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喜欢钓鱼,于是广济堂内的童工们就在堂内大坝上,一锤一捶地凿出了一个鱼塘。
池内倒入满江春水,再择时撒下荷花,锦鲤,种些水草,等着来年的春风拂生。
公子喜欢下棋,于是广济堂内的童工们就在鱼塘的正中的礁石之上,捶出了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绳墨在石桌上寸寸拉直,终于,浑然天成的棋盘落成,静静地等待着来人的捭阖纵横,四开八方。
但是,不幸的是,公子春天并没有来。
于是乎,童工们又用实木造出凉亭,造出围栏,在老工匠的指挥下,画漆添粉,硬生生地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粗鄙不堪的广济堂内,变出了一处精致的所在。
终于,就在昨天,公子来了。
公子到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鹅绒的深红地毯,在修得整整齐齐的石板路上,铺开一条宽长的通行大道。从堂门到荷塘,胖胖虎掰手指算了算,五米宽的鹅绒地毯,少说也铺了千八百米长。
来到凉亭前,随从匠人看也没看,两个铁锤同时落下,熟练地将亭子砸落,清角,扫石,搬灰,只小半天的功夫,这个孩子们造了整整三个月的亭子就已经化为乌有,仿佛从未存在过。
原来,公子的亭子,都是自带的。
公子将陈景南摁在了棋桌一方,自己则坐到了另一方,再抓了个壮丁,就禀退了左右。
如果除开四周戒严的军士,那么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小的荷塘,便只属于他们三人。
陈遥,就是那个壮丁。
这是陈遥自来到广济堂来的几年五年零七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周姓公子。
“真不明白,这贵公子们,整日起床了也没事做,就坐在桌椅上面,除了下棋就是谈天,你说,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远处,胖胖虎和小小夫爬在屋顶的一角百无聊赖地远望。
小小夫默然。
小小夫从小较胖胖虎心思更为细腻,虽然并未近看,但也察觉出了这份自周姓公子到来之后就一直围绕广济堂的异样的压迫感。
冥冥之中,他意识道,如果那个周姓公子想要蹂躏(当然,也或许是升华)广济堂的命运,或许需要的只是一次简单的响指。。。。。。而广济堂。。。。。。是他们的家啊!
家的命运如蝼蚁般握在别人的指间,即或是为奴千百年,试问,谁又能真正习惯这样的不安呢?
小小夫很讨厌这种不安,他能看出胖胖虎也是,即便胖胖虎可能暂时不能将它名状。
是,我察觉到了。但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小小夫一时找不到应对这种情绪的法子,一方面,小小夫急于想要消除这份不安,但另一方面,小小夫打了个冷战,这份不安,会不会是一种提醒与警示呢?警示着。。。。。。一些虽然已经近在眼前,但他却无法理解的危险。
他绝不愿擅自忘记这份不安。
“问问陈遥大哥吧,他或许是明白的。”小小夫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道。
“啥?”胖胖虎诧异地问道。“你说老大连下棋都会?”
“。。。。。。”
良久,小小夫叹出一口长气。
“唉,就当我刚刚回答的就是这个吧。”
有时候他真的羡慕这位兄长,仿佛世间除了挨打和饿肚子两件事情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他的烦恼。
“嗯。。。”胖胖虎似乎把小小夫的回答当作了肯定,于是继续说道。“定然是这样的,不然也没法解释为啥这里这么多人,那二位就天天可劲儿抓老大一人去随侍呢?”
“唉,老大还是老大啊!”胖胖虎感叹道。“我是真想知道他们每天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啊。小小夫也望向远方,棋下了七天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然而陈遥就完全没有这份好奇。
准确的说,是在听周姓公子和陈景南碎嘴一整个下午之后,这份好奇心就完全烟消云散了。
或许和街道邻里大爷们的下棋斗嘴一个模子。。。。。。陈遥想着。。。。。。七天。。。。。。陈遥从最初的警戒到现在。。。。。。连陈遥自己都忍不住问自己,这个周姓公子来到这里的目的。。。。。。或许就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了下棋?
