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弓弦嗡鸣的那一刻,呼雷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精心为自己设置的陷阱。
这陷阱的一头被江央那丫头牢牢的牵在了手心里,而另一头,则已经化作一张滔天巨网,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人等皆笼罩在其中。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菜已下锅,鸟已入笼。
接下来,无非是看那蛛网本身更坚韧,还是那撞入网中的飞鸟扑腾的更欢实些。
至于最终是捕到一只家雀,还是猎到一头雄鹰,是赢得个盆满钵满,还是陪上了身家性命,就只能留给身处网中的猎手和猎物相互搏命了。
呵呵,好一个请君入瓮之局啊!
以呼雷的性情,自然不会再想那么多弯弯绕绕,既然已经入了局,那便只能用刀来说话了,至于背后那些个,是阴谋算计也好,是利益纠葛也罢,即使是亲人反目,也管他个死球,反正最后也是要等自己活着再去评说了。
“想要摘取老子的项上人头?那可得先把刀磨得锋利些,要知道老子这脖颈,哼哼,可是硬的很呐。”
然而回答他的便是……
一箭,两箭,三箭,四箭......前后一共十支箭,或羚羊挂角,或精心算计,或爆裂如火,或巧夺天工的就这么来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不仅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而且带来了二十名斥候弟兄也是死的死,伤的伤。
刚刚他趁着拔掉腿上箭矢的间隙,粗略的点了点。
第一轮箭雨过后,二十名斥候中,其中一人当场殒命。
还有三人,一人被箭矢贯穿右胸,可能伤及了肺叶,咳着咳着便吐出一口血沫子来;一人被箭矢划开了小腹,肠子流了一地;一人被箭矢洞穿了脖子,现在仍流血不止,皆已属于重伤。
此外还有四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对比那仅仅十一把劲弩就造成了如此可观的杀伤比例,单单就这一场小规模战斗而言,这一轮箭雨已经算是战果丰硕了。
但对于这个结果,朝牧倒是有些不以为意——一来这群轻骑实在是都有些骄纵托大,他们仗着自己人多箭利弓术好,下马时竟然纷纷将轻盾留在了战马之上,否则也不会一个照面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二来则是因为朝牧他自己已经前前后后将这块地方足足踏勘了四百八十五遍,可以说,几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经了如指掌。如果说仍不能在这一波最为凌厉的突袭中建立奇功的话,那干脆还是找一块豆腐一头撞死算球儿了。
再看呼雷这边,由于毒素的麻痹和昨天一整夜的星夜兼程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当他已经盘膝坐在地面上时,才来得及提醒众人一句,“小心,箭上有毒!”
可惜呀,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这种能够在七个呼吸间了却普通人全部生机的奇毒,又岂是几个斥候能够抵抗的?
只见脖子上中箭那人忽然间剧烈抽搐起来,就像一条被扔到岸边上不停挣扎的鱼。
大捧大捧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喷洒出来,淋着身边同伴一头一脸。
还未等身边同伴有下一步动作,那人的身体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而后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痛苦的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便是那剩余六名轻重伤员依依重复上演着这一幕惨剧。
抽搐,喷血,扭曲,死亡。
众人初始震惊,复而麻木,再深深细想时,便只余下森然的冷意了,那是即使越升越高的太阳也不能驱散的彻骨森寒,同时也为接下来的战斗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身为精锐斥候,其实他们不畏惧战阵搏杀,甚至能够坦然的面对生死,但比生死更为可怕的,是未知。
即使他们一个个身经百战,都是在死人堆里滚上过三滚的彪悍人物,但此时面对此情此景,依然还是被勾起了内心当中最为原始的恐惧。
当然,这也是朝牧精心谋划的结果——如果将毒剂调配的见血封喉,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一来,朝牧不确定用毒是否真的能够杀死像呼雷这样的怪物,毕竟他在梵宫外院修习过一段时日,指不定还留着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刚刚的结果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而与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相比,这一款混合毒素虽然发作慢了一些,但其中蕴含着的一些其他无穷妙用,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了。
这二来嘛,毕竟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造价都有些颇高,没有这一款“自产自销”的混合毒素来的这么经济实惠,这么“量大管饱”不是。
至于这第三,则是因为朝牧实在摸不清楚这呼雷会带多少人来围杀他。
按照江央和他的估算,这个人数不会太多,也不可能太少,为了以防万一,他刻意选用了这种能够延缓敌人痛苦死亡过程的混合毒素,其中威慑作用不言而喻,哪怕最终是让对方的“杂兵”们稍稍投鼠忌器一下,也能够多给自己这条小命增加几分保障不是。
结果呢,他娘的,效果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头了。
那些还活蹦乱跳的斥候们看着死去同伴那一具具扭曲变形的尸体,恐惧是真恐惧,一个个脸都吓白了,但人在恐惧时候,有些人会变成手脚瘫软,心慌意乱,而有些人则会变得出离愤怒,无比悍勇。
而朝牧遇到的这些斥候,显然都是属于这后一者。
只见斥候们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箭矢不要钱似的激射而出,倾泻而下,在他们的臂力加成下,那是一支接着一支,一支快过一支,如同瓢泼大雨般泼洒下来。
如此威势之下,朝牧别说是抬头了,就算是已经竭力蜷缩在藏身的石头后面,仍是被那箭矢激荡起的小石子打的满身生痛。
不过还好,这一阵风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不多时,那“暴雨”由大转小,由强转弱,最后也从稀稀拉拉,变的风平浪静起来,估计是标配的二十八支羽箭已经悉数射的干净了。
朝牧转头听了听石头后面的动静,听了半晌,也只听到晨风拂过蒿草的莎莎声,于是慢慢褪去外袍,猛然间向右侧草丛中抛去。
只听见“嗖嗖嗖”的破风声袭来,将那本就破烂的外袍瞬间射成了筛子。
朝牧朝天翻了白眼。
“呵呵,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最基本的信任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外裤的裤裆,朝牧在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下,“已经不能再脱了,再脱就要裸奔了。”
正当他在为“要脸”还是“要命”这一艰难的抉择,而感到一筹莫展之时。
忽然间,微风中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朝牧笑得像个狐狸。
“嘿嘿,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咬钩了?”
