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加班李却鸽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早上八点不到，公司一个电话打过来，李却鸽正坐在街边摊不慌不忙吃早餐。
到公司的时候，会议室门大敞着，圆桌围坐沈柔和一圈编辑。
李却鸽进门照例先给大家端了茶水。沈柔不忘理理自己一身干练黑西装，敲桌清嗓，用最冷静的声音陈述现状：“由于小料里本来不该出现的过度明显的指向性内容，现在全网喊打L-ZT，退款请求压到客服想辞职。千万的点击量，程序员从昨晚到现在都没闭过眼。琳达，你说该怎么收场？”
一排眼睛齐刷刷看向琳达，躲无可躲，琳达支支吾吾。
沈柔眼神睨她一眼，继续问：“谁是这篇文章的责编？”
大家面面相觑，会议室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李却鸽尽管是端咖啡熟手，现下也控制不住手微微颤抖，放到迈克面前的咖啡啪啪洒出两滴在桌上。
迈克哼哧擤了个鼻涕，就着一张纸翻了个面，擦掉桌上的咖啡渍：“别人上不上心不好说。文章火的时候谁得利，现在就该站出来担责。窝在椅子上耽误大家看病的时间，等会医院号排满了，同事病死了到时候又算谁的啊。”
琳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两手捏紧成拳。李却鸽把还盛着两杯咖啡的托盘放到桌上没人坐的位置，和众人一起，定下来看她。
前所未有的万众瞩目，不知道琳达会不会给她惊喜。
但到了，琳达的手还是微微向她指过来，一双已经泛红的眼睛也瞥过来：“李却鸽，小料的部分你自己……”
这个颐指气使，让李却鸽做了半年本属于她自己的工作的人，到了该担责的时候，还是直接把李却鸽扔出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刚进公司不久，名不见经传的实习生。
“主编，是我的责任。”李却鸽微微侧头看着琳达，语气平静。
沈柔双手搭着下巴，看看琳达再看看李却鸽，若有所思。当她眼神扫过李却鸽时，大家明显感觉办公室温度都低了两度，忍不住一个抖擞。
李却鸽倒像什么都感知不到一样，挺胸抬头，神态轻松，活像头无知的小牛。
编辑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递眼神。
迈克歪嘴嗤笑一声：“这又是唱哪出啊？”
迈克工位离得远，和琳达、李却鸽平时都没什么过多的交集，今天倒像是头一次知道自己待了几年的公司这么热闹，鼻涕都擤得有了八卦味儿。
几位戏台主角不说话，气氛像要凝固出冰。
投向李却鸽的目光无一得到回应。沈柔看着她，脸上小幅度笑了一下，之后也再没有反应。
编辑们台面上面面相觑，桌底下倒开始了一场打字交流战。
“散了吧。大家回去好好过周日。”沈柔把散到前面的头发一把抓到脑后，微微仰仰头，也是满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琳达和实习生留下。”
一圈人迅速收拾齐整跑路，半分钟风卷残云，只剩几把椅子咕噜噜转。
会议室清晰可闻离开的人群里有声音传过来：“还不如稿件编辑直接写来得周全。”
“净养些废物。可怜我的插花课，都是钱啊。”
迈克一个人仍在座位上不动弹，跟着同事们的议论高声叹气。
李却鸽站在原地不吭声，心里把迈克骂了几千遍。
谁要假装精明、趁机媚上或者凸显个性本来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为表谦逊和紧张，一直站着。
这迈克在这里耽误多久时间，她就要多站多久。
周日的早上，本该睡觉的大好日子，她却在这里罚站。
“迈克，出去。”沈柔发声了。
“主编，我看这事儿该这么解决，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迈克全身扑在桌上，手指在桌面和李却鸽、琳达两人之间指指点点，乍看之下倒像是个严肃的样子。
