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532年春,
大理秀山有小镇名曰山林,山林镇内有一堂名曰广济,乃是当地名望家族陈家所设。广济堂自四十年前成立以来,常年替陈家收养着一批无家可归的孤儿。广济堂中上百孤儿吃穿用度皆由陈家一力负担,不仅如此,陈家雇佣能工巧匠,为堂中孤儿教授一门求生手艺,一直教到16岁成年,让其今后可以自力更生。而陈家家大业大,收用一些勤劳肯干者为帮佣,也是两全其美之事。
话说那陈周二公子带着姚辰,一路就直奔山林镇而去。路途中,一次姚辰醒转过来,其时周陈二人恰不在车上,唯有车外两仆正闲闲碎语。姚辰这才得知自己是如何险象环生,其时姚辰尚不能言,但心中仍是无数感激。后又听得那两小厮说道此救命恩人周陈二公子此次本是作游山玩水的打算,此时却不知为何驱赶马车队伍连行了十多天,倒像是赶路而非出游。姚辰在马车中听得如此,略一思索,心中惭愧感激更甚,自己一人平白无故累得两位恩人公子的出游扫兴而归,这份恩情,实在不知要如何回报。而这周陈二位公子年纪也不大,却仅仅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自己便做到如此这般地步,也实在是让人由衷的钦佩。
那两小厮随后的说话却又是无关紧要了,姚辰听得无趣了,并自闭上双眼养精会神。只等那二位恩公上车后无论如何方式也要先一表心中感激。
然而,等得到了发车时刻,掀帘上车之人却又不是那二位公子。
“咦!你醒啦!”一上车,那黑发少女便如此叫道。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长发,黑眸。
这少女见姚辰久久没有答话,又见这明显小于自己的小男孩双目盯着自己,一副无可奈何模样。竟是把姚辰当作了一个哑巴。
“哼!还真是个小哑巴!”
姚辰正欲否认,但此少女突然一手轻轻按住姚辰双目,眼部周围传来的手的柔软冰凉,而耳边传来细碎声音,料无恶意,姚辰下意识没有反抗,只好奇这少女的奇怪行为,而此时自己双眼被挡,正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下一秒,手从姚辰眼睛挪开。
姚辰侧头,看见这个少女英姿飒爽地坐在对面,乌黑的长发轻甩,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崭新男装,大咧咧地交叉着双腿,骄傲地昂着头睥睨着躺在身前的姚辰,并不容置疑地说道。
“我照顾了你十三天,”她身体微微前倾,黑眸主动对上了姚辰的眼睛,语气不由姚辰拒绝,“所以,今后你是我的小弟。”
“别这样看着我,这都是规矩。同意你就眨眨眼。”
姚辰眼睛鼓得贼大。
然后他注意到了少女衣着变化,略一思索,他脸红了。
少女却没有,相反,注意到男孩脸红,她少年老成地笑了。
男孩脸红的时候,吞了口水,也眨了眼。
“逗你玩的,我叫苏小曼。”看着男孩认真的表情,女孩这一次真的忍不住笑了。
“你好啊,什么都信以为真的小黑狗弟弟。”
姚辰从来就不知道怎么做小弟(字面上的意思),自姚辰记事起,姚家长孙一辈就以他为大。(虽然姚家确有一个年纪大他三岁的姐姐)但是有恩就要报,姚辰还是知道的。于是在三天后小陈少爷来看望肖辰病情的时候,已经能够开口说话的姚辰在苏小曼的伙同之下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坏事”——装傻。
“嘘!”苏小曼振振有词地警告姚辰,这是姚辰三天来第一次从苏小曼脸上看到这种严肃的神色,“当个傻子,别说你记得关于‘家’的一切,记住,陈景南不会帮你找家,任何姓陈的都不会,永远不会!”
姚辰将信将疑地反问道:“那要是他主动提及呢?”
“不,他绝不会。”苏小曼冷笑着说道,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紧接着,陈景南公子已快在跟前,“最后一句,”苏小曼临下车前凑到姚辰耳边,督促道,“别试探,莫犯傻,陈景南绝不是傻瓜!”
苏小曼下车,两边随侍也顺势为这个叫陈景南的陈姓公子拉住了车帘。
“怎么样,康复得还好吗?”上车人问道,这个叫陈景南的公子正如姚辰被救当日稀微中看见的那个风度翩翩的人影一般看上去儒雅而随和。此刻,他笑面迎迎,仿若天生释放一种亲和魅力。“小。。。。。。小辰?”
