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云秀起来做饭,先往锅里倒了些水,然后点燃一根柴火,放到灶膛里,不一会儿,红红的炉火燃烧起来,照得她的脸格外动人。云秀盘算着要做王先生、刘裕、刘毅他们几个人的饭,厨房里的水不够,要去水井打水,刚转身,就看刘裕提着两桶水走了进来。
他脸色还是发白,步履缓慢,可见伤势不轻。
他把水桶放在炉灶旁,看着云秀。
云秀有点尴尬,低下头,找了水瓢舀水做饭。“刘公子,你去休息吧,还得养养伤,等早饭好了,我去叫你。还有王先生他们,我一会儿去请。”
刘裕开门见山:“云秀,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昨天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不是戏弄你,你要是嫁给我,我会好好待你的。”
云秀脸一红,皱着眉头,“这……非礼勿言,你,你……”
“你是嫌弃我是个市井无赖吗?你放心,我不会永远这样的。”
“不是……”
“那是因为与何家的婚约?可是我听说,何无忌已经在建康另娶了。”
“什么?不可能。那都是谣言!”云秀摇摇头,不相信。
“云秀,抛开这个婚约不算,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我只要一句实话,若你不肯,我立刻就走,绝不相强。”
云秀显然已经想好了,见他问,便说道:“刘公子,你于我们家有再造之恩,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将来必会报答,可是要我以终身相许,恕不能从命。”
刘裕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没想到她是如此干脆,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呆了片刻,说道:“你不欠我。什么再造之恩,不足挂齿。姑娘保重,刘某告辞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刘公子……”云秀过意不去。
“你家的书、房契,还有你哥哥的卖身契,全在他桌上,你都收好。咱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刘裕说着,头也不回,打开院门便扬长而去。
云秀理智上觉得应该追上去请他留下养伤,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去,默默地看着他走远。
自从刘裕那天走后,真的再没露面。戚家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唯一奇怪的是,云秀每次进进出出,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的几个小学生,除了一个小胖子,都不再来河边跟她读书。云秀问那孩子:“你那几个妹妹怎么不来读书?”
孩子童言无忌:“我娘说,你不是好女人,不让妹妹跟你学了。”
啊?这话从何说起?
云秀莫名其妙,“那你为什么来呢?”
孩子说:“我娘说,难得你教书不要钱,让我还是念吧。姐姐,你别教什么《诗经》《论语》了,我娘说,教点记账的字就行了。”
云秀哭笑不得。
不管怎样,日子还是继续过着。刁逵果然守信。不几天,梁贵客客气气地把朱龄石送了来。那孩子瘦了成了皮包骨,一举一动害怕极了,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云秀很可怜他,让哥哥带他洗澡,让他好好睡一觉。
戚大富一把把他拎起来去洗澡,一边数落:“你这个小崽子,运气好,为了你,我们平白欠了人十万钱,吃了多大的苦头。你长大了,可得好好报答我们。听见没有。”
他这话再次提醒了云秀,刘裕的钱和恩,还是要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回房去织布。好在过了冬,白天会越来越长,每天都能多织会儿布,每天多一尺,就能多换些钱,希望能早点还清吧。
戚大富带朱龄石洗完澡,找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衣服给他穿。在他穿衣服的空当,戚大富来找云秀,悄悄地说:“云秀,这小兔崽子,你确定要收留他?他身上刺着一行胡人的字,不知道是什么,还随身带着一个小荷包,我想打开看看,那兔崽子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抢……”
云秀一边织布,一边说:“哥哥你别欺负他,这孩子这么可怜,离了这里,还能去哪儿。就让他在咱们家吧。”
戚大富就没说话了,“也是,为了他,咱们平白欠了这么多债,是不能平白放过他。”
“哥!”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逗你呢。放心,放心,以后我带着他,肯定拿他当亲弟弟。”戚大富嘿嘿地笑着走了。从此以后,他每天带着朱龄石帮人挑水砍柴,代写家书,做的都是正经营生,再也不提赌钱的事。
戚家的日子,总算是步入正轨。
三月三,上巳节。这是出门游春、下河洗澡去晦气的日子。一大早,戚大富就宣布,今天不干活,都休息一天。全家早早吃了饭,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听有人啪啪地拍门,“戚家大娘在吗?云秀姑娘在吗?”
