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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肆虐地拍打着车头的玻璃,雨刮僵硬地一左一右。
羽天豪将车子开到了宇园。
黑色的高栏杆大门在感应灯亮起的那一刻,迅速向两边退去,车子沿着波光粼粼的大道径直朝前方的欧式豪宅开去。
羽天豪下了车,王管家急急地上前,为他撑起一把伞,两个人并肩走上了玉石台阶。
客厅里的灯火依旧是温暖的橘黄色。走廊里,华丽的壁灯调到了最暗,那过于温柔的光芒静悄悄地洒在一幅幅田园油画上,温馨而浪漫。
羽天豪握紧了手指,暗自下了决心,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走向了老人的书房。
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书房内,帮老人沏了一壶好茶,细心叮嘱后,折身往外走的庄修玲与迎面而来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羽天豪朝她点头示意,然后快步走到了老人的书桌前。
“爸,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他开门见山地说。
桌前的老人从报纸中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女婿,皱紧了眉头,“什么事?”
老人随意地问了一句,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无比的威严和气势。
走廊上,庄修玲双手纠结在衣襟前,她的步子优雅而高贵,一边款步向前走着,一边沉沉地想,今天是枫儿大喜的日子,这么晚了,天豪跑来找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公司出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有看到前方走来的人。
“妈?!”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踱步过来的宇文枫淡淡地锁眉,唤住即将擦身而过的母亲。
庄修玲闻声抬起头,看到了儿子带着唏嘘暖意的眼眸,随即怔了一下。
“你羽叔叔来了,在你爷爷的书房,可能是谈一些公司的事情吧?”她微笑着说,语气是淡淡的无谓。
“嗯!”宇文枫沉默片刻,漫不经心地点头,快步往前走去。
庄修玲扭过头,望着儿子英俊笔挺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口。
结了婚,就多了一份责任。
………
灯光明亮的书房内。
“今天来枫儿婚礼上闹场的人是子凌吧?!”眼角的皱纹在洁白的光线下更显深刻,老人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低沉地问。
羽天豪沉默地点头,“是子凌,爸,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子凌的事,可是你知道,那个孩子打小就很倔强,谁的话他都不听,我只是怕…?”在肃穆的老人面前,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老人平静地笑了笑,“你是怕他不肯回来见我,怕我会难过,对不对?”
羽天豪压抑地点了点头。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枫儿跟你的顾虑一样!所以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告诉我子凌的事!”意味深长地叹息着,老人缓缓站起身来,拄着黑玉拐杖,从书桌前走了出来,“哎——其实枫儿跟子凌这两个孩子个性太像了,对事物的看法不是爱就是恨,很容易走极端…我常常会在枫儿的身上看到子凌的影子。”
走廊上传来静静的足音,宇文枫刚欲拐进爷爷的书房,脚步却顿在了门外。
书房内,谈话依然在继续。
“爸,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也一直瞒着您,但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想我必须要告诉您,否则对子凌这孩子不公平。”闭了闭眼睛,鼓足了勇气,羽天豪低郁地说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话。
轻轻端起了茶杯,女婿陡然加重的语气不禁让老人蹙了蹙眉,他缓缓抬手示意女婿坐下,有话慢慢说。
“其实子凌……他…”这一刻,一股深沉的无力感莫名地抽紧了他的喉咙,羽天豪埋下了头,声音在停顿了片刻后,却是低沉有力的,“子凌不是你的外孙,他也是你的亲孙子,他是宇文焕的儿子,是枫儿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们的生日只差了半个月。”
“你说什么?”
