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宿营地是大山深处一片雪白的沙漠,风景奇幻,被辟为国家公园。二人驶入公园停车场时天已经黑了,好在雪白的沙海映着月光,不用手电也能跋涉。他们背着旅行包外加帐篷睡袋,深一脚浅一脚翻越沙丘,到了无人的宿营地。此时狂风大作,好不容易搭起第一个帐篷,又无法在沙地上固定, Nora便建议二人今夜就在这个帐篷里凑合,压上两个人和几件行李的重量,它在半夜才不会被吹跑。二人在单人帐篷里勉强架起两张气垫床,收拾停当, Nora说要换衣服,结巴便坐在帐篷的小窗边往外张望。虽然风声四起,他依然能听见身后衣物沙沙直响,床也轻轻摇晃。
第一颗原子弹就是在那边爆爆爆炸的。结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是吗。咱们会受到辐射吗?
不会。都好几十年了。
片刻之后,结巴感觉 Nora没动静了,便也踌躇是否要换衣服。正在此时,一架飞机破空而来。对,旁边那个空军基地有隐形战斗机。话音刚落,气垫床一阵乱颤, Nora整个脸凑到他耳边,双手掐着他的肩膀往外看。是吗。在哪儿?咱们能看见隐形战斗机吗?还是根本就看不见?
咱们能看见。但雷达看不见。结巴边说边歪头躲避她垂下的发梢。 Nora看了一阵,直至飞机远去才回去躺下,又把气垫床踩得晃晃悠悠。
这附近是个导弹试验场。经常有导弹碎片掉在沙漠里。
是吗。会砸着咱们吗?
有可能。
喂,我说你能不能躺下?我早换完衣服了。 Nora的声音里带着笑。结巴回头见她已钻进睡袋,便也迅速脱了外衣钻进自己的睡袋。其实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结巴望着帐篷顶说。这些都是胡熊研究的东西。呃,不对,胡熊也早放弃这些了,他要造造造福人类。
对啊,战争有啥好。要做爱,不要战争。
嗯。结巴含糊应着。 Nora显然已经转过头来,几乎就在他耳边说话。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大眼睛盯着他。他只好闭上眼睛当鸵鸟,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却又非常敏感,捕捉着气垫床传来的每一波细微震荡。今晚看起来是不眠之夜。不,应该会睡着的,因为白天很累。当年第一次到柔嘉家里时也以为会失眠,但后来还是立刻睡着了。更何况这个帐篷是自己搭建的地盘,自己的家。嗯,这种感觉很好。
半夜的风大得如同世界末日来临,沙子雨点般打在帐篷上。结巴被吵醒,偷偷注视着熟睡的 Nora,感觉莫名燥热但又不敢乱动。又熬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小心起身,偷偷拉开帐篷小窗向外窥探,确认二人不会被流沙埋掉。灰蓝的天宇中是一轮半透明的满月,像一块将要融化的冰,向帐篷里投进柔和的光。沙雨飞扬,但远方沙丘的柔美线条却很清晰。这世界今夜是我们的。结巴想。没有公路。没有音乐。整个世界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这个被沙丘环绕的盆地。
结巴注视月亮良久,生出一种错觉:远方那个苍白的星球才是地球,而眼前这片地形是月球表面千万个环形山中的一个。凛凛风声只衬出这个星球的沉寂。永远不可能回去了。这便是他和柔嘉的未来。结巴此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那么,这次旅程又是为了什么?
看见啥了? Nora的声音在耳边就像一串响铃,吓了结巴一跳。不知何时她已经凑到他肩头,也在向远方张望。他发现她只穿着内衣,但觉得自己不便提醒,更没理由指责,只好装做没看见。那是地球。咱俩是被放逐到月球的异教徒。他说。
异教徒?咱们是地球派遣的代表。你不是说过要当巫师吗?巫师肯定是核心,是代表,不是异教徒。
行,当代代代表。那咱们的任务是?
开辟人类新的家园!地球很快就没法住了呀!
行,那我负责融化沙子造玻璃。
好啊,我负责用玻璃瓶子收集雨水养花养鱼。不过你要先给咱俩造个玻璃房子。帐篷摇晃了一晚上,我老梦见咱俩在一艘小船上和飓风搏斗!
