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却鸽借上厕所之名,出门吹风,走得离包间远了点。
湖面依然阴冷,呼啸的寒风把冬天灌进她每个细胞,脑子清醒了些。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一整天都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她明知道和时樾的饭局是工作,是作秀,该能走当走。
明明她的背包里就放着她准备好的晚餐,她却要为多留一阵装成傻瓜模样。
正发着呆,江一颂握着包烟也走出来,在距李却鸽两米处停下。
两人都各自找了包间的视觉死角。
屋内明黄色的灯光斜溢出来,打亮他毛衣的衣角,擦过他的耳边。
他的五官在阴影下显得更加立体,眼神看不清着落点,有些阴郁。
李却鸽这一刻感觉他像这片湖。
在这样的冬天,多靠近一步都会让人更冷一点。
他拿出打火机,修长指节使力,火焰在他指间一步跳出,烟草被染成温暖的颜色。他的鼻尖、坚毅的唇线、黑色的眼睛都被染成温暖的颜色。
一瞬间又都飘散在风里,无踪也无影。
李却鸽小时候常玩的仙女棒也这样。
她低头看今天的穿搭,黑色毛衣外的白衬衣,从第三颗扣子扣起会不会有点奇怪?裤脚好像也有点走线。
忙了一整天,发型也凌乱。
哪里都不完美,哪里都有问题。
她揪紧自己的衣角。
她有点心急。
即使曝光了琳达,采访的机会照样也还是琳达的。她之前想得太简单。想要站稳脚跟,不是来这样一次就够的。
她需要在这个饭局里说定一些事情,甚至面前这个人,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就这样站着,吹着冷风,好像也开心。
她发现自己不想走,也没有什么利用他的心情。
……
「那你就去死吧」,那一行一行的恶毒和他的目光突然重回脑海……她还没有问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手机屏……该问清楚吧。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站在寒风里,谁也没穿外套。江一颂一根烟抽完,又起一根。
始终沉默无语。
有好一会儿,李却鸽才鼓起勇气走近江一颂,终于问出一直闷着的问题:“你看到了?”
他比她高出一截,她大概目测,她的头顶将将到他的上唇线。这对于李却鸽来说是难得的体验。
江一颂微微低头看她,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李却鸽懊丧,不该走过来,不该开口说话的。
正纠结如何收场,江一颂却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小心。”
果然。
李却鸽:“看到了多少?”
江一颂垂头看着地面:“没多少。”
李却鸽几乎没有过脑:“看到就看到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果然,他看到那个隐藏在阴暗处的我了。
李却鸽心下一酸,可惜啊可惜,又加上一句:“反正应该也不太会再见面了。”
他接得很快,语气有点呛人:“是。本来也不认识。”
他们的确不认识。
除了知道他长什么样,演过什么电影以外。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年纪。
但这一刻,这气氛僵硬,比冷风更易碎。
李却鸽骤然放松下来,其乐融融的气氛她最不适应。现在这样,反而是她擅长应付的领域。
她堆出一个笑来,准备结个尾道再见,心下又有了盘算,最好能搞到个采访机会。
江一颂却把烟夹在指间,先打破沉默:“中午看你耍狠,以为你不介意。刚刚看你长袖善舞,又觉得你可能会介意。”
中午……那个背影是他啊。
这话听不出好坏。李却鸽索性装傻:“我介意的话,你会道歉吗?”
江一颂正色,侧身正经看她:“当然。”
语气里的认真,几乎敲碎李却鸽脑子里的算盘。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却鸽叹:“我还以为你是不爱搭理人的那种。”
江一颂想了想:“是吧。”
李却鸽:“那你……”
江一颂:“什么?”