听清楚了女婿的话语,老人懵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枯瘦双手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天豪,你说什么,子凌怎么会是焕儿的孩子…?”老人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绮儿嫁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羽天豪的语气黯然而悲凉,悠悠地诉说着往事,“况且他们兄妹两个感情如何,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刚入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追求绮儿,她一直在拒绝我,可是毕业以后,她突然跑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娶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才发现她怀孕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可是我来到了宇园,我看到了她看她哥哥宇文焕的眼神,我就明白了一切,我挣扎过,犹豫过,可是后来我接纳了她,因为当时宇文焕已经跟庄修玲结婚了,我想绮儿她一定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回来找我的……”
书房里是长时间的静谧和压抑,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
“我早该想到了的!我早该想到的呀!”跺了跺手下的拐杖,老人的眼底交织起心酸和悔恨,他瘫坐在沙发上,眉目间满是惨痛,喃喃地摇头,“绮儿跟焕儿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是他们的感情从小就很好,谁也离不开谁!要不是当年那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要不是我为了拼命地保住集团,我也不可能狠下心拆散他们,让焕儿去跟庄氏财团联姻,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啊!是宇文家对不起绮儿,对不起子凌这孩子……”
……………
书房外,灯火依旧迷离耀眼,却恍若有寒风犀利无比地窜进了宇文枫的骨髓当中,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孤独的战栗。
爷爷在说什么?
单手抵住墙壁,胸口似被大石重重地压住,他缓缓的,缓缓的,像一个怕冷的孩子,瑟瑟地蹲下身去,用苍白的嘴唇死死地咬住冰凉的手指,他想要借此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可是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寒痛和恐惧迅猛无比地席卷了他全身的脉络,他快要窒息,快要疯掉,胸腔里的血液快要炸裂开来。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为什么?
那是一种一下子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感觉。
想到他和羽子凌从小到大的种种过节。
想到他们伤害彼此的话语。
想到羽子凌绝望愤懑的眼神。
他们是亲兄弟。
难怪他的骨髓可以移植给小熙。
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
宇文枫的四肢迅速冰凉下来,连眼底也有了荒凉的意味,艰涩而低哑的喘息着,他一味蜷缩着站起身来,在虚弱得天塌地陷中,在一阵阵窒息的白雾中浑浑噩噩地转身,散乱地向后退去,向后退去。
……………
卧室里布置得温馨而浪漫,漂亮的莲花水晶灯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猩红的地毯上绣着富丽的花纹。
脸色空明而晶莹,身上穿着雪白柔软的丝织睡袍。
靖晚冰端坐在梳妆镜前,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嘴唇苍白地颤抖着,望着镜子里面那个面色清莹的女孩,她怔怔地发呆,漆黑明亮的眼珠子里泛起一层莹莹的光波,像冰层下潺潺流淌的小溪。
头顶的灯光温和似水,靖晚冰却浑身颤栗着,她觉得自己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拼命地想往一块拼凑自己,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靖晚冰,你要加油!你不能胡思乱想,你没有时间去为别人伤心难过,你要坚强!!!
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在梳柄上摩挲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试着放松脸部僵硬的线条,努力微笑着,让自己看起来是幸福甜蜜的样子。
这时,卧室的门被一双修长冰冷的手推开了。
宇文枫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他默默地背对着她,却始终不曾转过身来。
虽然有些紧张,但是镜子前端坐的白衣女孩还是欢快地起身,微笑着迎了上去。
“枫,你不是说有什么话要跟爷爷讲吗?说了吗?”停在了他的身侧,晚冰轻柔无声地问,嘴角是羞涩而甜蜜的微笑。
她喜欢这样无声的跟他说话,尽管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但是当她温热的小手触到宇文枫的手指时,顿时硬生生吃了一惊,那是一种刻骨的冷意。
“怎么了?”晚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难过。
难道是因为……
倏地拧紧了眉心,她握紧了他冰凉颤抖的手,刚欲说些什么,宇文枫却突兀地转过身来。
“我没事!”他歪着脑袋,轻轻抬起手指,温柔地划过她的眉心,拂去她额边的一撮秀发,怔了半响,才声音低颤地说:“等我一会儿。”
眼睛里闪烁着碎钻般迷离晶莹的柔光,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松开她,走了过去。
靖晚冰回过头去,她看到宇文枫走进了浴室。
窗外是白蒙蒙的雨世界,天空是看不到光亮的黑暗。
靖晚冰站在窗前发呆,她看着玻璃上蒸腾的水汽缓缓的流了下来,像一滴滴伤心的眼泪。
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才会伤心?
