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底,许小芹孤身一人来到了西安。姨妈去世时走得很凄凉,葬礼只有许小芹和表妹二人艰难操办,姨妈生前的朋友们只给了点钱,并不关心姨妈的另一个世界的旅程。
人情冷漠让她背脊发凉,大刘的决绝更让她万念俱灰,六年多的感情啊,多少海枯石烂的誓言,多少暖人心怀的画面,可是那个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就那样不辞而别了。
她在这个世上已经举目无亲了。她讨厌上海、恐惧北京、伤心成都,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回到北京给姨妈烧了一炷香后她走进火车站,买了最近一列车票,摊在手心一看:西安。完全陌生的城市。
她只知道那里有古老的兵马俑,当然还有陌生的活人。
许小芹找了一份早教老师的工作,她害怕成人世界的虚伪欺骗,所以选择了孩子,她不能得到别人的照顾,所以选择了照顾别人。在孩子中间,她能乘着时光机器回到自己欢乐童年,那里没有爱情、没有背叛、没有伤害,那是她的快乐天堂。
她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十个孩子的妈妈,把她天生而来的母爱不遗余力的奉献给他们。她相信每一个孩子生来都是天使,只是在人世里飞行时有的天使失去方向而陨落了,她的工作就是赐给天使一颗善良的心,教会他们如何保护自己,找到天堂。
闲暇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游走在陌生城市宽阔的大街,看着陌生的人群带着喜悦或憎怒的表情擦肩而过,她不再猜测别人的际遇和感情,她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快乐和痛苦的结合体,差别只在于快乐与痛苦的比例,而自己的快乐却早已透支。
有一天,她在火车站口看到一个依稀熟悉的身影,只匆匆的一瞥,那身影就一闪而逝,但她坚信没看错,那人就是刘一峰,她沉寂已久的心被牵动了,尘封的心事像狂野的小草被山风吹动一般。
她急忙追了上去,然而陌生的人群不予她方便,她跌跌撞撞、横冲直撞,再也找不到那一页身影。她心力交瘁,坐在路边的凳子上,任由眼泪悄然流下。
后来,她便不喜欢在城市流连,她喜欢一个人走在野外,像山风一样不假思索地扎进那片古老的土地,奇怪这些荒凉的尘土居然能够孕育出惊世的文明。
虽然很累,但她很充实,很欣慰。她知道自己不用再为俗世的名气去奔波、去伤心,可以让心灵放一个长假。
但是,她错了。
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到学校把校长一顿臭骂,然后校长喊来她也一顿臭骂。许小芹知道这个男人是地方政要,因为学校经费不足,每年都要靠着孩子家长的捐款而运作。
这个男人捐款很大方,也因此自恃高人一等,时常凌驾学校领导之上,用丑恶的官腔呼南喝北,闹出过很多不愉快。
这次父母官龙颜大怒的原因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孩子穿着同样的衣服吃着同样的饭菜,身着豪服的人民公仆认为这不能接受,质问道:"你们凭什么不对我的儿子更好些?"
校长也恼羞成怒,指着许小芹的鼻子骂道:"要是没有领导,我们的学校还能办下去吗?你凭什么不对领导的儿子更好一些?那些东西是给农民的儿子吃的,你为什么给小领导吃?"
"还有那身破烂衣服?"领导不依不饶。
"对对对,你为什么要让小领导穿这样的衣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校长不分青红皂白的骂道,他忘记了校服是自己签字生效的。
热血一瞬间充满许小芹的胸膛,眼泪灌进她的眼眶,如此的委屈她还没有经受过。她只想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一场,但她决不能妥协,决不能向这些黑势力妥协。她在等领导们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倒是身边领导的儿子说话了。
"爸爸,这饭很好吃的,和小朋友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也很好呀!"四岁的小孩子抬起头天真的看着爸爸。
许小芹闻之,激动地蹲下身去抱着孩子,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孩子的脸庞。
"你看看,你看看,都把我儿子教成这样了,这还了得?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是是是,领导请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校长搓着手说。
"不用严肃处理了,我自己会走的。"许小芹站起身说,"不过,我要说清楚。"她冷眼扫视了领导和校长一眼,接着说:
"我坚信,每个人生来平等,每个人都是善良的,这些孩子都是纯洁的天使,绝不会因为他们父母的身份地位而存在不平等,我是在教导孩子们怎么做人,不是要让他们学会如何欺负别人。
我也绝对不会因为孩子父母捐款的多少、地位的高低而让他们产生任何差别。如果那样是你们的目的,那么教育就没有意义了。"
许小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说:"我的话说完了,我这就算是辞职,希望这孩子能够健康成长。"
"唉,你等一下。"校长喊住了她,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许老师,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教育家,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希望能挽留你继续任教,领导那边我去解决。"
许小芹没说话,只苦笑着摇头。
"校长,我要你马上给我处理意见。"父母官说。
"领导,我决定给她记过处分一次。"
"就这么简单?"父母官不悦。
"不用了,你还是辞退我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工作了,我只怕整个西安都没有光明的地方了。"许小芹坚决地说。
西安火车站很大,世界也很大,她却没有归宿。许小芹又一次站立在喧嚣人群的外侧,看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奔跑,看他们脚步踏起的烟尘,看他们恩爱和争吵的声音,看着他们幸福而迷茫的表情,她心里有很多爱,和压抑。
她买了一瓶矿泉水,摊主找了她非常破旧的两块钱,她用拇指和食指提起这两张纸币,厌恶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放进兜里,她难过的想以后自己一个人要面对更加惨淡的人生。
然后她在喧闹的候车厅里找到一个并不干净的椅子,默默地坐了下来。有人说回忆是用来安慰失落的人的,可是此刻回忆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又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明天自己会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株柔弱的野草被投进了现代社会,四周袭来的不是山野的清风,而是刺骨的严寒,人们把她像足球一样踢来踢去,游戏规格没有人对她说明,她从来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自己的命运。想着想着,她伏在膝盖上伤心的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乘客走了一茬又一茬,饥饿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刻悄然来临。她抬起头,简单的擦拭掉眼角的泪痕,拎着半瓶矿泉水,慢吞吞地走到零售店用那两块钱买了一小块面包,若有所思的啃着。
"哎呀呀,这是谁呀?"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爆炸,她只看到一双鞋停在自己身前,她缓缓抬起头,眼前人不认识,但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她直觉此人认识自己,连忙擦去嘴角的面包屑,把散落在衣服上的也仔细掸掉。
"哎呀呀,我就说呢,什么叫去年桃花今又现,什么叫丢了个钢镚又捡了一百块钱,什么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它又是一村!"
