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拜访胡熊的只有巴克夫妇。他一直记得那个早晨应声开门,迎面秋风徐徐,远处山坡上的树叶潮水般响,雨后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门口一对中年男女,衣着高雅,彬彬有礼,仿佛来自古老的英国小说。男子拿个小本,问熊是不是住这儿,胡熊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熊。二人作完自我介绍,便邀请他参加附近教堂的活动,说走路只需五分钟,还提供免费晚饭。他们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请熊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连客厅都没进便告辞了。胡熊这才想起来,虽然为数千美国人做过饭端过盘洗过碗,和他们握手,这还是第一次。
临近开学,教堂的活动不少。新生已到校安顿下来但还没开课,各教会都想抓住时机将他们网罗到自己门下。邻楼的新住户老王过来结识胡熊时,张口第一句就是哥们儿有免费午饭,要不一块儿去。胡熊说好啊,哥们儿有免费晚饭回请。教堂买单的饭局确实令人切身体会到主的恩赐,比单纯的讲经说教更有说服力。而主把人们集聚到一起的力量,比学生会更强。
胡熊参加了几次活动,渐渐摸出些路数。起初是先讲经后吃饭,很多人迟到 ——成了家的人自然要带孩子来,所以迟到的动静不小。后来改为先吃饭再讲经,但发现吃完之后总是少了些人。看着巴克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胡熊只好安慰他说中国人最讲究吃,尊老爱幼兄弟手足都在饭桌上体现,谈买卖定终生都在推杯换盏间完成,用吃来体会主的恩赐是最好的。巴克先生很受启发。胡熊接着说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也像家人一样聚在一桌吃饭,也是主的力量。巴克先生颔首连连,觉得他悟性很高。胡熊又信口开河说大家吃饭时用中文聊得热火朝天,其实是在讨论圣经。巴克先生有点吃惊地说是吗。其实他们是在讨论这顿饭要花多少钱,这钱是谁出的,天下有没有免费的晚餐,等等。没人觉得是主出的。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巴克先生。好在饭后留下来的人们都满面红光,眼神安详,巴克先生觉得气氛不错,虽然有人吃饱了就开始瞌睡 ——胡熊不知道巴克先生知不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些瞌睡的人之一 ——那些天除了吃就是睡,急需运动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凡是出门的活动,他从不拒绝。
令胡熊不自在的惟一场面是饭前祷告。祷告的内容是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如此这般。全场男女老少都要低头。真信徒和老食客还能跟着一起念。胡熊既不会念也不想低头,感觉鹤立鸡群,出头鸟要被枪打。老王说:你怎么不低头?太没礼貌了吧。胡熊说:我还没想明白呢,随便低头是骗人骗己。哎,你怎么知道我没低头?难道你也没低头?
因为不想当吃白食的,胡熊每次都主动收拾残局。这比餐馆活儿简单得多,无非是把一次性桌布掀起来塞进垃圾筒,把剩余的食物清点包装。这时每个人都挺积极,胡熊要收个饮料瓶子都有人抢。大部分来和他抢的都是笨手笨脚的男生,就是晓野兔子说的眼里没活的那种人。如今胡熊已经不是那种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胡熊终于被学生会征召了。在老周家门口会合后,大家都围着他的车看。老周拿出一份名单给带队的老生,说今天这拨都是女生,行李肯定少不了。现在有几位帮忙,人都能坐下,但后备厢可能不够用,女生肯定也不愿抱着箱子跑这十几里路。所以我把胡熊也叫上,灵活些。他的车后座坐人有点挤,但放几件行李还可以吧。有身材娇小的女生也可以坐嘛。总之你们灵活处理啦。胡熊,到机场的高速你还没开过,这次可以跟在他们后面认认路。胡熊是新生,你们几个开慢点,别把他弄丢了。