戚大富让朱龄石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媒婆,两个家丁抬着一个提盒,都用红布裹着。媒婆从门外看到戚家母女在正房屋檐下站着,就堆了满脸的笑,“给您道喜了。”说着,招呼着两个家丁,把提盒抬了进来。
云秀一看媒婆,脸就红了,转身就回了房。她知道,何无忌回来了。
戚母和戚大富一看,知道是何家来提亲,高兴极了,让朱龄石去生火烧水,再摘几个果子来招呼客人。戚母跟媒婆互相施礼,互相搀着手臂,“快请进。”
大家坐定,戚母笑意盈盈地看着媒婆,等她先开口。
戚大富看了一眼那个提盒,问:“何家这几年穷了?娶新媳妇,怎么这么寒酸?”
戚母嗔怪他,“别瞎说。”她也看了看那盒子,哪有人家下聘礼是这么点东西,不禁满脸疑惑地看向媒婆。
媒婆笑道:“给您道喜了。何家太太说了,咱们家姑娘模样俊俏,女工也好,让孙天师合了八字,跟我们大少爷十分匹配……”
“等等!大少爷?不是何无忌吗?”戚大富打断她的话。
媒婆笑道:“对,对,原来定的是二公子。要不说何家家大业大,双喜临门呢。二公子这一年在他舅舅刘将军府上,听说是刘将军做媒,娶了一位官宦小姐。我家太太舍不得跟咱们姑娘退婚,就想,反正都是兄弟两个,跟了大少爷,不也是一样。我们大少爷,戚大娘是知道的呀,在太守府里做官,那可是了不起得很呢。”
戚大富非常生气:“你们大少爷,不早就成婚了吗?怎么,大少奶奶死了?”
戚母忙制止他,然后跟媒婆说,“不用说了,烦您回去跟何太太说,我们云秀,跟何无忌自幼定亲,如果说何无忌另娶了高门,您来退婚,我们也认。你们大少爷要纳妾,另找别家吧。我们高攀不起。”
媒婆依然笑着,“哎呀,戚大娘,您怎么不省事呢。何太太那是求孙天师合过婚,才选定了你家闺女。你以为,谁都能进何家做妾呀。再说了,太太都没嫌弃你家云秀,她现在这名声,谁还能要?”
这一番话,戚家母子都脸色都变了。正巧朱龄石端了一碗水进来,戚大富二话不说,抄起来就泼到媒婆脸上,把媒婆吓一跳。
媒婆用手绢擦着头上脸上的水,指着戚大富骂:“你怎么动手呀?!凭你也敢泼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两个家丁上来要打戚大富,朱龄石也上来帮忙,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云秀听说何无忌已经成亲,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好像心都碎了。她瘫倒在地上,默默地哭了,又听媒婆撒泼,忙找出珍藏的婚书藏在袖中,擦了眼泪走出来,让他们住手。
媒婆见了她,挤出一些笑容,“戚姑娘,你是懂事的,何太太满心疼你,才愿意让你嫁给大少爷做妾。”
“是吗?我怎么听说,大少爷一病不起,何太太是想纳妾冲喜吧?”
“这姑娘,别听市井人们瞎说八道。大少爷身体好着呢。你想想,若不是太太疼你,你现在这样,还不早就退婚了。”
“哦,我怎么样了?”
媒婆用手帕擦擦嘴,脸上不尴不尬地说,“还用明说吗?”
