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篇
无法逃避,我必须面对自己的脸。
猛然看去,这张脸平淡无奇,但仔细看一会,就露出马脚来:耳朵肉鼓鼓的、眼睛细细的、鼻子奋力地挺拔着、嘴巴扁扁的,每个器官都不太对劲儿,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每个人都活在一张脸的后面。这些器官如何在两块巴掌大小的地方生产出一个人的基本形象并在他人心中制造出美好或者丑陋的感觉,这真是需要好好研究。每当我对着镜子一类的东西试图搞清楚自己为何面目如此,我总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镜子里的那个人也变成了另一个神秘的家伙,正冲着我得意地微笑。慢慢地,周围的世界模糊起来,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于是我知道自己又掉进岁月的陷坑中了。
此刻,我又坐到了那间昏黄的教室里,一个穿着蓝色上衣的女生正在黑板上不停地书写,一只红色的蝴蝶落在她的头上,五六十个小朋友像小蜜蜂一样堆挤在下面,匆忙地抄录着。外面天色阴暗,冬天的冷风像野鬼一样尖笑着,头顶上是昏黄黯淡的灯泡,一个老女人安稳地坐在一旁,如蜂后一样从容地看着我们……
在不计其数的陷坑中,这大概是最大最深的一个,所以我常常掉进来,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当时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抄书。语文课代表整页整页地抄教师参考书上的全部内容:作者简介、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词语解释、课后题答案。我们的班主任,那个蜂后一样的老女人,宣布考试的所有答案就在其中,因此那个女孩就每天踩着一个小板凳,显出很高大的样子,从黑板的顶端开始, 一行行写下那些令我感到费解的词语,然后从椅子上下来,吹吹手上的粉灰,拿出几只粉笔继续写下去,写满半边后再站到板凳上写另外半边,然后再下来,擦掉前半边,写下新的半边。粉笔咯吱咯吱地响着,粉笔灰在昏暗的教室里静静地飞舞着, 我们紧张地抄录着…… 许多年以后,我第一次注意到璐,就因为她站在黑板前,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上衣,戴着一个天蓝色的发带,写着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从那时起我就对她深深着迷。
我又想起那个女孩那圆圆乎乎、好像一摊面泥似的粉笔字。当然,我自己的字就不用提了。璐就常说我的字太烂,是真正的文字垃圾。对此我只能说:“烂就烂吧, 没法子,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对璐,这个在我生命中翩然而至的姑娘,我只能这样。如果你太认真,她就说你凶,没意思,如果你沉默不语,她又觉得你冷淡没人情。所以我只能半冷不热地说些实话。璐问我她的字好不好看,我说:“还可以。”她不服气,问我:“总比那个语文课代表强吧?”我说:“不知道,这么多年不见……”她忽然冒出一句:“她漂亮么?”我只好这么回答:“没有你可爱。”璐不依不饶:“她到底什么样啊?”我如实回答:“不知道。”璐就生气了:“骗人!你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仍如实回答:“小时候的事了,早忘了。”璐 就咬嘴唇,露出了她的虎牙,突然伸出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瞪着 眼问:“说!你是不是喜欢过她?”
凭直觉,我认为璐的出现和我最近开始频繁地发生时空错乱并非是一种巧合。每当我对着镜子出了神,时间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陷坑,把我吸进去,带我回到已经淡忘的童年时代,璐也总是在这时突然出现,打断我的沉思,把我从粥一样黏稠的过去中拽回来现实。这种事,怎么会是巧合呢?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其实我不是被吸进了时间的陷坑,而是我自己有一种在时间中穿行的特异功能,而我频频地回到梦境般的童年,潜意识里大概是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而这也正是璐来到这里的主要任务。