按老周的说法,胡熊是候补队员。但他很兴奋,一上高速就把众人甩掉,先到了机场。他在候机厅外停下时,结巴刚离开 ——胡熊只见一个人正向外走,旅行箱上印些花花绿绿狗屁不通的生词,一看便是国内小商品市场的货色。问题是此人背着把吉他。中国留学生好像没有带吉他过来的。刚入住的室友老余带了个高压锅。老王的室友小李,一个人的行李就塞满了他师兄一车 ——除了大炒锅,还有一床鸭绒被,连枕头都有两个。大家打地铺的时候都很不满,小李笑呵呵地说都是老婆准备的。胡熊想想,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这也许是个本地音乐家 ——这儿是美国南方,当初两次转机,在机场都看见音乐家,乐器盒上也贴着各色标签。
胡熊换了停车挡,揉揉眼睛正要细看,那人影已在热气里扭曲,渐渐被午后的烈日熔化于旷野中。小机场一天没几班航班,门可罗雀,候机厅也很小。他转头往厅里望望,见几个姑娘正在玻璃后面对他指指点点。想必在夸奖这车很帅,或是猜想他是不是来接她们的人。胡熊见迎娶的车队还没到,觉得自己没必要下去和这些姑娘周旋,便坐在车上听音乐。姑娘们也不笨,继续躲在开足冷气的候机厅里观望。
胡熊喜欢这个机场。这是他最先踏上的美国土地。和先前转机的两个现代机场相比,这儿有后院的宁静。也许是要兼顾附近的三个小镇,它坐落在它们之间的荒野中。只有一条跑道,没有公交,叫出租车要打电话,而且可能要等一个小时。他喜欢这种感觉——孤零零的一栋建筑被野地包围,要走好远,才会有小镇,有大城,就像还没揭幕的未来在等你。也许正是有了对城市的好奇,胡熊才生出冲动去买辆车,立刻进城,然后遇见晓野兔子,在古都打工。
当车队在火鸟的后视镜里停下,姑娘们终于从厅里款款走出。她们等候时想必整理了一番,个个明艳照人,没有一丝长途跋涉的痕迹。司机们跳下车来,热情握手,上下打量,胡熊下车正要走上前参加会见,众人已经呼拥着进去搬行李了。
装车时耽误了好一阵儿。姑娘们的关系很复杂,有的早在国内就已经结伴,陌生的也在漫长的跨洋飞行中认识了。等转乘小型涡轮螺旋桨客机飞向这个偏远的小机场时,彼此已经很了解。不仅找到过去的校友和未来的同窗,还分出了互相喜欢的和厌烦的,交了朋友,或是已经冷眼相向。有人已经托未来的师兄师姐找好房子,有的还没找到房子但已经有合住的意向。一位司机的手机被众人传着使用,人头和行李点了又点,还是没有头绪。最后还是老周在电话里指示,让众人到他家门口汇合再分派。
胡熊是在离校园十英里的路边招呼结巴上车的。他不认为这个瘦高的青年能提着行李走完十里路。火鸟开足了空调,但仪表板依旧晒得滚烫。虽然已经休息了两周,胡熊在梦里还能看见油锅变成火山。于是他在结巴前方五十米的路边停了车。在后视镜
里,他见结巴迟疑了片刻,又继续走上前来。胡熊歪过身探出手把客座的窗玻璃摇下来,静静地等。要搭车吗?好啊。你要去哪儿?前前前面应该有个大学?中国人?
是的。二人都笑了,因为他们能听出彼此的中国腔。胡熊边启动边对结巴说刚才在机场就看见他了,说他们有五辆车,都是来接新生的。结巴说自己没什么行李,没必要,否则他会让朋友来接。结巴说这话时脸有些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撒谎 ——柔嘉只是太忙了而已。律师都很忙。但这不是周末吗?她周末也许要加班。她没必要接他,他又不是个孩子。看,他自己背吉他提行李,已经走了好几里。而且还遇上了愿意载他一程的好人。结巴说自己不知道和学生会打了招呼就可以接机。他说同机的确实有些女生。正说着,地平线蒸腾的热气中浮出一个加油站的标志,结巴说他要下去买点水。
结巴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瓶水。但他并没回车里,而是快步走向墙边的公用电话。
我公寓里有电话。投币电话是最贵的。再上路时,胡熊对结巴说。我打个电话让接接接我的人不要来了。结巴低头看着水瓶上的标签,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水递给胡熊。胡熊又推让给他,说他在大太阳下走了半天,想必都脱水了。
结巴买这瓶水是为了换硬币。他又想起机场那个小小的候机厅,孤零零的电话机。旁边坐着一边谈笑一边偷眼打量他的姑娘们。没法在那儿打电话。他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不会有人来接他。他要打的是个长途电话。
哎,你这放放放的不是鲍勃 ·马利吗?没有女人,就没有哭泣。结巴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听见了车里一直放着的音乐。