她可以感觉到他心底有事,她也可以感觉到他在担心什么,在想些什么。
靖晚冰抬起手指,缓缓地抹去玻璃上的水汽,她瞪大了眼睛向外望去,却依旧看不到一丝光明,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没了。
浴室里的空气冷得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宇文枫仰着头,紧闭着眼睛,在门上怔怔地靠着,渐渐的,他轻飘飘地走到了花洒下,拧开了所有的开关,哗啦啦的水花疯狂地从头顶倾泻了下来,无情地浸透了他。
冰凉刺骨的水花沿着他的白色衬衫,他的头发,他的脸颊簌簌滑下,他像是一个被暴雨淋湿的失去了方向的孩子。
痛苦渗进了浑身的血液。
缓缓的,虚弱的身子沿着瓷砖颓然地滑了下去,宇文枫浑身酸软,一动不动的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的神色空茫而死寂,仿佛被硬生生抽走了生命中一直坚持的某些信念。
………………
客厅的灯光是耀眼的白色,地板是冰凉冰凉的,他浑身的血液也是冰凉冰凉的,看着火盆里张牙舞爪跳跃着的火花,他保持着微笑的僵硬姿势。
他将相册里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抽了出来,轻飘飘地丢进火盆。
这一张是他和她在海边照的。
这一张是在颁奖舞台上。
这一张是在航空公司的大厅里。
这一张是……
色彩缤纷的照片被一张接着一张地丢进了火盆。
看着那些温馨的画面在贪婪的火舌下渐渐扭曲变形,凌乱地恐怖地飘着,最后化为灰烬,一种淡淡的烟和他的绝望一起飘得看不见了,羽子凌忽然觉得心情好极了。
发僵的手在火光下颤抖着,他无声地笑着,笑着,却有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滴落下来,瞬间被火焰吞噬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羽子凌已经感觉不到悲哀,只是彻骨的空虚,一切都是虚妄的,连死也不可能再简单。
火焰欢快地上下跳跃着,他的心也随之被一点一点地挖空了,仿佛焚烧的不是那些往过,而是他凋零变冷的心。
她嫁给了他,而他,被她抛弃了。
…………………
紫白色的窗帘紧闭着,挡住了外面萧萧的雨雪声。
卧室里很温暖,悬挂着淡紫色纱帐的大床上摆满了柔纱和棉绒玩具。
穿着雪白的睡衣,靖晚冰趴在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像一只慵懒的小白猫。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悄静无声。
浴室里依然是哗啦啦的水声。
墙上的时钟无声地敲打在午夜十二点。
直到感觉到很冷很冷,晚冰才蓦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意识渐渐恢复了清醒。
下一刻,她才意识到。
宇文枫还没有出来。
他已经进去四个多小时了!!!
心中油然升起紧张不安的感觉,晚冰从床前爬起身来,走到了浴室门口,她侧耳倾听,却只能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声。
他在里面吗?
晚冰抬起手指轻轻地叩门。
回应她的是一室的死寂。
晚冰用力地敲门,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枫——”她无声地言语,脸色晶莹如雾,目光也越来越忐忑不安。下一刻,蓦地咬紧了樱唇,晚冰按住了手把,扭开了浴室的门。
刚一抬头,她就被呛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浴室里是蒸腾的雾气,伸手看不到五指。
晚冰抚住胸口,努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她踩着湿漉漉的地板,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去。
浴室里气雾萦绕,透过了一层层的热蒸汽,她这才看到了宇文枫。
他和衣坐在地板上,身体抵着墙壁,喷头里急速下滑的热水浇灌了他的全身。
此时的宇文枫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绵羊,温热的水花顺着他的发梢,他的衣襟簌簌地流淌在地板上,他整个人仿佛昏死了过去。
枫——
神色一惊,靖晚冰心中黯痛,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丈夫的身子。
刚蹲下身去,迎头而下的水花凛冽的将她打了个闷湿。
“枫——!”浑身湿透,她喃喃低泣,无助而慌乱地摇撼他的手臂。
可是宇文枫背抵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仿佛昏迷已久。
“枫————!!!”
她的手柔软而无力,她的脸色清莹迷蒙,怔怔地摇晃着他,想要让他清醒过来。
直到他的无动于衷彻底摧毁了她最薄弱的一根神经,泪水便疯狂地濡湿了她的脸庞。
晚冰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关了喷头,然后想到应该出去叫人,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体力根本无法将他扶出去。
慌乱地哭泣着,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地板上的人却微微咳嗽了两声,那声音轻浅而空洞,却让她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