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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晚冰最后找到羽子凌的时候,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
冬日里的阳光旧稠密如织,可是稀薄沁凉的空气却依然让人感到紧张和烦躁。
“老板,那个!我发现吊重机的刚线有些脱毛了!要不要换换!”午饭时间,一个小工跑过来,站在刚刚盖好的水泥大楼前,向一脸秽气的老板汇报!
带着钢盔帽的包工头转过身来,眯起眼睛,显得极为不耐烦,“你烦不烦啊!就吊几筐玻璃,能出什么事!”他冷哼一声,厉色骂道“蠢货,这几筐玻璃等着用呢?!快点吊上去,耽误到下午的正常开工,你就走人!”语毕,他将指间的香烟狠狠地扔在脚下,步子一错,用力踩灭。
看到老板一脸的怒容,小工也不敢再坚持,讪讪地笑着,点头跑开。
翻着白眼,扫视了一下远去的人,包工头悻悻地将肩上的棉皮大衣往上耸了耸,然后缓缓地向大门外走去,准备去吃饭。
走到工地门口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女孩!
穿着白色的鸭绒衣,裹着淡蓝色的围巾,及腰的长发紧束在耳侧。她怔怔地往工地上走去,清秀迷蒙的神色中带着朦胧的忧郁,犹如月下的轻雾。
“小姐,你找谁啊?”顿住脚,包工头忍不住回头问。
听到了耳畔传来的问语,晚冰一怔,下意识地回头。
“这里是工地,你找谁啊!”包工头走到了她的身边,盯着她,重复地问了一句。
“我找一个人,他叫羽子凌!”定住神来,晚冰认真地说,“我听说他在这个工地上!”
“是吗?”一听真的是找人,包工头笑了笑,倒是开始有些热心,“这里好几百号工人呢!这个名字我有些耳生!好像没听过!”
晚冰心口微痛,白皙的脸颊顿时更加惨白,她咬了咬有些发冷的嘴唇,“不会有错的!我一个一个去找,一定能找到他!”神色焦急而泯然,她黯淡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坚定的执着。
包工头想了片刻,“这样啊!”他有些无奈,却也不好拒绝,只能笑了笑,“工地上太危险,况且现在是午休时间,工人们都自找地方休息去了,你要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晚冰已经转身离开!
她径直往工地的大楼前走去!
“小姐,安全起见,你最好带上个安全帽?!”身后的人好心好意地大喊了一声。
……
几根钢筋水泥柱支撑着偌大的楼盘,阴暗潮湿的房顶下,工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墙角上,柱子下,闭目养神。剩菜残羹,一次性快餐盒扔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有些辛辣,有些酸腐!
踩着仅剩的空地,晚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她的目光逐一地扫过每一个工人!
双手揪紧了衣衫的袖口,目光轻轻地晃荡,渐渐的,她的心脏开始剧烈抽搐,眉心紧锁,明静的大眼睛里陡然腾起了一团模糊的水雾。
这就是他过的日子吗?
那个高傲自信的羽子凌,那个矜贵倔强的羽子凌,那个目空一切,飞扬跋扈的羽子凌……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容忍自己……过这样的日子。
尽管晚冰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不想要吵醒其他人。
但是还有未熟睡的人被惊醒了!
睁开了布满皱纹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眸,他们操着双手,冷漠而吃惊地望着这个穿梭在他们中间的女孩!
她寻觅的神色很快就告诉大家,她是在找人。
有的工人苦笑一声,闭上眼继续睡觉;有的工人用手拍了拍身旁的人,示意他也睁开眼睛看看;有的工人形容懒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孩。
晚冰没有察觉,清莹的视线四下寻游,她继续往前走着。
“子凌,我的也给你吃!”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两个戴着钢盔帽的工人蹲在一起,埋着头吃饭。女子的声音甜嫩,她微笑着,慷慨地将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到了对方碗里!
对方没有抬头,似乎是默认着接受了她的好意!
看到他没有拒绝,女孩眨了眨眼睛,顿时笑得如花般灿烂,她热情地将饭盒里的排骨一根根夹到了对方饭盒里。
“子凌,早知道你喜欢吃,我就让大师傅多炖一份,好可惜哦!我明天送饭的时候,要记得给你多带一份排骨!”
靖晚冰怔怔地走了过来,她傻愣愣地注视着蹲在墙角的两个人。
听到了脚步声,对面的女孩倏然抬起头来,带笑的眼睛好奇地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晚冰呆呆地望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女子,然后神色恍惚,又呆呆地望向她身旁的男子。
渐渐的,脑袋里忽然“轰”的一片空白,晚冰双腿晃荡,紧紧咬住唇角,神色变得凄乱!
羽子凌也在同时抬起眼眸,他看到了她,表情平静冷漠,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
下巴上布满了青茬胡子,他的神情颓败沮丧,双眸黯淡无光,却隐隐残留着一丝往昔仇恨的邪气!羽子凌怔怔地站起身来,低了低眼睛笑着,嘴里却依然在漫不经心的咀嚼着东西。
晚冰抬起手捂住嘴,强忍住哽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样的羽子凌太陌生了!
