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刘裕来到相府拜见桓玄。当时暮春天气,鲜花累累,树木茂盛,桓玄正在花厅闲坐看书,等刘裕行完礼,桓玄亲手把他扶起来,请他就座,笑道:“昨天有些要紧公务,怠慢将军了。”
“哪里,是末将来得唐突了。”
桓玄笑道,“昨天你走了,我家道芝在家宴上把我好一顿数落,还跟我夫人和她几个姐姐吵了一架,嫌她们说你们的婚事要从长计议。我家道芝从小眼高于顶,都怪我们这几个当哥哥的把她宠坏了,我还从没见过她对谁如此赞不绝口,死心塌地。”
“小姐对末将恩深义重,只可惜末将出身市井,委屈小姐了。”
桓玄把手一摇,“英雄不问出处。我观将军风骨不凡,是一代人杰。”
“丞相过誉了,末将不敢当。”
“只是,”桓玄把话题一转,“有人对我说,你昨天见了北府军旧部王元德、童厚之二人?你们可有什么密谋?”
桓玄故意一顿,看着刘裕。
刘裕说:“不错,昨天下午,我约他们叙旧,都曾是同袍战友,现在他们一个在守城门,一个夜里巡街,十分沦落,我看他们这样,也是不忍心。”
桓玄道:“你们可聊了些什么?”
“都是以前打仗的一些事。”
桓玄又问,“就没说起,当日北府军大营被我派人接管,如何处置他们?”
“说到了。我也是这次才知道,好些同袍都已被处决或是被流放了,听说还有一些人,在大牢里关着?不知丞相要如何处置?”
桓玄笑道,“不肯归降的,自然要杀。像你这样的经世之才,本相便敬重爱惜,不过也容不得你们怀有异心。刘裕!你们三人身为北府军旧部,应该知道要避嫌,却还私下见面,你是何居心?”
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刘裕坦然笑道:“相爷,我们在城门口相约,在驿馆见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怎么叫‘私下’?毕竟都是同僚,见面不过是想叙旧,这是人之常情,若因此触怒丞相,末将愿领责罚。不过,请丞相只罚我便是,不要再追究他们了。”
桓玄盯着刘裕看,想看透此人是何心肠,忽然把话题又一转,“你别以为有道芝在,本相就奈何不了你!当时刘牢之叛逃,走投无路,自缢而亡,我命人将他开棺斩首,暴尸街头!你们私下里还称刘牢之为‘大将军’,也想步他的后尘吗?”
刘裕仍然不急不慌,“丞相息怒,这是我们叫习惯了。当时在北府军,大家都这么叫他。您连称呼的事都知道,自然该知道,我们三人只是叙旧,也没说什么。”
桓玄又问,“昨天是没说什么。可是刘牢之在溧洲与我结盟之时,你与何无忌非常反对,是何道理?”
刘裕微笑一下,不卑不亢,“回相爷,末将当时断定相爷要大权独揽,不会容得下刘牢之,所以劝他居中调停、两不相帮,可惜,他不听末将之言,才有今日之败。”
桓玄把手中的书猛的合上,“你对刘牢之倒是忠心耿耿。”
刘裕依然淡定,“丞相见谅,当时末将是他的部下,自然要为他考虑。如今,我为朝廷和丞相效命,也是一样忠心耿耿。”
刘裕这话说得坦诚,就像面前坐的不是桓玄,而是一位多年的好友,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心迹。他说完,便从面前的桌子上端茶来喝,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桓玄反倒不好发作了。这时,一个丫头来向桓玄行了礼,然后跟他耳语了几句。
桓玄听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大笑起来,“去回小姐,我不过与刘将军闲聊两句,她还没过门呢,不用这么急着胳膊肘往外拐。”
丫头有些难堪,忙告退走了。
桓玄笑道,“刘将军见笑了。哎,真是‘女生外向’,道芝怕我对你太严厉,特地派人来嘱托我对你要和蔼些。”
刘裕也不禁失笑。
桓玄道,“哎,外人看我当了丞相,以为我是多么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可实际上,谁知道这大晋朝就只剩了个空壳子。这些年,不是饥荒就是灾异,不是流民就是天师道闹事,年年打仗,年年赈灾,国库都空了!可朝廷和宫里还得要颜面,所有御前供奉、官员薪俸、各衙门开销、军队粮饷草料,一个钱都不能少。我这几个月,光是朝廷和宫里的亏空,都填补了多少了!哎,这些事应当应分的,就不说了。却说天下诸州刺史们,有几个是心向朝廷的?别人还好说,那司马休之与我曾有君子之交,我把偌大一个豫州拱手相让,他却仗着自己是宗室,又兵精粮足,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一想起来,真是扼腕痛心!”
一听到司马休之的名字,刘裕就攥紧了拳头,满脸杀机,“末将与司马休之势不两立,相爷若要对付他,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桓玄说,“你和他的过节,我也听说了。他以你妻儿为人质,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刚说到这里,刚才那个丫头又来了,行礼后,又悄悄对桓玄说了几句话。
桓玄脸色略显尴尬,命她下去,又对刘裕笑道,“好了,今天请你来,本来是要商议你和道芝的婚事,这些扫兴的事就不提了。我的意思,你们在建康完婚后,再回京口吧。婚礼一切事宜,我来替你们操办。”
“是,就依相爷吩咐。”
刘裕与桓玄又坐了一阵,便告退了。从花厅出来,转过一段矮墙,见桓道芝和那个丫鬟正透过墙上的用花砖砌出的窗口看往花厅。原来她一早就等在这里,难怪能那么快就派丫头去给桓玄递话,给自己解围。
刘裕笑道,“你这不是书上说的‘隔墙有耳’?”