李却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事。”
所有长袖善舞的本领,在这个远远看着不理人,却该死的有一说一的人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江一颂掸掸烟灰,又开口:“你放心,我转头就忘了。”
没头没尾,李却鸽却心领神会,努力让语气平静:“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在他眼里可能不算是个好人了。
江一颂:“其实挺好。”他倚着身后的墙,转头盯住她,她倏地一抖。他笑,道,“你耍狠的时候。”
他这张脸,不是时樾那样软糯秀气的样子,不笑的时候很有些逼人的气势,沉默的,锋利的。
这一笑,像是破冰。
李却鸽想起深冬清晨升腾着雾气的湖。
但总是有点恶劣。
李却鸽带了点气:“你还是忘了吧。”
江一颂语气突然诚恳,看向她:“别吃瘪。”说完又埋头看向地面,夹着烟的手指在墙面上轻轻地敲,像在挑拣词句,“你耍狠的样子比刚才……”
他没继续说下去,寒风里,散开一片朦胧的白气。
李却鸽又有点懵。
江一颂看她不回应,又道:“但你应该不想让人看到这些。作为歉礼。”他想了想,指指包间的位置,“我让张展接受你一次采访?”
李却鸽忘了权衡利弊,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这个我自己想办法。”
江一颂沉沉地看她,似乎有什么想说的,片刻后又看向天空,抽烟不言语。
没穿外套在室外站了太久,两只手冰凉,放到嘴边哈口气试图暖一暖,但等那口气散了,手心加上潮湿感,比刚刚更冰了一层。
三两颗雪粒子漂浮着落在她手心里。
下雪了。
更多的雪落在湖面上,一瞬间又斜将着下沉消失不见。
这两天她每每因为这张脸吃亏,好胜心她有,总该找机会把场子拉回来。
反正是最后一次交集。
某种冲动挤上来。酒劲好像又上来了,李却鸽想。
她说,好像又不是自己的声音:“真的有歉礼吗?”
江一颂侧面靠墙,整个身子完全面向她,听不清语气:“你不要也行。”
李却鸽摇头,故作认真,慢慢靠近:“要不,你让我亲一下。”
这次换江一颂瞪大眼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李却鸽感到一阵舒爽。
看他吃瘪,她的恶魔心理回笼,又逼近一步:“你长这么一张女孩看到都想亲的脸。你自己不知道吗?”
没抽完的烟应声落地,熄灭在青石板上。
他看向墙壁,手渐渐握紧。
李却鸽惯会看脸色,立刻退回来,长呼一口气,换了个语气:“我能采访你吗?”
长久没有回答。李却鸽又问一遍,态度诚恳。
江一颂捡起地上的烟头,反身向垃圾桶,语气冰凉而坚决:“不能。”
李却鸽却没执着于此,等他再转回来,声音放低,又问一句:“那我能追你吗?”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张展飘忽又带着热气和酒气的声音:“一哥,太好了!太……”他很快地走过来,看到他们俩竟在一起,架势突然收起来,要笑不笑的样子。
再看李却鸽,眼神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江一颂扶住张展,有些粗暴地拉拽着他往包间里走,没再看李却鸽一眼。
垃圾桶上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白。
他们三个一起回去,李却鸽环顾一周,倒有些想笑。
玥姐表情多了几分深思、琳达脸色僵硬、时樾倒仍然眯着眼笑,像什么都没看到。但所有人对江一颂和李却鸽两个人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时樾在某个当口轻轻带过一句:“说起来,今天这桌只有江大哥和这位记者姐姐穿了黑色呢。我好久没穿黑色了。”
和江一颂把话说开了,李却鸽反倒放开了,其他人的态度对她而言不过是可以顺流而上的踏板。
在饭局的末尾,李却鸽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江一颂身上,集中发力,玩笑间成功约到了张展的采访。
但时樾的专访尽管之前就有时樾的口头应承,玥姐却显然不同意,李却鸽提了几次都被强硬的绕开话题。
但脸皮厚如李却鸽,撞十次南墙也不会眨一下眼,死死赖在饭局上假装不知道大家已经想散了回去休息,只一个劲地提专访的事。甚至把L-ZT搬出来,以及这次饭局的影响和后续,一顿真真假假她自己都不信地忽悠,最后竟然也敲定了时樾的专访。
琳达手机一通狂敲,没再说话。
玥姐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玩味。
江一颂转身向窗外看雪,不参与这整场的欢闹,只有玻璃窗模模糊糊映出他没有表情的脸。
饭局结束后,李却鸽拒绝了张展他们的邀请,自己打了网约车,和琳达一起,与众大佬们说了再见。离开的时候特意选了后门,戴好了口罩,仍然和草丛里、高墙上的黑衣女孩们对上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