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面对自己的脸,每次面对,我都慢慢变得困惑。我承受着它发生的一切变化,却难以确知它究竟是不是我自己。透过大大的眼镜,我看到的是自己镜像的虚像……但我已无暇多想。再过一会儿,我将解决一个历史性的难题,写下一生中最重要的作文,它也许华美无比,也许蹩脚不堪,但一定会惊天动地……
我确保自己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然后向镜子里的那个人说了声再见,便匆匆出门,去赶赴那最后的战役。
我不知道璐此刻是否也出了门,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也许她正在汇报任务,也许她正和我一样奔赴战场。
我望见学校外面挤满了焦虑的面孔,这些家长们站在夏日的流火中,无怨无悔,奉献着自己的爱心和汗水,一如我的父母,此刻正在熙来攘往的菜市场上大声吆喝。我艰难地穿过人群,不声不响地走向楼门口,保安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在进入前的一刻,我回过头,看见天上没有一丝云,阳光很倦懒,地上挤满了生灵,我心中的悲哀涌起来,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复返。我转过头,迈步走向荒芜之地……
辅篇窗外阴云密布,干硬的冷风卷起阵阵黄沙,屋子里嗡嗡乱响, 耳旁有人在背一篇《一件难忘的小事》,有人在聊昨天晚上的动画片,蜂后则坐在座位上目光僵硬,一切陷于混乱。终于迎来了小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考试,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从这个巨大的、鬼魅的蜂巢飞出去之后会遭遇什么。我忽然发觉自己将告别的,不仅仅是永远形影不离的红领巾,还将失去某些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我弄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只是把头转向窗外,天色已黑,窗上的霜花绚烂,一个朦胧的影子正看着我。
压抑和沮丧中,我感到自己的童年正像窗外的黑夜一样漫漫无边……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身上正在缓慢地出汗,吊扇一动不动, 因为发考卷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心中麻木不仁,并不紧张,只有满心的疲倦。再过几个小时,一段很长的历史就要结束。我将写满那张试卷,结束这一切,就如结束一个长久统治的封建王朝一样。这是璐最害怕的一科,尽管我给她讲过许多数学题,但她似乎没有什么进展。铃声大作。我的血液开始欢腾雀跃,无数毛孔张开又闭合,筋 脉张弛有致,骨骼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慢慢地解掉一个个题目,就 好像摘掉新买衬衣上的大头针一样。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 忘记了所有使我迷惑的一切……
然而,一道奇妙的证明题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对这题感到不可理解,于是跳过它,去结束后面所有的余孽,然后拨马回枪,再次与那题面对,它开辟出一片空白之地,等着我跟它痛快地厮杀。我的头开始疲倦,眼睛酸痛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放下它,去核查其他的战果。我惊险地发现了几个低级错误,如同发现遍地尸骸中装死的敌兵一样,于是补上几枪,然后又一次面对那个题,仍旧觉得它不可思议,这时监考的人说了一声“还有五分钟”。我头上开始冒汗,不相信自己会如此败在这里。我慌乱地扫了一眼试卷,猛然又发现一个简单的错误,急忙提笔将它改正,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可怕而冰冷,仿佛斜刺里飞来的一支冷箭。我战栗着去看那个证明题,惊悚地发现自己一直毫不犹豫地在努力想办法证明的,并不是题目所要求的,而是一个已知条件……
在高考这只硕大茶几上摆满的无数杯具中,我的这一只多少有点喜感。无论时间怎样冲磨,我也难以释怀,就算我用全部的生命一次次穿梭时空回到那一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既然一切已成定局,璐劝我还是淡定一些。但我总觉得,过去并非不可更改,自己总能做点什么。
我没有获得加分。这说明,要么我的纯度指标没有达到规定的要求,要么《灵怪史》以及那些传言根本就是瞎编的。我大概注定是个普通人了,不过能再见到璐总是好事。在黑暗中,她曾对我说“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一直在努力参透其中的含义:它可能是说, 未来还很漫长,我应该努力去探寻生活的中心思想,即使上天入地也要在所不惜,那么这句话就是一句箴言。但它也可能是说,过去的事像漫漫长夜一样无法追寻,生活没有真实,所有真实都会变成不可理解的回忆,那么它就应该是禅师说的一句谜语。
它还可能是说,人生是在一条无始无终的漫漫长路上行走,因为无始无终,所以每走一步既无所谓前进也无所谓后退,尽管偶尔会掉进一些陷坑里,那么它就是一个比喻……总之它有许多种解释,但是璐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知道。来通知书那天,我没有任何兴奋,只是木然得很,好像收到的是一个小广告一样。我打电话给璐说我暂时有了着落,璐说太好了今天有人请客了。新开张的冷饮店里,一遍遍播放着最流行的网络歌曲,我则盯着一份冰激凌发呆。璐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盘,不紧不慢地吃着, 还问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说待着。璐扬起头:“老木,你怎么不吃呀?”我摇头说没胃口。璐说你不吃我可吃了,我说你不怕肚子疼就吃吧然后把盘子推给她,璐一边吃一边问:“待着?待着是什么意思?”我说:“什么也没干,待着。”璐很奇怪,放下勺子,低了头问我:“你是不是还想着那道数学题呐?”我没吭声。璐望了我一会儿,然后拿起勺子将残余的冰激凌吃得丝毫不剩,于是站起身,很满意的样子:“走了,老木!”