“说,您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
“好,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丫头,你年轻不懂事,跟那个无赖刘裕拉拉扯扯,不干不净,这是正经姑娘该做的吗?还有这个小杂种,送与孙天师祭天祈福,烧了他多好,与你什么相干,难道是你的私生儿子……”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云秀一个响亮的耳光。
媒婆捂着脸,“反了你了!小丫头,你敢打我!看我不去回太太……”
“你去回话,现在不是何家退婚,是我要退婚。我戚云秀清清白白,对得起天地祖宗,不是你们可以随便侮辱的!拿着这婚书,还有你的东西,给我出去!”云秀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婚书,扔到地上。
媒婆不甘心,还想争辩。云秀逼近一步,大声喝道:“还不走?你私闯民宅,带人行凶,难道何家要强抢民女吗?”
媒婆没想到戚云秀这么厉害,眼看着戚家大门处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也怕遭人议论,便叫家丁住手,抬了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边出门,一边跟人们说,“这家姑娘,不守妇道。哎呀呀,真是的……”
云秀听她不干不净地还在乱说,气得浑身发抖,走到门外,大声说:“你再胡说,我就去衙门告你!污人清名,可是戴枷十日,杖责八十的!”
媒婆一听要挨打,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带着人抬着礼盒走了。
云秀眼中含泪,对聚集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说,“各位叔伯婶婶,我们戚家与各位为邻也有几年了,我戚云秀如何做人,如何做事,想必各位心里也都清楚。今天我们无端遭人欺侮,真是无妄之灾。我与何家已经退婚,当日订婚,也不曾收过聘礼,两家再无瓜葛。将来若何家再来纠缠,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
邻居们本来是看热闹,一看云秀小姑娘家哭得梨花带雨,都有些不忍心,再回想起这几年,这姑娘与人为善,操持家务,还抽空给孩子们讲课,不像是水性杨花之人,就都纷纷答应,还有人劝她:“你放心吧,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好姑娘。”
邻居们安慰了几句,就各自回家了,毕竟还得过节。
云秀也默默回到家中。刚才一番争执,她已经用尽了全力,这时候浑身发软,坐在院子里的井台边上,默默发呆。
戚大富和朱龄石刚刚跟人打架,吃了几拳头,正哎呀哎呀地喊着疼,戚母正帮他们揉着身上。母子几个一看云秀去了井边,害怕她想不开,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她拽了回来。
戚母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你糊涂了!你别干傻事呀!”戚大富也骂妹妹。
朱龄石抱着云秀的手大哭,“姐姐,姐姐,你别死,坏人欺负你,我去杀了他们。”
云秀无力地摇摇头,拍拍母亲的肩膀,摸摸朱龄石的头,还开个玩笑,说:“你们别担心。我也是赌过命的人,怎么会因为几句闲话,就寻死呢。”
戚大富听她提起赌命的事,一下子明白了,妹妹名声一向很好,怎么被人家那样编排,肯定是刘裕求婚不成,怀恨在心,四处散播谣言,目的就是搅得何家来退婚,好让妹妹嫁给他!戚大富越想越恨,想把刘裕扒皮抽筋。不过今天是好日子,先过了节再说。
戚大富想到这儿,勉强笑着说,“娘,秀儿,看你们哭得眼睛都肿了,去洗洗脸吧,咱们也该出门了。”
云秀神色黯然下来,“我不去了,娘,您跟哥哥他们去吧。”
戚母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去了。朱龄石也要陪姐姐。戚大富说:“好吧,咱都不出去了。人山人海的,有啥好玩的。你们等着,我去买些鱼肉果菜,咱们在家过节。”
安顿好家人,戚大富揣了一些钱,关好宅门,就进了城里。说是买菜,他却不去市场,在大街上来回走,找刘裕的踪影。
赌场没有。
酒楼没有。
茶肆没有。
勾栏没有。
这小子,难道躲到王家去了?王谧先生真是识人不明,竟然那般看得起他。
戚大富拎着酒肉,想着还是让一家人吃顿好的,好好过节,刘裕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以后再找他算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