上幼儿园时,我本来是很聪明的,因此在班里颇有威信,很有点风光的感觉。有一次我臭美得不行,自封为美猴王,指使众孩儿们向女生进攻。女生立刻向阿姨告了状,于是我就接受了生平第一次的批评教育。阿姨揪着我的耳朵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蔫不唧的还挺坏呀。我被惩罚在厕所里站了三个小时。我摸着红红的耳朵,觉得它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果子,扑通扑通地喷张着一股热乎乎的力量。摸着摸着,耳朵就黏糊糊地出了血,我吓了一跳急忙求救。阿姨正在忙着打毛衣,抬头看看我,估计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于是又低下头。我就那么傻呵呵地愣着。后来阿姨终于织完了那一针,就想起了我,于是对那只已经停止出血的耳朵进行了一些什么处理。我当时感到很温暖,觉得阿姨人很好。但现在回忆这件事时,我总是想到“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个句子,这不是当时的想法,而是我现在的补充。
可我总是避免不了这种叙述模式,这说明我把人想得很叵测,说明我已经不再纯洁善良。从那时起,我的气场就一蹶不振,从一个威风的家伙沦落成一个被威风的家伙。后来,我的耳朵也成为第一个怪异起来的器官: 耳唇的肉很厚,轮廓很鲜明,有时会悄无声息地流出一点血。璐赞扬它们蹂躏起来很有手感,假装生气时就揪住它们,以示威胁。璐凶起来时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倒是很符合我对她身份的猜疑:特派员。传说中,她们……可是她有时候又忽然做出一些让我不知所措的举动,动摇着我的猜想。也许,这是她为了更好完成任务的伪装?可我又觉得不像。不知哪一天起,我眼前的事物模糊了。黑板上的字融化成湿漉漉、雾蒙蒙的一片,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上心头。那时我毫无道理地相信,眼前的这层霜一定能够被拭去,于是顽固地不戴眼镜。
这样,每次抄黑板时,我和其他几个同病相怜的同学只好走到讲台前面。有人把书本放在讲桌上站着写,有人把本子放在讲台上蹲着写。我搬来凳子当做桌子,蹲在地上,扬着头抄写。蹲着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独特的视角,使我在肌肉的酸痛中感受到一种趣味,并且得到一个模糊的经验:这世界是酸痛的。对此,璐很不以为然,她说这世界是淡淡的,没有味道,有一 点芳香。对这种奇怪的描述我无从理解,璐就说:“你真是笨得要 死!”然后就作一种很奇怪的比喻:“就是像那种……我们的舌头 的味道,懂否?”我试图让舌头舔到它自己,但没有成功,于是又 摇摇头。璐见我死不开窍,很为我着急,于是说:“笨得像木头! 你尝尝我的就知道了。”说着把舌头伸出一点点。我心中轰的一声 巨响,血压开始爬升。每一次我都很难抵住她的诱惑,但我仍旧努 力地转过头说:“风大。当心舌头抽筋。”璐就撇撇嘴,意思是说我 很虚伪。
璐说我虚伪,又说我像木头,也就是说我是个虚伪的木头,于是称我为“木虚”。根据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审美观,她认为这个名字棒呆了。有时候璐很不开心,我就要安慰她,但是我不会安慰人,我惟一擅长的就是做数学题,于是为她表演做各种高难度的数学题。我拿出一道看上去很恐怖的题吹牛说:“你看,我倒着都能把这些题做出来。”然后就把卷子倒转过来,符号全变了样,我花了半个钟头把题目看明白,然后满头大汗地把它证明出来了。璐露出笑容,摸摸我的耳唇儿,满脸的得意:“行啊,木虚!有两下子有两下子。”
后来,趴在讲台上抄黑板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就和前几排的人挤在一起。有时蜂后不在现场,大家就忘记了抄板书,聊起圣斗士什么的来了。有人离开座位满世界借一块橡皮,有人玩起一种叫小孩老虎枪的游戏,屋子里还会有满天飞的纸飞机。这时候我就叠一种忍者镖,叠好一个就飞出去,然后就会有人扔回来。屋子里已经充满了汗水、粉笔灰和一种令人迷失的昏黄灯光,大家乱哄哄地很开心,只有那个女生不动声色,继续在黑板上书写。突然,我发现后门的一个小圆洞突然一黑,我的心陡然陷入冰冷的恐怖…… “喂!”璐警告性地喊了一声后,见我无动于衷,就用一种大擒拿手的招式箍住我的脖子,然后粗声粗气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清醒过来,使劲点点头。
她问道:“我是谁呀?”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盘丝大仙——”璐得意地问:“说,你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呢?”我差点被她憋死:“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她放开我,我说你这样很不雅,她瞪了我一眼:“别打岔,你想什么来着?”我就瞎编:“我在想一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她来了兴致,我就继续编:“说有一个剃头匠说他只给所有那些不给自己剃头的人剃头……”璐一听很失望:“你傻了吧!怎么总想着这个问题呢?”我很无奈:“没有办法,想不明白啊。”璐好像哭笑不得: “真是个木头!爱剃不剃,关你什么事儿啊!”我想了想,确实不关我的事。她鬼笑着说:“木虚,别想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然后就递过一张很无辜的白纸,上面写了一道数学题。我没有话讲,拿起笔闷头做题,璐就在一旁给我计时。时间在嘎达嘎达地流逝。