哦,我也在船上?那么这不算噩梦。我白天当司机,晚上当船长。你看,其实我一直醒着,为了提高警惕保护你。
哼哼,怎么睡了一觉嘴就变甜了? Nora笑道。不过这对你的未来有好处。
次日,二人进了大城市,本打算找个汽车旅馆早早歇息,但路过满街的演出海报和集聚的人群,得知当晚有场大演出, Nora想起她在结巴车里还扔了几扎没发完的传单,便计划有所作为。黄昏的景色很美,远近酒吧纷纷点亮了霓虹灯,初夏的晚风仿佛也被染上七彩的光。结巴在路边向路人发传单,偶尔望望在俱乐部门外忙碌的 Nora。她的身体在夕阳和霓虹映照下是半透明的,随着夜幕降临,也慢慢亮了起来。
发完传单进了场, Nora嚷嚷说累,在大厅后方找片小小的空地,靠着围绕调音台的栅栏打起瞌睡。周围人们越聚越多,呼朋唤友热烈交谈,或随舞曲摇摆。结巴靠着栅栏吸烟,很落寞。这是 Nora头一次在他面前显出倦意。虽然她一贯摆出铁人姿态,
但毕竟是女孩子,昨天后半夜又没睡,一直和他聊到黎明上路。结巴看着腿边用蓝花头巾扎起的一束金发,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爱怜。
但就在此时,一件让结巴忍无可忍的事发生了:旁边一直和同伴们打打闹闹的男子突然摔倒在 Nora身上。她抬起头,一双睡眼含着困惑。见男子歉意的表示,又把前额贴回膝盖上继续睡觉。在此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厅里,磕磕碰碰是小事。但就在这个瞬间,结巴捕捉到了男子和他的同伙们脸上的坏笑。精力过剩的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在此时此地瞌睡。结巴把香烟挤熄,双手背到身后抓住栏杆。
不出所料,恶作剧再度上演:当男子又一次向 Nora身上倒去时,结巴靠紧栏杆,从容抬起膝盖。准确撞在他的肋骨上。男子像一个失误的体操运动员撞上了器械,肚子一挺直向后栽,把同伙们手中的杯子都碰飞了。一切都像慢动作 ——他甚至看见那杯中的啤酒挥洒成一道破空的浪花。
抱歉。结巴朝那个终于站定,神情混合着惊慌和恼怒的青年露出歉意的笑容,就像刚不小心对他打了个喷嚏,必须有所表示。青年愣了一下,也说了声抱歉,同时向他展示双手掌心,好像是表示胜负已定,他无须再出下一招。结巴从唇间取下几乎被自己咬断的香烟,弹弹烟灰,低下头。任何眼神的接触都可能导致冲突升级。他知道那青年刚才应该发现了他眼中的锋芒。他们谈笑的声音小了很多,片刻后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许他们不知他的底细所以不想打架。他低头注视 Nora。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帮家伙没有预料到这个亚洲人和这个金发姑娘有关系。有什么关系?结巴想。也许仅仅是路见不平拔腿相助罢了。但若是真的打起架来,他就要进局子。作为一个外国人,这没有任何好处。特别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也许需要柔嘉把他从局子里捞出来。但柔嘉在哪儿?她甚至不接电话。
接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乐队上场时众人欢呼四起,结巴叫醒 Nora,她照例又站在他身前看完了演出。退场时,结巴警觉地往外走,和 Nora靠得很紧。有那么一两次她被人流冲散,他就拽着胳膊把她捞回来。每次她都笑笑,但眼光中闪着不解。以前也看过很多次混乱的演出,结巴还从没这么一次次拉她。她不知原委,只发现结巴神色警惕,没有看完演出的愉悦。
停车场在闹市区边缘,路越走越暗,人流也越来越稀,结巴确认了他所担心的事:那两男一女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他们指指点点。为了确定这并非巧合,他搂住 Nora的肩加快了脚步。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Nora终于发问了。但结巴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个男人已经小跑起来,嘴里还嚷嚷着什么。他抓起她的手就跑。后面那个女人也叫起来。远近的人们扭头往这边望望,继续走他们的路。刚看完演出,喝过几杯正在兴头上的年轻人们大呼小叫追逐打闹太正常了。
就是这帮人,演出前拿你开玩笑。结巴认为这个简短的解释已经足够了。他们跑向亮着街灯的路边。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在对面车站。结巴拉着她就往那边冲。路过的车辆摁响了喇叭,车灯下,四条腿在道路上投射的影子活像一头巨大的怪兽。
请关上门!他们要打劫!结巴把 Nora往公共汽车上推,嘴里对司机嚷嚷着。这次他倒是一点儿也不结巴。
黑人老司机好像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关门,但车却在缓缓起步。