……
让我们拨动时间的钟摆,稍稍倒退个半息的时间,只见那斥候阵列中,有一人试探性的当先向朝牧所在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兽夹在机簧的作用下,猛然间闭合的声音。
而后便是犹如杀猪般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原野。
呼雷被那哀嚎声惊醒,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那精瘦的汉子抱着右腿发出凄厉的嚎叫。
他本身就中了那毒,自然知道在毒素的作用下,其实麻痹是胜过痛楚的,而令他带领的精锐斥候都发出这样的叫声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恐惧。
呼雷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就仿佛从未睁开过一样。
却见那右脚被兽架牢牢夹住的斥候,他的额头上早就浸满了汗水。
他茫然四顾,想要向身边的斥候诉说些什么,却发现因为紧张,喉咙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了。
他努力吞咽着口水,终于能够带着哭腔般的断断续续的喊道:“腿……腿……腿……谁能帮我……谁能帮我把右腿砍了,我的手……我的手它,它握不住刀了,快……快…..谁帮我把右腿砍下来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然而身边的同袍们都只是静静的停留在原地,相互惊恐的看了几眼,便再不敢挪动分毫。
谁他娘的知道这草丛里还藏有多少陷阱啊。
有时候勇气就是这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使场中的局势仅仅就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成为压死牦牛的最后一根青稞草,更何况朝牧在他们心中压下的砝码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随着这名斥候在痛苦的绝望中死去,还活着的斥候们便感觉到这方天地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座森罗地狱,就连一草一木都对他们饱含着恶意。
在一片鸡毛鸭血的慌乱情绪中,又有人不自觉的稍稍后撤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踩上了一颗隐藏在草丛中毫不起眼的铁蒺藜。
接下来,便又是一场崭新的死亡循环。
……
趁着敌方混乱的间隙,朝牧早已经爬出了先前那块藏身的巨石。
只见他全身贴地,匍匐如飞,像一支欢快的四脚蛇般爬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坟茔,而后双手纷飞间,快速为那隐藏的劲弩上好了箭矢,在扳机上扣好细线后,又一溜烟的消失在这茫茫蒿草之中。
循脑中的“地图”,朝牧已经在短短十几个呼吸间,将三把隐藏的弩弓重新上好了弩矢。
三把弩弓,少是少了点,但对于已经处于被陷阱覆盖的那几处弩弓,他是不准备去碰的。
那兽夹还好说,他还能够准确记住它们的方位,可那些个由机簧随机喷射出的铁蒺藜,则是连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了。
被那可爱的小东西“叮”上一口的滋味,可是不太好受。
这陷阱的铺设之术,其实反倒是柳生教导朝牧最少的一个科目,实在是因为柳生觉得这陷阱一道太过绝户阴损,让他颇为不喜,没想到反倒是在只学了一个皮毛的朝牧这里,被发扬光大了。
三年于生死之间艰苦磨砺,让朝牧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能杀死猎物的才是好猎人”。
所以他这些年反而对父亲的“猎人之道”颇不认同,他始终认为,管他是什么陷阱毒药,还是什么强弓利刃,最终不还是为了结果那猎物吗?
总是那么光明正义、悲天悯人的,还当个什么猎人,干脆去当个和尚念经去好了。
这样的理念也被他毫无顾忌的应用到了陷阱之中。
他铺设陷阱,只有八个字,那便是:
简单,方便,实用,有效。
所以他在如此关键的杀局中,依然只用了兽夹、铁蒺藜等这些个基础甚至到粗糙的机关陷阱,再辅以机簧、银线等居中调度,配合此番此景的地利优势和那闻风丧胆的绝命毒药,居然就营造出了一草一木皆是杀局的恐怖效果。
但简单中却又透着不简单。
世人总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其实哪有那么多”时运不济“啊,还不是庸碌之人自找的借口。
诸如今日那呼雷陷入此等危机之中,可不是因为“时运不济“到喝凉水都塞牙。
那是因为朝牧和江央两人苦苦筹划了三年的结果。
这陷阱的铺设看似简单,殊不知,那一钉一夹,一弩一箭,映衬着这一草一木,一坟一石,都早已融入到这天地大势之中。
实际上,那呼雷众人是在和这一方天地在战斗啊。
朝牧躲在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那些斥候们果然都被吓破了胆子,举足不前。
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手中银线骤然收紧,在三声弩弦的嗡鸣声中,抄起身边硬弓,便为呼雷众人上演了一出”梅开二度”。
霎那间,有风雷炸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