桓道芝脸一红,“人家还不是担心你。丞相我知道他,自小就是多心多疑的人,我怕他因刘牢之的事怀疑你,可没想到,他还跟你提你妻儿。”
刘裕的笑容收了起来,转身慢慢地走着,“她已经不是我妻子了。”
桓道芝跟上来,“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愧疚,当时若不是我跟你赌气,把她从京口骗到句章,她也不会辗转到了谯王府。你放心,我已经派了心腹得力的人去豫州,一定能救他们母子回来。”
刘裕霎时停下脚步,“谁让你派人?!”说完,他见桓道芝被说得一怔,便缓和了口气,“她已是司马休之的人了,还救什么?”他说着,又继续向前走着。
“你别这么说,就算你不要她,难道也不要自己的儿子了吗?我派去的人都是我亲手调教,办老了事的,若没有合适的机会,他们绝对不会轻举妄动。这一点你放心。”
刘裕又停下脚步,转身对她说,“道芝,多谢你费心。可是用不着,让他们撤回来!”
“好……你几时变得这么温文有礼了?你总对我这样客气,倒叫我心里不安了。”桓道芝情绪低落了下去,有点担忧,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刘裕对她温和地笑了,“你我都要成婚了,你反倒不安,是后悔答应要嫁给我吗?”
“我怕是你后悔。有时候,我真是羡慕戚云秀,有你这样喜欢她。”
“你怎么会羡慕她?你是公侯千金,巾帼英雄,谁见了你不巴结?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总被人欺凌。”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是因为要出阁了,有些心慌,不要多想了。丞相说,尽快选个吉期为我们完婚,别心急,到时候成了亲,你就踏实了。”
“谁心急了!”桓道芝又红了脸,把脚轻轻一跺,不理刘裕,自己快步跑走了。
桓道芝知道,他说的对,她是心慌,因为总觉得刘裕对她忽冷忽热。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自己。原先刘裕闷闷不乐,是因为受刘牢之牵连,被削了兵权,可是他这次平定了永嘉之乱,深得桓玄器重,不但要与他结亲,还允许他领兵,他还是不大高兴。虽然他也总对自己微笑,十分爱护,可那笑容总是有些沉重。桓道芝忽然怀念以前的刘裕,虽然嬉皮笑脸,一身流氓习气,却是年少轻狂,真诚无比。
次日,刘裕上朝述职,从皇帝到百官都对刘裕十分赞赏,称赞他气度不凡,沉稳有大略。桓玄对刘裕更加器重,出则同车,入则同舆,日日赐宴,每次都亲自安排他入座,殷勤款待,还赏赐无数宝物。
道芝在相府暂住,姐妹嫂嫂也每天都来陪陪她,相处十分愉快,就是姐妹们有时候说起刘裕的出身,还会嘲笑两句,道芝发了几次火之后,就都不敢再说什么了。相府也忙忙碌碌在准备婚事,就是婚期未定,桓道芝不好意思直接问,只能等着。
转眼,刘裕在建康待了一月有余,担心京口防务,想要回去。桓玄不答应,让他别着急。桓玄既不为刘裕举办婚礼,也不放他走,桓道芝觉得奇怪,便暗中留意。
这一天,听到桓玄的妻子悄悄对他说,“刘裕这个人一看就不好惹,听说孙恩天师在建康城外尸解成仙的时候,说刘裕是天魔星下凡。相爷,不如及早处置他。”
桓玄笑说,“夫人这话可别让道芝知道了呀。”
桓道芝正在门外,一挑门帘进来,怒冲冲地说:“丞相,嫂夫人刚才说的,可是你的意思?”
桓夫人忙否认,“妹妹,嫂嫂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人都那么说,想起来了,跟你堂兄闲聊两句。你这还没过门呢,就向着外人了?”
“你少说这闲话!就算刘裕与我没有婚约,他也曾经救过我的命,如今对堂兄忠心耿耿,你怎么能撺掇堂兄杀他?”
桓夫人:“我可没说要杀他。妹妹,你错怪我了。不过,嫂嫂听说,刘裕对他前妻情深义重,若你们还回京口去,他难道不会触景生情?总是想着前妻,就会冷落你呀。嫂嫂是为你着想,不如,把他留在建康,也不用他带兵打仗,就在府中陪着你,这可好?”
桓道芝默然,也没有反对。
桓玄却不同意,“不行。我要一统天下,还得刘裕为我征战。等他帮我杀掉司马休之,平了豫州,再平定关陇,到时候再让他来建康闲住。”
“你想的倒好,谁知道他能不能为你忠心办事?”桓夫人说。
“这好办,我观察了他许久,倒也有些把握了。道芝,你再帮我去试他一试。”说着,便叫桓道芝附耳上来。
桓道芝听完桓玄的话,十分忐忑,“堂兄,你真要这么做?”
桓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