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知道我喜欢了她。
卷卷的浓米的发,小脸白白嫩嫩的娃娃般可爱,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极了躲在洞里探出半个头怯生生打量这个世界的兔子,偶尔浅浅笑起,周身便围绕了琉璃般炫目的华彩。
穿着粉红色的裙兜,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干净整齐。与其他的小孩子不同,她够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等下我们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老师捏着嗓音在教室的前方问。
“好!”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这么回答。
一天都耗在幼儿园,每天的娱乐就是上午下课的最后三十分钟和下午下课的最后三十分钟。那个时间,老师就会问:“大家一起来做游戏吧!好不好?”明明已经决定好了,还要问一下,大人真是多此一举了。
我磨蹭着走在最后,然后我就听到她的声音:“老师……”
“思思你怎么了?”老师低头问她。
我回头,她用手扯着裙兜,泪水在她眼睛里打转,衬着她白白嫩嫩的一张脸如水般诱人。她轻轻地用哽咽的语调说:“我……我、我想呆在教室里……”说完,她眼睛的视线在地上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老师。
老师问:“怎么了?不参加集体活动可不是好孩子哦!”
她抬头:“可是……可是我每次都找不到……无论是捉迷藏还是丢手绢还是其他的我一次也没有赢过……他们、他们……肯定会讨厌我的!”
老师说:“不会的,大家都是好孩子怎么会讨厌你呢!乖,出来吧!”
原本只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这下如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流出来,她抽泣着:“我不想去……我不要他们讨厌我……”
如此这般那般,老师投降了,她一个人,不,是和我两个人一起被留在了教室。
她安静地画着图画。
我坐在她旁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真的怕他们讨厌你吗?”平时的游戏,她其实玩得挺好的,而且也很受欢迎。
她斜斜地望了我一眼:“那些人,以后肯定会忘记的人,我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口气里是我熟悉的讽刺,像极了我的母亲,对着我,对着我的父亲说话的口气。
“反正是利益下的产物,你不会是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吧!”母亲站在阴影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然后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仿佛承受了不能承受的痛苦,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她,也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重要的人,记在心里只会让脑袋变奇怪!”她突然又说了一句。
“重要的人?”我喃喃地重复。
她点头:“只有重要的人才值得记忆,才值得毫无保留地对他好。”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她侧着头,认真而且严肃,仿佛许愿时候的虔诚。她说:“只有重要的人才值得记忆,才值得毫无保留地对他好。”
忽然想笑,真的就笑了,笑到眼泪也出来。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笑,看着我哭。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你什么话都不说?”
她给了我一个“你是笨蛋”的眼神,说:“说有用吗?没有,所以我为什么要说,你想笑就笑,你想哭就哭。”
我又问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她撇了撇嘴,用“你果然是笨蛋”的语气说:“因为你坐在那里,看起来就想被人一直看着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顺利地和她成为好朋友,掌握她的喜好,渐渐地成为在她心目中占有重要分量的人。
她喜欢哭,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那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说:“如果有一种省力的方法去解决一个问题,毫无疑问我会选择那一个。”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如果有一种省力的方法去解决一个问题,毫无疑问我会选择那一个。
这句话一直在我脑袋里回旋。
然后我选了一个傍晚跟我的父亲谈话。虽然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但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从大人的话语中,神情里,甚至是他们以为没人看到的争吵里,就算是小孩子也能拼凑出他们以为的真实。
父亲很惊讶,可最后听从了我的建议。我的心里却半喜半忧,因为父亲说:“这样的话,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好不好?”父亲红着眼睛问我。我点头了。办手续,签协议等等之后,日期终于被敲定在下个月的一号。
一个开始的日子,也是一个结束的日子。
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在彼端无忧无虑地微笑或者大声地哭泣。
最后一天上午,老师开始发放蛋糕点心。
奶油蛋糕,乳酪蛋糕,草莓蛋糕。
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知道,那是她喜欢的食物之一。
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她都喜欢。前提只有一个,食材不要太奇怪就好。
我就要走了。
明天早晨七点的飞机。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朝我微笑,然后头也不抬地埋进蛋糕里不出来了。
“思思……”我扯了扯她的袖子。
“唔……”
“思思……”我努力地扯她的袖子。
“嗯……”
“你听我说话啊!”我认真地扯着她的袖子,希望她能认真地看看我,“我重要吗?”那个时候,我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过,只有重要的人才值得去记忆,只有重要的人才值得毫无保留地对他好。如果我不是那个重要的人,会不会明天就被她忘记?
“蛋糕比较重要。”她抽了个空回答我。
我气急,做了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一把就把她的蛋糕抢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塞进了我的肚子。
既然蛋糕比较重要,那现在蛋糕在我的肚子里,所以我一样重要。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号啕大哭。
“蛋糕……我的蛋糕……呜呜……你是个坏人!呜呜……”
然后我看到老师走了过来。
她虽然在哭,但咬字极其清楚,不一会儿,我的罪状就被老师知道并定了下来。
她继续吃着蛋糕,却还在哭。
我没有办法,只好拿出终极法宝:“我请你吃饭啦。”
她马上就笑开了,连忙点头,生怕我反悔。
其实我也想要跟她一起,两个人好好地呆着。现在也好,跟食物生气总比跟其他人生气好。她受欢迎的程度,跟她爱哭的程度可以划上等于号。我把爸爸赶得远远的,然后看着她吃。
“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啊?”