沈柔像被勾起了兴趣，身体也俯下来，靠近迈克这边，嘴边勾起个微微的笑意，慢悠悠回应：“你先出去。”
迈克吐出去的半句话僵在嘴边，又状似艰难地吞进肚子里。捡起桌上一堆团成团的卫生纸，偃旗息鼓出门，不忘回头冲李却鸽挑挑眉，以示他戏谑的旁观者身份。
“说吧，怎么回事？”琳达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琳达眼泪已经在脸上流过几回合，眼妆花成一团，围着眼睛绕成个椭圆形状，像在做眼部护理的某某面膜。
一开口，无非是些支支吾吾颠三倒四的内容，先是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后说整篇文章她就看过一遍、又说这文章虽然是她写的，但为了栽培实习生，就把小料部分交给了李却鸽……
越说情绪越激动，几乎忘了这里是残酷的世界五百强职场，没有看到眼泪就心软的后退作风。
沈柔的表情愈发不耐烦，嘴抿成一条僵硬尴尬的线，像在思考怎么说狠话才符合自己一贯的高情商领导形象。
李却鸽看时候差不多，终于接下话头：“文章是我写的，责任也该由我担。”
沈柔眼神移过来，上下打量李却鸽一遍，又看向琳达求证李却鸽话里的真实性。
沈柔仍哭哭啼啼，哭到理智都不见，只顾着点头，手腕上的首饰随着动作叮呤咣啷响。
李却鸽这时候真有点心软了，从桌上抽点纸递过去：“琳达，冷静点，别哭了。”
沈柔点燃一支烟，狠吸了两口：“崔扬那边还好说，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时樾这边因为这篇文章，可快被按在地上踩了。他跟咱们合作过这么多次，在这儿关系僵了，我们谁都别好过。”
崔扬是《黎明的月亮》的男主角，时樾是《恋曲1993》的男主角。
李却鸽装模作样点点头，心里倒还是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
“时樾的合作这事就算能放到一边。可江一颂这次难得回国，本来我们是打算拿到他的独家采访权，这事情影响了《恋曲1993》电影本身的话题度，江一颂这边还没攻下来就留下了坏印象。发行人和执行官为此可准备开会了。”
江一颂。
李却鸽暗忖，回忆这个人的相关信息。她知道这是个没演过烂片的厉害人物，但江一颂本身不在流量体系里，连她作为从业者都没有多少印象，这中间的轻重取舍，她倒是有点看不明白了。
但发行人和执行官都被牵扯进来的话……凭琳达反应再大李却鸽也不奇怪。
沈柔一句话说完，琳达连哭声都不见了，怔愣愣一张脸，噗通倒在椅子上。
沈柔继续开炮：“文章不管是谁写的，琳达你都是责任人，脱不开关系，如果这事儿你没办法解决，公司一定会请你离开保住声誉。”琳达没有反应，沈柔长叹一口气，语气平缓了一些，“你明白吗？”
许久，琳达连吸两口气，好像脑子终于进了新空气，语气也状似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这文章跟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校正。整篇文章包括前期采访策划和后期整理，以及小料，都是李却鸽做出来的。”
“证据呢？”
琳达说不出话来，她来杂志社三年，没正经做过几天事。李却鸽来之前，她就学会了怎么让实习生做自己这份工。同样的，她也在更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尽管公司没人多管闲事，但仍然不能留下证据。
每次实习生为琳达写了稿，都会依她所谓的公司保密规定，删掉来往邮件。琳达自己这边当然也不会留底。
邮件都删光了，又哪来的证据？
琳达一时心如死灰，失业后各种首饰、名牌包、美容店、现在租的大居室、男朋友都离自己而去的景象像走马灯，呼哧哧一个赶一个从脑子里闪过去。
证据虽然没了……但现在李却鸽既然主动承认了……
琳达一把拽过李却鸽：“她自己都承认了。她的话就是口证啊。而且她也说她担责，那公司只要出了声明，改掉作者名字，不就解决了吗？”
“是你对小料的内容做了改动？”沈柔问李却鸽。