惊讶!姚辰目瞪口呆,看上去仿若痴傻,这倒不是装的。他的确万万未曾料到来人会知晓自己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姚辰那些想要对救命“恩人”坦诚以待的话,就那么突然地哽在喉咙里,难上也难下。
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一个神色严肃的警告。对立的两面,绝不会两者皆是真实。
姚辰不愿去恶意揣测眼前人的真诚,但。。。。。。不知为何,那个少女的话却在他心里同样掷地有声。
一瞬间,无数的思虑掠过姚辰的脑海,终于,他还是强忍着站起身来。
“陈公子,我想回家了!”姚辰大声喊出,他找寻着对面人的双眼。
然而,陈景南的双目低垂,抱手靠于车背,一个简简单单的神色改变,却让此刻车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分外诡异。
良久,陈景南低着头,仍并未应答。姚辰敏锐地察觉道,在那张微低着的脸上,有些阴郁变化正在酝酿,不发则已,一旦爆发,终将再无挽回余地。
“求求你了,小陈公子!”颤抖着,姚辰用他早已想好的说辞续道,“让我回去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再乱跑了!”
“你怎么罚我都行,但是,只盼你千万别丢下我,我我我只有广济堂一个家了!”
陈景南不答。姚辰突然意识道自己将大人想得太过简单了一些,他绝不可能骗过眼前的人!想到这里,终于,害怕的念头终于袭上了姚辰的大脑,不知何时,抵在车桌上的右拳已经无论如何停不下颤抖。
而这一切,或许都已尽数落在眼前人的眼中。
但陈景南就不回答,仿若套着外婆头套的大灰狼,安静地等待着怀中明白一切的小红帽表演,而无论小红帽如何表演,大灰狼既不接戏,也不松开怀抱
他不说话,仿佛静静看着眼前的孩子被这份压力下的恐惧所慢慢吞噬。
终于,姚辰自己就摔倒在前,倒在桌上,鲜血染红了绷带,乍一看,正是极度紧张之下身上的伤口崩裂出血,头砸在桌上,倒似真实得很。
而这一下,却似乎也出乎了陈景南的意料。望着姚辰满身是血倒在桌上,短暂地安静后,爬在鲜血模糊种的姚辰听到眼前人笑了,是的,十几分钟没答姚辰一句话的陈景南就这样笑了。既有些突兀,又似乎自然。
“别怕,咱们这就回家,广济堂。”语罢,陈景南拍了拍姚辰的右脸。仿若安慰仿若提醒又仿若警告。
陈景南下车,身不沾血,依然风度翩翩,笑面迎迎。
女孩是对的。
此时此刻,这个儒雅的背影只令姚辰心寒。
“怎么了?”赶忙上车的苏小曼一边为姚辰止血一边急切问道,显然她听到了姚辰开头的大喊,对此间情况有了自己的一番解释,“陈景南亲手打的?”
半响,姚辰缓缓自己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苏小曼瞟过这个不听自己劝告被打击得丧失斗志的小家伙的眼睛,正欲责备。然而,她突然发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小孩子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充满她原本以为会看到的恐惧,痛苦,后悔,害怕等情绪,相反,刚刚打倒男孩的,是满满的失望。
“很公平,”姚辰一边协助苏小曼为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忍痛说道,“他救我性命,我还他时间。公平之至,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达成共识,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萍水相逢的侠义,只有利益相关的交换。
这是离家后姚辰的第一课,今时今日,为他包扎伤口的人叫苏小曼。
“嗯,就还他一些时间,”苏小曼接道,她皱了皱鼻子,显然极是赞同。“不过,还多少得要我们说了算!这,才叫公平!”
姚辰望着眼前这个同样沦落于此的小女孩,他突然觉得,其实,现在的自己或许也并不那么孤单。
“有点意思,”金碧辉煌的队尾马车上,正在对弈的两人中,陈景南对周姓公子说道。“确实是挺有趣的一个孩子。”
马车队列两边,皆是看管的监役,决不让一人掉队。
“应该是有武功底子,也肯动脑子。”陈景南想了想说道。随后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只见他摇了摇头又补充着说道。“不过,看那样子,只怕往后却是不好控制。”
“呵呵,”周姓公子笑道,“又有趣,又听话,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讲,陈大军师的要求确实是显得有些高了。”
“在下所思所想,皆为公子所虑!”陈景南严肃地答道。
“这些事,我当然明白。”周姓公子轻描淡写地答道,“能握在手里的棋子,自然是最好的。”
“不过,至于闲棋冷棋,得空的时候,也不妨撒些。”
说着,周姓公子看似随意将几枚小黑棋撒落棋盘空白一角。
“选择去用聪明的小孩,有时就需要给他看牌的权力。允许他和我们成为对赌的双方。他赌的,是他终会有能力离开。而我赌的,正是在他有能力离开之前,它是否为我们收回成本并创造足够的价值。”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陈景南皱眉看着棋盘说道。“不过,这围棋他娘的难道还能这么下?”
望着棋盘上四落的黑子,一代国手陈景南几欲吐血。
论棋力,周姓公子输陈景南两个大段,论赖皮,周姓公子往往能让陈景南怀疑人生。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王霸之气吧。看着对面周姓公子一脸宗师风范笑眯眯望着自己,陈景南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