结巴刚抓住车门内的扶手上了一级台阶,第一个男子已经冲到门边,被结巴当胸一脚踹了下去。这可怜的家伙就是被撞了肋骨的那一个,如今又挨了更狠的一脚,想必已经身心俱残。但结巴刚收脚站稳,另一个更粗壮的男人已经冲到眼前。虽在车门口不好施展,而且站得比结巴低一个台阶,但该壮汉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他嘴里兴高采烈地叫骂,随车小跑着,仿佛牛仔套到了牛。
结巴此时想是不是应该放手,转身掐住他粗壮的脖子,像跳远运动员一样起跳,和他一同弹出车厢,越远越好,好让车带走 Nora。死并不可怕,和柔嘉的纠结自然了断,但 Nora怎么办?我的坟前会站着两个女人,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皮鞋锃亮,另一个穿着亮黄色 T恤,破球鞋里露出脚趾。后者会不耐烦地等前者离开,一屁股坐在墓石上,说些疯话,然后在周围扔些花生,把松鼠们招来。结巴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就在此时,老司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不紧不慢吆喝了一声:小心。汽车嗤的一声巨响刹住了。结巴猛地一倾,撞到扶手上。壮汉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想抓到什么,但什么也没抓到,脑袋咚地磕在门边的灭火器上。他低沉地哀吼了一声,双脚失去平衡,胖大的身躯扭歪了。结巴感觉到那只扣住自己腰带的爪子稍微放松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他一扭腰,集全身力量的拳头从壮汉的颧骨和鼻梁上划了过去。壮汉慢动作般倒向车门外,然后又快进般狠狠跌在路边草地上,这一跤摔得委实不轻,带倒一个垃圾桶,桶盖弹出好远,桶里变魔术般涌出一大群纸杯子和易拉罐埋住了他。
司机探过脑袋,借车头闪动的黄灯端详了一下歪在草地上的人,关上车门,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缓缓起动。结巴一屁股坐在了最高一级台阶上。他扭头,看见 Nora还站在司机身后不远处的老幼席边看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到一双明眸在昏暗中闪着光。他举起手,借着车窗外的光亮查看有没有伤口。手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血,但这并不重要。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捏了下拳头,确认没有骨折。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就像在舞会上邀请她跳舞。她被他牵着手往车厢后面走。
车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乘客,都是黑人。孩子张着嘴睁大眼睛注视他们,雪白的牙齿在暗淡的光线下清晰可辨。大人们则饶有兴趣地追踪车下的动静。看来孩子们喜欢胜利者,而成年人喜欢失败者。这种思考让结巴确信自己一切正常。惟一不正常的是他有些痉挛的手。刚才用力过猛了。为了不让她感觉出来,他放开她的手,但随即被她一把抓住。
走到后门附近,他们还能观赏到路边的闹剧尾声。一个男人正试图把被纸杯子簇拥着的另一个男人拉起来,刚赶到的女人小跑着拍打车厢,嘴里还在叫骂着。骂脏话好,这样司机就不会停车。结巴想着,也骂了一句。
二人在最后一排坐下,发现公共汽车已经拐上了某条高速的辅路,路上一片空寂。隔河还能望见那个俱乐部,大门里漏着五彩灯光,继续吐出观众。若是车窗能打开,肯定能听见舞曲从那个潘多拉盒子里涌出来。
你怎么学会说脏话了? Nora微笑着说。
你有两块钱零钱吗?咱们还没买票呢。结巴说。哎,你刚才看这车是去哪儿的吗?
二人找到一家汽车旅馆住下,已是后半夜了。 Nora也不和结巴商量,只要了一间房。他茫然跟她上楼。走廊环绕着游泳池,池里的月儿在中天稀薄的云中穿行。结巴刚在激烈运动后安静下来,此时心跳又快起来。
见房里有两张床,结巴感觉轻松许多,但又有些莫名遗憾。二人洗完澡各自躺下,都注视着天花板。昨天毕竟是野外宿营。而今夜是和女孩子同居一室。 Nora这次找出睡衣穿上了,结巴反倒怀念起她在帐篷中月色下的身形。屋里静得可怕,没了风沙和黑暗的掩护,结巴觉得今夜裸露着的,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踌躇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句还算镇定的话:现在你可以好好睡了。以后别在俱乐部里睡觉了。太乱。
如果你不在身边看守,我也不会睡啊。 Nora立刻接上,仿佛这是句早就背熟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