“明天我就要走了。”
“那拜拜!”
早知道她是这样子了,我无奈,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本来我还想说:如果我在外面找好吃的带回来给你吃,你会不会想我?但,那样的话,得到的也不是真心的话,不说也罢!
我长得很快。
可时间过得很慢。
在空余的时候,我会做两件事情:做菜和读书。
做菜是因为她会喜欢,读书是因为我无聊,没事做的时候就读书好了。这句话也是她说的,那个时候,她拿出一本小人书正经八百地看,然后严肃地对我说:“其他的坏事是不可以做的,读书最好了。”虽然当时她只是为上课看课外书找借口,但我却深深地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十三岁的时候,我拿到了厨师资格证书,还顺带拿了USA认证的大学证书。
但是父亲还是不让我一个人回国。
时间过得还是很慢。
我决定做点其他的事情还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还说过,要有事业,从小有伟大的志向,做出一番大事业,才能够娶妻生子。那个时候,她拿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然后回头认真严肃地告诫我:“书上说,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虽然她看到后来又跟我说:“书上说的,其实一点都不对!”但我认为她是对的。
于是我开始打工。
先是做一些卖东西的工作,然后慢慢的我开始进行策划,并说服商家按照我说的去做,取得了成绩以后我开始利用所学的金融和控股方面的知识进入幕后,当然偶尔也会做一些程序的案子。
十五岁,准备一个人回国的时候,我已经拿到了三个学位证书,并且有一个研究生的证书,还有了三家上市公司,虽然法人是我父亲,但没有关系,至少我已经算是立业了。
父亲也说:“你已经是一个有能力的大人了,所以你去找她吧!”
跟父亲相依为命后,我和他的关系就越来越好了,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对了,我父亲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又找了一个漂亮的阿姨做我的母亲,虽然那个阿姨经常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她的眼睛跟我的她很像。不过,这些事情我是不可能告诉阿姨的,就让她为我操心好了!男孩子这个时候,酷一点没有关系,反正我又没有做让她伤心的事情。
她也长大了。
只除了个子,她的模样,似乎就是九年十个月前的那时一模一样。
她被围在一大群人中间,旁边的女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她嗤地一声笑开来。眼睛眯起来,唇角的弧度上扬,整个人神采飞扬不说,更流光异彩起来。
我想靠近,却被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色墨镜脚上是黑色袜子的大汉给拦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车然后离开我的视线。
后来也见过几次面,但都没有办法靠近。每次都被黑色的人给拦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微笑,或者哭泣。她哭泣的原因很奇特,第一次是没钱付账;第二次是她摔坏了一件瓷器,我在房间里的望远镜里看到,也许是她妈妈的女子匆匆走过来,并没有责怪她;第三次就更离谱了,她竟然为喝不到汤而哭泣……
有时,她是一个人走在街上。我却知道,她身边有多少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出门的次数很少,我看到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然后就是开学,今年她选择了寄宿的圣学院。
第一天,我想,她肯定能摆脱那一堆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认识的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她只有面对不可改变的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如夜晚必然到来等等,她才会乖乖地去接受,其他能改变的她总能找到办法去改变。
我等在必经的路上。
开始她拖着箱子却还是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过来。
然后,忽然蹲在地上观察着什么。
我想起在九年前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手拉着手在幼儿园里散步的时候,她也会忽然停下来,看一会儿,然后抬头对我说:“嘿!你看!有一群蚂蚁在搬运一只好肥的青虫!”
我笑起来,她只有在那个时候会显得她其实是一个孩子。
然后她跟在一群人后面,后来又扯过旁边的女生说了什么,速度慢了下来。这样有说有笑地走着,就要越过我的时候我朝左跨了一步。
她跌倒在我面前,急忙掀起裙子看,膝盖那里,破了一块好大的皮,鲜艳的血刺激了我的眼,差点我就跟着她哭起来。
她哭了。
像九年前那样,一直哭个不停,可是我看见她眼神里的不耐烦了。
她想让我道歉我就是不道歉。
九年的时间,她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为了我而哭泣,虽然是为了要我给她、给那个叫楚然的混蛋小子道歉而哭泣,但至少是为了我哭泣,也该够本才是。哎呀!我变坏了。
结果……楚然,这个爱管闲事的浑小子,明明心里一点也不喜欢管闲事还要逼自己做的一个傻瓜,看着他眼睛里算计的笑容,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用男人们的方式把他叫到厕所去解决我跟他之间的矛盾问题。
可是……
她居然对着他露出笑容!
我开口:“最多请你吃饭!”我狠狠地瞪了楚然一眼,这个混蛋!口气里也不自觉地带了些负面的情绪,我还是个不成熟的小孩……不过,她的注意力总算是回到我身上来了。
以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用激将法的确能把她的注意集中在我的身上,可一直这么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我要尽快成为她心目中重要的人。
可是……
那几天,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楚然了。
如果是……
我要怎么办?
干脆学父亲把母亲绑在身边一样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身边?
看着她难过,我的心非常难受,却还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一起去喝酒吧!”我几乎是笑着对她说了,她看不见,我却知道我的笑容里的空洞茫然。
烧酒鸡,是教导主任告诉我的,她喜欢吃。
因为教导主任跟她的奇怪的友好的关系,我有意识地接近他,然后顺利地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关于她的信息。
她喝醉了。
开始胡言乱语,说一些她自己的想法。
我坐在她的对面。
如果太过于靠近的话,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天呐!
九年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