉心灵,但在情感生活中,他已完全以中国为中心了。这个女人让他毫无他乡之感。让未来的赫德爵士永久留在中国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和这个女人的一番经历。
他不喜欢船长家的客厅,在空荡荡的客厅和阿瑶做那事,无数扇敞开着的门里吹出来的风总让他背上凉飕飕的。他喜欢在厨房的案板上,或者在灶间的柴草堆里,闻着麦秆和稻草叶上阳光的气味和她做爱。那里是女厨师的天下,她的身体会更舒展,更柔软。吸足了阳光的麦秆在他们的身体下噼噼啪啪爆裂,随着他们身体的滚动被带得满地都是,他想这就是烈火干柴呀。她粗重的呼吸,茂盛的耻毛,她涌泉般突然冒出的汗水,既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粗俗,又让他心甘情愿地沉迷。完事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冷冷地看着她拉上粗布裙子,踮着脚尖离开。那时候他就想,女人和男人的差别,真像植物和动物一样巨大。但等待下一次幽会的时间里,他会更加强烈地思念她。一待重逢,两具身体更加汹汹欲燃。
当有一天阿瑶告诉他怀孕的消息时,他懊恼地想,这把火终于烧出麻烦来了。他想让阿瑶去打胎,又害怕那些土郎中土法子会害了阿瑶性命。犹豫不决间,她的肚子慢慢显了形,薄薄的秋衫都快遮不住了,他也就绝了这念头。
好在帕特里奇船长对中国饮食的热情已经过去,女厨娘的那些小吃食也逗引不起他多少食欲,于是就任由年轻的领事馆译员把她带走了。
他花了四十大洋,在离领事馆不远的居民区租了一间民房,让阿瑶住了进去。因为这房子不在划定的外国人小区,他自己不好出面,承租人是阿瑶的母亲。那个女人还从他那里要走了两百个大洋。他心下不悦,这不比买一个女人要贵许多吗?!但看在阿瑶的面上,也就没说什么。怀孕后的阿瑶,人变懒了,胃口奇好,鼻子两边还长出了小雀斑。他觉得,就像孵化过后失去了双翼的蚂蚁,她身上那种让他心颤的少女的美消失了,变得和大街上的妇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不再行性事,熊熊开放的情欲之花在绚烂的燃烧之后一下凋败了,但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呀,这使他觉得偶尔冒出的抛弃她的念头是在犯罪。
1858年的春天,赫德被任命为英国驻广州领事馆的二等帮办,他决定带着女人一同去广州。他是先赴香港,再乘炮艇“福雷斯特号”前往广州的。那时,阿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为了避人耳目,一路上她只得躲在船舱,颠簸的风浪对一个孕妇来说真是要命,她吐得胃都空了,胆汁都吐了出来。看着一脸死灰不能动弹的女人,赫德真担心她在路上死掉。
此时的广州已被联军攻陷,以屠杀太平军出名的两广总督叶名琛被捉住后关押在一艘皇家炮舰上,后来又被押送到加尔各答。此时的广州城,名义上是广东巡抚柏贵管辖,实际上所有的权力都落入了联军的三人军事小组里,这个小组的首领是精通中国事务的英国商务监督巴夏礼。在此人要求下,赫德从宁波领事馆调任联军委员会秘书,实际上也就是这个执掌广州实权人物的私人秘书。来到中国四年了,他的命运开始面临转折,他不再是那个刚来东方什么都不懂的小译员,他开始正式参加外交事务,了解官场内幕。他相信在中国的舞台上,自己正在慢慢由观众变为演员。
“我正经受一种心理上的变化:对异性比过去想得少了,不喜欢那种想像中的私通了。”
7月8日的日记中他这样说。这一方面是阿瑶正在孕期,另一方面是公务日增,初尝权力带来的乐趣比性爱之乐更让这个年轻人兴奋。他现在不得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如果在广州想要谋个好的前程,让上司和同事们知道自己还拖着个大肚子的中国情人肯定是不合适的。有一天,两位不期而至的军官朋友进入了他的住宅,幸亏阿瑶见机得早,机智地躲入后堂,才没有被他们发现。出于多方面因素,更多是自己声名的考虑,7月的一天,他把阿瑶送到了澳门的一个小渔村,偶尔派仆人给她送钱去。
或许是因为囊中羞涩,有一次阿瑶向他开口要七百元钱,这让赫德很不高兴。显然,对这个怀孕期的女人,他已不再有往日的关怀。他甚至考虑要了结这层关系。他怒气冲冲地记载那些不愉快的会面场面:“我的女船娘回来了,她于前夜从澳门回来。她向我要二百元钱。我一定要和她断绝关系。”“阿瑶最开始的要求是七百元,或最少二百元,没门儿!”“给阿瑶一百二十五元,我的意思是这就了结了关系。”
他又开始另觅新欢。他毫无廉耻地记下他的艳梦:“星期五,从一个美妙的梦中醒来,梦见把美人搂在怀里,亲吻她——这样甜蜜——紧贴她的前额。”
他开始频繁地和一个叫阿依的广州当地女孩幽会。他去东北门她的住所看她,送给她钱,又把她带到自己宝塔街的住处。星期天,他和阿依一同骑马去广州城外的南郊和西郊。如此迅疾的发展速度,无疑更适合他那种殖民地情欲的发泄,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这只是一个性苦闷的男人在同居女友怀孕期间的拈花惹草。大约在这年年底或下年初,阿瑶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安娜,他迅速离开情人阿依回到她身边,和她恢复了关系。
1862年,他们的儿子赫伯特出生。三年后在上海,阿瑟·哈特出生。
……