"你是?"她迟疑道。
"许小芹同志,连我都不认识了?沈某人是也!"来人说道。
"你是沈、沈柱--你是大柱!"许小芹惊诧地说。
"这里还有个你认识的人,不行,我得给他打个电话。"说完,大柱掏出电话喊道,"大黄,快过来,捡到个宝贝,是许小芹。"
原来,大柱和大黄正好来西安看望兵马俑,这是大柱为了给自己铸造艺术细胞的选择,没想到了跟前一看,全是些黑黢黢的泥巴土,他感觉受了欺骗,立马就要改道去看敦煌,大黄拉住他非要去大雁塔看看。
大柱对唐代的建筑不感兴趣,坚决不去,两人争执了半天,都不肯退让。
大柱一生气,把大黄推上开往大雁塔的客车,自己拎着几罐啤酒在西安的街道上晃了一夜,在路灯下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感到睚眦欲裂,一摸额头,妈妈的,比锅底还热。
到医院检查,人家说严重感冒伴高热,得知他身上有钱后操起针头就往他身上锥。大柱听说这下输液要三百多块后拦住医生问:"你们这割盲肠要多少钱?"
"八千八,你还要割盲肠吗?"
"暂时还不,我盲肠还没坏。"
"盲肠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如果急性炎症还会危机生命,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割掉,免得以后添乱。"医生说。
大柱露出一脸微笑说:"你知道吗?我大学时候感冒输液才要二十六块八毛钱,这还没过五年,你们就经济发达了、你们就通货膨胀了、你们就要三百了,我明白了,你们是黑店,爷不玩了。"
拔掉针头就跑出医院。在医院门口看到一个老乞丐,萎萎嗦嗦的朝人群磕头,柱掏出从医院索要回来的二百块钱递给他,煞有介事地说:"拿着钱去买把刀,到里面抢劫去,全是不义之财。"
大柱给大黄打电话说他现在就要去敦煌,如果大黄后悔为时未晚。大黄也悔恨当初,说自己根本就不是高雅的人,这种沉淀着历史兴衰的场所并不适合自己,他已经往回走,但不是要去什么狗屁敦煌,而是要回来考察西安的酒吧文化。
大柱直骂大黄低俗,挂了电话就往火车站赶,结果一进售票厅就看见了许小芹。
大黄看到许小芹时吃惊不小,他只隐约知道大刘和她分手,却不清楚她如此凄惨的境况。许小芹没有说她和大刘之间的事,对于未来她也没有主意。
"到武汉去吧,我给你找一个好工作。"大黄说。
"找什么工作?像我一样游戏人间岂不快活,你缺钱就吱一声,我这有五万你先拿着用。"大柱从背包里取出一摞钱塞她手里。
"不,我不能收,我,我真的不要,我还没到那一步。"
"那你想怎么样?"
"我,我就想知道一峰现在过得好不好?"许小芹轻声说。
"你听听,听听。"大柱拍打着大黄的胸脯,"电影里才有的画面,你我今天给遇上了,她现在还关心那没良心的过得好不好,你听到了没?不行,我得去买彩票。"
"放心吧,如果有需要,我会帮你的。"大黄说,"你也别学他什么游戏人间浪荡江湖,我看你还是正经找个工作吧。"
许小芹沉默不语,大黄知道这就算默许了。
大柱说:"得,就依你的,我告诉你大黄,你得好生照顾我们的嫂子,不然,我跟你急。对了,许丫头,你现在对大刘是怎么想的?"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如果他不想见你呢?哦,我说的只是如果。"
"那我就不见他了。祝他幸福吧。"许小芹轻声说,没有暴露自己的伤心。
对于可怜许小芹,大黄想帮很多忙,让她过得好一点,短短几年以后却无能为力地任着这个柔弱而倔强的女孩去了一个遥远的山区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