璐在我的家里看了我的通知书,一边看一边说:“可以啊,老木,不错不错!”我不知道璐何以知道这个通知书不错,但既然璐这样说了,也许就有道理。璐又问我什么时候去上学,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璐瞪起眼:“嗯?是不是不想请我吃一顿告别宴就开溜呀?”我把头望向窗外,没吭声。
璐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很忧虑地问:“老木,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呀?该不是变白痴了吧?”这句话很耳熟,璐的动作也很熟悉,我的心忽然从麻木中苏醒,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真切,我意识到自己将离开和这里有关的所有记忆,我的过去全都包藏在这段记忆里,但我将要去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我是一片空白……
璐伸手掐住我的两腮向两边拉,嘴上还坏笑:“老木,你可别白痴呀!来,笑一笑!”这时我抬眼注视着她,而脸被抻着,笑不出来。忽然,我觉得自己又掉进一个奇怪的陷坑里了,在这里我的现在与我的未来交接,而交点却是我的某些过去。此刻十分的奇妙,这奇妙似乎超越了生活,却又好像生活的某种征兆……我含糊不清地说:“我没事。”由于脸被抻着,所以声音很古怪。璐笑呵呵地松开了手。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报到比较好。”
璐叹了口气:“老木,你可真行!你都知道些什么啊?!”我忽然一阵冲动,想要把我知道的答案说出来,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的机会,我已经错过一次,如果这次再错过,恐怕就永远没有回答的可能了……我扬起头张了张嘴,说了半句:“我知道……”但是璐正歪着头,脸上带一点顽皮的笑,我的勇气顿时丧失殆尽,我喘了口气:“……大概几天之后吧,这个学校开学很早。”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们好像梦游了一阵,璐才醒悟过来,拍拍我的头:“老木, 你到了外面可别学坏呀!” 我望着璐发呆。我看见她的脸上很无奈,听见她的语气不再如以往那样嚣张, 听起来很坚强,但是一碰即碎的样子。
我心中很难受,问:“你会去车站送我么?”璐愣了一下,转过头说:“不去!” 我轻轻碰了碰璐的手指:“那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吧!”璐的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站起身,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臣当远行,还望主公保重……”璐忽然转过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地哭了起来。许多年来,我只看见璐哭过这一次,她就一直低着头,静静地把我的衬衣淋湿。我杵在那里,像一根木头。璐擦干眼泪:“我不送你了,自己一个人走吧。”然后说了声再见。我说再见。璐离去。有关告别的事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后来我提着两个皮箱上路。三轮车师傅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车站,他问我是不是上大学了我说是,他羡慕地说你真行小兄弟上大学真厉害我说是么,他说你可好不用像我们天天刮风下雨还要出车跑路上了大学就前途无量了…… 他那颗金色的门牙在夕阳下闪烁,我没听见他说什么,只好对他友善地笑了笑。路过小学的时候,我看见那里长满了荒草。空荡荡的废楼,残 存的玻璃窗,金色的阳光,黏糊糊的空气,早已听不见的孩子们的 笑声。
坐在火车里,我望着窗外微笑、叮咛、哭泣、挥手、难舍难分的人们,身边不断有人走过,碰撞着我木然的身体。我忽然毫无理由地感到,璐会突然从人丛中出现,就像以前一样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身后,然后偷偷蒙上我的眼睛,粗声粗气地说“说,我是谁?”……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汽笛响起时,我的心脏垂死地跳动。我想起璐的模样,想起她无可奈何地问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后悔的伤痛像海水一样袭来,我希望你此刻能……可是稍纵即逝,我已错过了回答。现在,再也没有人需要这个答案了。可是,璐,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你,而我并不想这样……
眼前模糊起来。茫然之中,火车缓缓开动,载我驶向我那无量的前途。
补篇
我刚刚安顿下来,就给璐写了一封信,说我已经平稳着陆了。然后是一场惨烈的军训,事后却只留下一抹绿痕。璐回信说她被一所什么师范学院录取了,再过几天就去那个地方,还问我有没有被晒成一块木炭。我放下信,开始看地图,研究那个地方和我的城市有几厘米远,然后照了照镜子,果然有点像木炭。
璐的第二封信是从那个学校寄出来的,此时我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她说那个学校差劲得有些过分。我回信说没有关系事已至此就尽力而为吧。信寄出去后我忽然很奇怪,不知自己随手写下的那个“尽力而为”是怎样的意思。
璐的第三封信到来时我已打过三次雪仗,非常痛快。璐说她的父母已经把家搬到她所在的那个城市了,也就是说她现在可以经常回家,也就是说她现在不是“在外面上学”了。
我想这也就是说,今年冬天的寒假里我恐怕见不到她了。于是,我照例发呆良久。
无机化学让我不知所措,考试的前一天隔床的兄弟问我怎么办,我心里惶惑却假装流氓样子笑着说他要是敢让咱们不过就拿刀砍他。考试时我看见别人走笔如飞,自己却和题目面面相觑。我想再次听见自己骨骼错落有致的清脆声,可是身体却并无动静。有几个题我只写了一半的样子。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整理好背包,提前交卷,匆匆逃跑了。
火车在早上到达,我逃离拥挤得惨不忍睹的车厢,带着一身臭汗和对考试的糟糕记忆,疲倦地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黑。
寒假里我无所事事。给一个亲戚的孩子讲讲数学题。跟他一起打魂斗罗,练习只用三个人闯全关,以失败告终。我看了一本不知所云的哲学书。从早到晚地看影碟,看到头晕脑热反胃为止。化学书在我背包里放着,但我一直没有翻过。
除夕夜我心潮起伏,没有办法在屋中安然地看春晚。穿上外套,推门而出,外面楼冷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