李却鸽正要搭腔，琳达先抢了话：“是她。”
琳达像自己想象中一样蠢，李却鸽倒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了，只能顺着说：“对，是我。我担责。”
说话的时候仍然扬着嘴角，弯着双眼，头发绑在后面，甚至口红都被早餐磨去大半，活脱脱一个还在校园里打转的女大学生。
沈柔嗤笑出声：“你怎么担责？这件事被追责下来，连我的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悬。”
李却鸽直接了当：“杂志被追着打，是因为几家粉丝同气连枝，拆掉就好啦。”
沈柔按灭烟头，仰头看她：“怎么拆？”
李却鸽也没想着装模作样，把自己早打好的算盘咔咔咔扔了出来：“作者改成我的名字，请她们多鞭挞我几天。我躺平任嘲，我们再多给些物料。”
“等她们转移注意力，然后气消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柔接过话，言语里都是无奈。
琳达感慨于李却鸽的大无私精神，倒一口肯定她：“反正现在也没别的路，这不失为一种办法。”
“你们几岁了？传播学没学好就进社会……”沈柔听得直挠头，女强人形象登时少了一半。
李却鸽更笑：“不是啊。”
两人看她，等她下文。
李却鸽继续：“等大家都认为这事情板上钉钉，不需要再讨论，戾气也发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去跟时樾吃顿饭。”
传言里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坑害与被坑害方握手言和，自然什么事都没了。
琳达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沈柔也一脸惊喜看着李却鸽，但很快又意识到些什么：“不能等到事情发酵后期。时樾已经要被他的对家黑透了，《恋曲1993》也快开始路演。必须在这几天就把照片放出来。”
李却鸽耸耸肩膀，承认在这点上她比沈柔缺了点大局观。毕竟她的初衷不是解决问题。
有了解决办法，沈柔也要去赶下个会议。风水轮流转，等会儿高中层精英齐聚一堂，站着认罪的就是她沈柔。
但毕竟是有了解决办法，底气比她们足，罚站的时间也会比她们短。
“《恋曲1993》路演采访是琳达负责吗？”沈柔开始收场。
琳达猛得含泪抬头，只怕沈柔不让她去了，或者问起采访稿的来源，抖了半晌才回道：“是。”
“什么时候出发？”
“周三……”
“实习生，”沈柔指向李却鸽，“你一起去。跟时樾把饭吃了。”李却鸽应下，心里暗忖，本来也是要去的。这种角度看，沈柔和琳达脑回路倒是差不多。
沈柔盯着等待下文的两人，抓了抓头发：“如果办不下来，你们俩都得离开。明白了吗。”
散会。
琳达默不作声收拾东西，不敢看沈柔也不敢看李却鸽，更不敢想这样的两个人通了气，会暴露多少她之前做的烂事。
李却鸽解决一桩心事，准备回家补觉。
沈柔却叫住李却鸽：“你是不是第一次跟路演？”
李却鸽点头。
沈柔：“回去好好做做功课。”李却鸽乖乖应下，正准备离开，沈柔又补充，“琳达跟你一起去，你介意吗？”
“不介意呀。”李却鸽笑开，满脸的没脾气。
“我会提前和时樾经纪人那边说好，但到了那边还需要你们自己联系。”
“好的。”
“这次如果做得好，回来就转正吧。”
“好的。”李却鸽突然眨眨眼，“主编……”
沈柔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我今天算加班了，明天可以调休吗？”
沈柔几乎笑出声：“只要事处理得顺利。”
这就算是准假了。
李却鸽不再多问，只听沈柔老母亲似的语重心长，李却鸽一一应下了，不知道入职半年都形如陌生人的主编原来是这么慈爱的一个人。
沈柔零零散散说了很多，分别时终于交代最后一句：“善良不该带进职场，不是每次替朋友扛事儿，最后你都能解决的。”
李却鸽悟了。
沈柔还是不相信，这文章是她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