是吗?我一直以为他唱的是女人别哭。胡熊说。一个外地朋友的唱片。还有一本书。我都忘记还了,很不好意思。
在老周家分派行李时,众人都奇怪胡熊车里怎么会变出一个人来,没有新生的大包小包,却背着把吉他。
你是学音乐的吗?一个女生好奇地问。
呃,不,我是学电电电脑的。结巴答道。
老周把胡熊拉到一边,说现在各处房子基本上都满了,这小伙子根本就没提前请学生会找房子 ——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老周让胡熊问问他是不是找了自己的师兄师姐帮忙。总之,今晚就让他先在你们那儿凑合吧。
结巴背下来的号码是办公室电话,所以周一上午才打通。他周日用公寓里的电话,打不通,凯文说电话没开通长途。结巴按他的指引,到公寓洗衣房外的投币电话试了一次。没人接,但确实就是那个律师事务所的电话,连电话录音都是中英文的。晚上胡熊得知,便把自己的长途电话卡借给了他。
您好,这里是克拉克、柔嘉和冈萨雷斯联合律师事务所。您需要什么帮助?婉转的女声说着流利的英语。不是电话录音。
柔嘉!他低低呼了一声,只觉一阵眩晕。心脏猛烈收缩,却没能把血泵进大脑,因为血在瞬间凝固了。电话那边没有回答。他意识到刚才是自言自语。不像呼唤一个人,而是丢了钱包后沿来路苦苦寻找,见它安然躺在地上时叫出的那一声哎呀。
柔嘉!他终于正式叫了一声。很久没听这位高中的英语课代表说英语了,声音很像,只是太明亮了。
电话那头婉转的女声迟疑片刻,说:您找孙小姐吗?请稍候。
线路嘟嘟着等待接通,结巴全身凝固的血顷刻间化为融雪后的溪水,在血管里疾速奔涌。大家都去学校了,公寓一片寂静。他希望这等待的时间能长些。他甚至有想把电话挂掉的欲望。他好像还没准备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调节呼吸。
柔嘉的声音一点没变。她也立刻辨出了结巴的声音。光这感觉就让他很幸福了。她问他是不是在打国际长途,说要给他打回去。不必,我已经到到到了美国。结巴兴冲冲地说 ——他本来想让她猜,但到了这节骨眼上,早没了那种含蓄的情趣 ——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他后来觉得这么说听起来就像是来赴约会。也许应该说 “我在美国 ”。他们之间没有约定。柔嘉也许对他的到来有点意外,但没有躲着他的意思 ——他听得出她还是高兴的。他本来一直隐隐担心。现在看来,虽然这几年没联系,他还算了解她。他只是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但自己期望着什么呢?二人之间有太多说不清的事。平静些也好。先把呼吸慢下来。
柔嘉听结巴说这些年学的是电脑并且还将继续学电脑,说这很不错,会找到好工作。结巴说自己这些年都是混过来的,没事就弹弹吉他写写歌。艺术家?呵呵。柔嘉在电话那头笑,说自己终于认识一个艺术家了。她说结巴很聪明,理科成绩一直不错,拿学位找工作都不成问题,结巴听着很激动。他喜欢听她展望未来。
第一次通话不长。柔嘉说她约好的客户来了。结巴很高兴能结束对话,感觉如释重负——再说下去他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担心会冒出不该说的词句。挂断电话,他才觉出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刚考完试。每次考试都会拿高分,自己也明白,但还是照例要紧张。如今结巴感觉就像孕妇,刚刚顺产一个婴儿。虽不知这婴儿几斤几两是男是女长相怎样命运如何,好在母子都平安。
当晚,胡熊向众人转达了结巴想在客厅住下的愿望。老余找机会拽着衣角把胡熊引到凯文屋里密谈。由于二人英语还不胜任经济谈判,凯文又夹带广东口音,所以谈了好一阵。最终敲定让结巴每月交一百块。老余已给师兄打过咨询电话问了行情。他师兄还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只不过住客厅的多是短期的访问学者,对条件没啥要求,省点儿是点儿,能给老婆孩子多买些东西。按凯文的意见,房租还是由户主们轮流交。结巴的名字不在租约上,被麦姬老太婆知道会有麻烦,所以就先偷偷住着,每个月给各位交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