他一页页地翻着日记,短短几天里,好像把在中国的十二年时光又重新过了一遍。一行行文字之间的空隙,向他吹来阵阵冷风,如同来自时间深处。惊悚,庆幸,忏悔,痛苦……他被这种混合成一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情绪的泡沫完全淹没了,一会如同泡在冰水里,一会儿又如同架在火炉上。他恍惚觉得,日记里的中国十年,尤其是和阿瑶在一起生活的七年,好像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而他自己则成了观众。
他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夏天的日子。海风灌满了屋子,把窗帘高高扬起,两具满是汗水的绞合在一起的身子慢慢分开。空气里混合着海水和新刷石灰水的气味。他从她潮红退去的身体上下来,在她温柔的双乳间,读一本王尔德的小说。一会儿,她起身去倒水。她什么也不穿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苍白的身子小而结实……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思念那个叫阿瑶的中国女人。
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和她一起度过的七年,是一生中最销魂的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女子能带给他同样多的快乐和痛楚,包括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赫斯特·简。他对女人的所有幻想和激情,都已在那个叫阿瑶的女人身上耗尽,在中国东海岸一座叫宁波的小城耗尽。她现在在哪里?她好吗?会有什么样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吗?他偷偷带走了她身上掉下来的三个骨肉来到英国,她一旦得知,独自如何得活?他就像一条狂暴的河流裹挟着她走了一程,又毫不留情地把她抛上了河岸的浅滩。现在他知道,他抛弃了她,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也就枯死了,这枯死的部分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上。
他感到自己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游啊游,在这女人的身上游,也游在她沼泽般的心中。他呻吟起来,Ayaou——阿瑶,你这放荡的女人,你这蚌珠般的尤物,如果你已经离开了,为什么波涛依然暗涌,依然使我内心澎湃?
但如果留着这些日记作情感的凭吊,显然是危险的。他不久就要回中国去,新的生活,无论是即将开始的与赫斯特的家庭生活,还是与总理衙门、与海关下属的官场周旋,都将以全新的面貌展开,自己身上任何的不检点都会对名誉构成损害,甚至影响到前途。这也正是这次回国他执意要把三个孩子送回来的真正原因。他不希望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下。他决定,把日记中和这个女人共同生活的部分全部抽出来予以销毁,如同一个罪犯消除掉现场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撕下来的纸页被烧得蜷缩起来,风一吹,黑蝴蝶一般蹁跹着落入花园深处。渐渐弱下去的火光中,那双哀怨的眼睛慢慢变得黯淡,随着一缕风扑灭最后一丝火苗,那张美得动人心魂的脸沉入了泥土。
别了,阿瑶!别了,罗伯特·赫德的黑色青春!眼泪不听话地溢出眼眶来。墙外传来姑娘们清脆的笑声,那是妹妹们采来花束在布置他的新房。他抹一把脸,转过脸来时已是满脸笑意,就像一个埋葬所有噩梦的人一样神色轻松。
8月的一天,罗伯特·赫德与赫斯特·简的婚礼在都柏林举行。
他们在爱尔兰西南部美丽的基拉尼湖畔的蜜月只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匆匆结束了。邮船去中国的日期已经确定在9月13日,他带着新娘回到巴黎,在等待使团返回的几天里处理些事务。
随后他们前往马赛,金登干和即将出任同文馆天文学教习的德国人方根拔已经在马赛等着他们。不几日,中国使团也结束旅行回到马赛与他们汇合。只有包腊度假还没回来。
邮船开行前一天,包腊来了,带着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他向赫德介绍这就是他的新婚妻子瑟泽·伍德沃德。
赫德吃惊地瞪大了眼,这么快就收获了一个姑娘?包腊说,您不也是闪电结婚吗?赫德大笑说,回到中国一定给你安排个好职位,我说出的话一定做到!
邮船拉响汽笛,慢慢地离了岸。送行的人群拼命地挥着手帕和帽子,高喊着什么,邮船上的旅客也依依不舍地向岸上的亲人挥手告别。夕阳滚过水面,又带着水汽落到船上每个人身上。包腊拥着新婚的妻子靠在船舷上,像在悄悄安慰着什么。赫德穿着短大衣,风把领子吹得竖了起来,他眯缝着眼睛看渐渐远去的马赛港。站在他身后的中国使团的几个年轻人,经过这次游历显得成熟了许多,眼里的神情也坚毅了许多。只有金登干一个人闷闷不乐,他的母亲因为害风湿痛没有来码头送他。
当夕阳下的马赛港变远变小了,一波波涌来的海浪使邮船晃荡了起来。赫斯特和包腊的妻子因为恐慌脸色变得煞白。赫德让仆从们把女眷送回船舱去。他双手抓着船舷,好尽可能离溅起的浪花近一些。他冲着她们的背影大声喊:
“女士们,悠着点吧,美丽的中国之行这才开始呢!”
讲述人:阿瑟190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