目光疏离而冷清,“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对方淡漠地开口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问她。
肆虐的冷风吹过一片荒芜的废墟,卷起了一地滚滚的烟尘。
阴沉沉的天幕下,建筑工地的大楼前,两个不同心情的人临风而立。
沉默和痛苦流淌在他们中间。
“子凌,我们结婚吧!你忘了吗?你说过只要我参加完比赛,我们就结婚!”心中惶恐不安,晚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急促而紧张,她喘息着微笑,却不知道眼睛里的泪花早已涌落下来。
然而,身侧的男子,淡淡苦笑,灰暗的眼眸锁定在前方的虚空,不曾回答。
他的沉默让她感到无比的害怕和茫然!泪水宛如掉线的珍珠,晶莹地滚落面颊,她满心期许的望着他。直到他的无动于衷摧毁了她内心最脆弱的一根神经,直到他冷漠残酷的眼神抽紧了她的呼吸,直到她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晚冰蓦然间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快要窒息!
然后,她转身,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臂,怔然地低喊:
“如果你不想要呆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面色纠结痛苦,她非常害怕非常害怕,轻轻摇撼着他麻木的胳膊,企图唤醒他。
任由她摇撼自己,羽子凌内心最深处强烈的痛苦忽然撕碎了他的心脏,然后漫延成一片汪洋的大海,咆哮着席卷而来,他的嘴唇雪白如霜,怔怔地哆嗦。
“子凌,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不要这样来惩罚我!”晚冰抓紧了他的手臂,神色狂乱,终于低颤地哭喊出来,“子凌……”
羽子凌闭了闭眼睛,嘴唇艰涩地翕动,胸口一阵一阵地抽疼,呼吸僵冷如冰。
终于。
“靖晚冰,我只是想让你自由,现在,你可以大胆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喉咙咯咯抽搐,弥漫起窒息的血腥气,他握了握手指,轻轻一笑,吃力地从嗓子眼迸出了几个低沉沙哑的字眼。
“不!”她抽一口气,疯狂地摇头,“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子凌,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
羽子凌颓然的,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似乎有些站不稳。渐渐的,他忽然仰起头,黯淡的眼睛里溢出了一层清亮的水雾。
如果换作是以前,听到她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激动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但是现在,他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她——
羽子凌悲悯地苦笑着,他冷下了心,低头,看着她,然后一寸一寸地推开她的手。
“别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的目光犀冷如剑,坚硬如石,没有一丝温度。
晚冰却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她目光清醒地摇头,流着泪,再度抓住了他,“子凌,如果我曾经的动摇,伤害了你,我可以道歉的!”双眸紧紧地,依恋地望着他,她像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一样,神色慌张而害怕,颤抖着举起了左手,“你看,这枚戒指,我现在已经把它戴在手上了,我要跟你结婚!”她仰起头凝视他,脆弱的泪光凝聚在眼底,眸色亮得可怕,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在眼中燃烧,“子凌,我是真心喜欢你,我要跟你结婚。”
怔怔地注视着她无名指上的闪光钻戒,羽子凌浑身僵硬,吃力地张了张嘴角,冰白的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疯狂地闪过,却始终不曾开口。
“我们马上就结婚,好不好!”泪水流了满腮,她痴痴地重复道,神色颤抖着,满含期待。
羽子凌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开始瑟瑟地抖索,他仰起头,直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子凌,你为什么不说话?”晚冰抱住了他,脸蛋贴在他的胸口,她哭得浑身颤抖。
两行清凉的泪水慌乱地滑下面颊,羽子凌抿嘴吸气,转过身,冷静地拉开了她的手。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也已经不爱你了!你别再傻了!回去吧!”声音粗哑而颤抖,他绝然地转过身去,闭下眼睛,任由心痛的泪水流淌!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心,你一直都爱我,从来没有改变过!”神色骇然得狂乱,晚冰不停地摇头,哭得咳起来,她紧紧地抱住他,眼眶里的泪水泛滥成灾。
此时此刻。
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痛抽干了羽子凌浑身的血液,他紧皱着眉,一颗破碎的心擦着窒息的气流急剧下坠。然后,他咬咬牙,转过身,抓起了她的手,迅速地褪下了那枚钻戒,大力扔向了远方。
“戒指已经没有了,就如同我对你的爱一样!”他流泪瞪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吼,凝视着她瞬间僵直的眼眸,一字一顿,“它已经彻底消失了!”
说完,他喘不过气来,大步转身,向楼里走去!
晚冰惊得死掉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片遥远的废墟,然后抽着气,拔步跑了过去。
羽子凌表情抓狂,痛苦地抬起双手,面容扭曲浑身颤抖,却没有抗拒住转身的冲动。
脚下的步子慌乱不堪,晚冰闪了一个趔趄,停在了那一片废墟上。
头顶,有一台生了锈的吊重机,正在向上吊着重物。
惊惶地蹲下身去,她窒息地泪流满面,慌乱地在废墟中翻捡着,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渐渐的。
绝望的哭泣声越来越大,她的手指很快被石岩割伤,泊泊的鲜血沿着她的手指缓缓流淌,然而晚冰没有知觉,她只想找到那枚戒指。
头顶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的戒指!”她肩膀抽颤,撕心裂肺地哭喊,手指飞速地翻动锋利的石块。
然而——
头顶。
吊着一大筐玻璃的起重机。
脱了毛的刚线一寸一寸地扯裂。然后。
“晚冰!”没有人看到羽子凌是怎样冲过去的!
也没有人看到那筐升到顶楼的玻璃是怎么断线掉下来的!
那一刻,天上地下,蓦然死寂!只有战栗的冷风,和溅起的尘烟在冷硬的空气中隐隐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