等我把题做完,璐就大叫一声:“行呀,老木,又快了两秒!”然后摸摸我的耳唇,满脸慈爱的样子…… 其实,璐不太可能是盘丝大仙。《灵怪史》里写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在远古时代,三界中的六大生灵都还欣欣向荣的时候,神仙这个种族也是人丁稀少,何况在上古时代那次惨烈的混战之后,精 灵、妖怪、鬼魂、魔族和神仙都没落了,只有人类成为新贵,从那 以后一直称霸三界,主宰万物,对其他种族实行强权政治,推行人 类文明。头脑灵活的异族隐匿在人间定居下来,不肯受管制的则陆 续被消灭。千万年来一直如此,经过同化,如今,血统纯正度在十 个百分点之上的异族已经寥寥无几,在人间也受到重点的监控。在 如今这个年月,一个人除非有中巨额彩票的运气,否则怎可能遇到 一个传说中的神仙?所以,当璐拿出一叠白纸和一支笔,要我老实 交待自己的思想状况时,我就更加确信,她必定是个特派员。此时 天色阴沉,冷风飕飕,窗子上又挂满了霜。我拿着笔发呆,木然地 转了两下笔,心中一片茫然……
我在叠忍者镖的时候看见后门上的小洞变黑了,心里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怖。果然,不久蜂后就从外面进来,带着一种不祥的从容。抄板书的女生写下最后一句话,不声不响地回到座位上。蜂后不动声色,命令刚才所有说过话的人自觉站起来。
除了一个女生,几十个小蜜蜂全站起来了,面带羞愧。蜂后手拿一根木板,不紧不慢地从前到后逐个过问。
问题一:为什么说话?
问题二:说话是不是错了?
虽然我回到了过去的现场,却仍然如同在梦中一样,很多事情无法复现了。恍惚中,我嘟囔着编造了一个什么理由,那两板子打在手上也没什么痛感。随后两天里我们被罚站着上课。那个女生仍旧抄板书。我把许多书摞起来,不用弯腰也可以抄写,很是有趣。我们就那样林立了两天。后来蜂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坐下吧!”音拖得很长,有点爱恨交织的意思。但我很惋惜,因为我发现站着更自在一些。如果要我相信这些事是真的,我就只好把它解释为自己当时中了邪,但是这样就是在宣扬封建迷信,恐怕是不好的。于是我重新解释它:当时我被人下了诅咒,活在一个漫漫无边的黑色的梦中, 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醒来……这样它就变成了童话,恐怕会好一点。基于这种解释,有两种可以帮我解除咒语的方法。
一种是由一个美丽善良勇敢的公主骑着白马来到城堡的外面,用她的智慧和宝剑斩断巫师的荆棘,在城堡的一间密室里吻了那沉睡千年的王子, 咒语于是破解……另一个办法是期待着亿万年的流逝之后,时间慢慢地解开了咒语,好像水流冲磨掉一把锁…… 为此我决定用一种童话的方式来交代我的过去: 童年的天空,笼罩了硫磺的云雾…… 我终于拿起笔,才写下了第一句话,就被璐打断:“什么硫磺的云雾呀?没边儿!”我说这叫做曲笔,然后向她解释我关于童年和咒语的看法。当我说到关于白马公主和睡王子的故事时,她就撇撇嘴:“哟,还挺能梦想的呢!”说完又憋不住呵呵地笑,一边还夸我:“老木,真有你的,咋连这都编得出来。”我觉得很不开心,因为自己的话被她当做了笑话。
璐见我不吭声了,就靠过来坐在我身边,轻声细气儿地问:“不开心了?别呀,跟你说着玩呢! 别那么小气,啊!”我耐不住她的蘑菇,只好告诉她蜂后的脸上有 一种硫磺的气味,刺鼻得很,每次我站在她面前等她给我批作业时 都无可避免地闻到那种腥乎乎的气味。那之前,我们都站成一长 排,好像等着过秤的产品。有时人很多,所以要排成 S形,每个小孩手里都拿着作业本子,神情严肃地等待着一支红笔的宣判。我置身其中,远远地闻到了一丝硫磺的气息,这气息随着我的挪动而变浓。终于,我把本子摊在讲桌上。那张硫磺味的脸十分肃杀,目光冷淡地看着本子,看见上面写着“造句:喜欢。答:我喜欢数学课。”那时除了蜂后的课,就只有数学课和体育课。果然,蜂后只随便地划了一个红色的勾子,写了一个“良”,嘴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哼,是呀,你喜欢数学课。”语气很嘲讽的感觉。我什么也没有讲,拿起本子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慢慢坐下,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璐眨了眨眼:“哟,没想到,咱们老木小时候还挺会气人的。”
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
在这艳黄色的云雾中,有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他就是我小学时候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