除了每天日暮收棋于盒,日出摆棋复盘,陈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透明人。
每隔一刻时钟,都有侍女前来,或掺茶递水,或送些饭食点心,事情一旦做完也是从不停留,只是低头匆匆离去。
到得后来,连陈遥都几乎以为,二位公子让自己随侍,就真的只是点个手脚麻利的收棋童子如此而已。
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第八天的棋桌上。
这一天早上,陈景南没有来。
下棋的人,变成了周姓公子和陈遥。
“我恐怕不会下棋。”陈遥苦笑道,这是七天来他第一次与周姓公子说话。
“没事,别紧张。随意落子就好。”周姓公子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那样的清润随性,他呵呵笑道,“我可是从来都不会嫌弃对手棋力太弱的。”
话虽如此,陈遥拿起第一颗棋子的时候,手就已经忍不住地开始了颤抖。
或许,为他办事,会好过替陈景南办事?一个念头,突兀地将陈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遥忽然意识道,今时今日,要改变他与苏小曼的命运,需要的,或许就只是眼前周姓公子的一句话,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陈遥是如此地渴望赏识。
深吸一口气,将即将落下的黑棋捏回手里,陈遥强自镇定下来,轻轻闭眼,他需要时间。
爷爷的棋局,街坊的棋局,小姨夫的棋局。。。。。。以及这几天来,陈景南与周姓公子的棋局。。。。。。陈遥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起来,明眸之中,过往所思所见的每一盘围棋弈局,似乎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闪回着。陈遥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疼痛。
顷刻间,陈遥仿佛回忆起了那个夏天,那个,只有一条细缝的小水缸。三岁的陈遥孤独地坐在缸内,他本该一辈子都记得他所看到的一切。
痛苦,无助,忍耐,哭泣,无声。。。。。。透过那条小小的细缝,三岁的陈遥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都定格在自己的眼眸之中。。。。。。只是。。。。。。这样深刻的回忆,自己为何从来不曾想起?
正当陈遥想要透出那个细缝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一阵无比的剧痛惊醒了陈遥。
回到此刻,捂着脑袋,陈遥意识到,那不是今时今日可以解开的谜题。
“头痛么?”周姓公子问道。
陈遥摇了摇头。
“对不起,请给我一些时间。”
周姓公子轻轻微笑。
“请便。”
姚公的确是不曾教过陈遥围棋,但是,陈遥有一个好处,他能记。
这一次,陈遥再次回到脑中那个安静的世界。
这一次,回忆似乎更加清晰了不少。
先手,布局,绞杀,打吃,收尾,一个个概念在近百次复盘中逐渐寻找着自己的定位,一盘棋自我时间逻辑,几盘棋之间的横向与纵向地对比,再到近百盘棋的规律探寻,逻辑假设与棋路总结。。。。。。或许,就连现在的陈遥自己也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如此之深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是在多少年之前。
棋局千变万化,我本不明围棋要理,只记得其如何复盘,这好似徒见别人比武,却不见其心法秘籍,更无人传授法门诀窍,如此一来,要参透是万万不能的。。。。。。陈遥默默地想着。。。。。。但是,如果我今后要求他赏识,此时此刻我就绝不能让他看轻了我。。。。。。
无数次地复盘与总结之后,陈遥终于还是强自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围棋逻辑。
睁眼,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了么?”周姓公子问道。
陈遥点头。
黑子始落,而白子紧跟。
其实,陈遥虽然并未被系统地传授过围棋知识,但知一百而行一。一来围棋本身的胜负道理并不难懂,二来陈遥脑海中毕竟复盘了好些开局,中盘的不同套路打法。虽然棋力必然是高不上哪里去,但毕竟大多数时候,对于落子的位置,心中还是总还是有一个看上去比较合理的判断。棋下得或许很臭,但却终不至于下不下手。
时间,就这样飞逝而过。到得日暮黄昏,陈遥第一次的围棋献丑,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只是,不知是不是眼前人的有意引导,今日陈遥无意识中和周姓公子所下出的棋局,竟然和昨日陈景南与周姓公子所下的最后一盘棋,有了八分相似。若说还有什么其他的不同,那或许就是昨日,陈景南为攻,周姓公子为守,今日,陈遥为守,而周姓公子做了昨日陈景南的攻势。
陈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不知眼前的男人会如何看待自己,陈遥想着。但是,此时,陈遥却不再那么紧张了。
毕竟,刚才,陈遥的确是全身心地投入了。
无论结果如何,陈遥尽力了。
“第一次下?”周姓公子问道。
“嗯。”陈遥点头。
“不错,好棋。”周姓公子轻敲棋盘,笑着说道,“哎,这盘也给我存下,改日,咱们重新再来一次。”
陈遥苦笑不答。他知道,周姓公子这是在打趣自己模仿了昨日的他们二人棋局套路之事。
“对了,陈遥,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陈遥正在收棋,一旁凭栏而望的周姓公子却突然看似随意地问到。
见陈遥默认,周姓公子继续说道。
“陈遥,”周姓公子转过陈遥的身子,盯着陈遥的大眼,他的双目少有的认真。“从今天起,我要你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