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对刘敬宣说,“你可别忘了,去年他上奏朝廷为王恭打抱不平,要将大将军下狱问罪,大将军当时大怒,恨不得提兵与他一战。怎么现在,桓玄竟不提王恭的事,转而对大将军封官许愿?他的话,能信吗?”
“舅父,桓玄确实是反复无常、不义之人,他的话绝不可信。”何无忌接过话来,继续说道。
刘牢之又白了何无忌一眼,道:“书生之见!你跟着我打了这么多年仗了,怎么还这般死板。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情势不同了,他对我加以笼络,这有什么不对?他给我兵权怎么了?有何不妥?你们以为他攻入建康,天下诸州就会都听命于他,若没有我北府军震慑天下,他那丞相之位,也坐不长久。”
刘裕接着话头,看着何无忌说:“大将军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又看着刘牢之说:“桓玄忌惮大将军兵威,应当诚心实意笼络您,可他除了空口白话,有一点实际好处给您吗?”
“他尚未进建康,如何兑现承诺?”刘敬宣说道。
“不进建康,就不能给些别的好处了?军粮、药材、舟船、马匹、兵器、美女、金银财宝,给什么不行?”刘裕反驳道。
刘敬宣听他这话,不禁冷笑,“建武将军未免太小看咱们北府军了。我军兵威正盛,缺他这些东西吗?这话说出去,让人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这些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再说,我们不缺,他桓玄就不给吗?买东西还得先付定金呢?他就指望靠空口白话,就能骗取我军支持?何将军,你上次骂我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刘裕问何无忌。
何无忌想了想,“口惠而实不至。”
“没错!口惠而实不至!可见他并不诚心。大将军,现在您麾下数万精兵,足可与他一搏。若放他进了建康,当上了丞相,他可以像曹操、王莽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不听话,大可慢慢收拾。只怕到时候,他不但不会兑现给您的承诺,反而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您啊。”
“那依你之见,父亲应当出兵,跟桓玄打得两败俱伤?再被司马元显和司马休之一举拿下?”刘敬宣问。
“那自然也不行。不过朝廷为什么要对付大将军?他们还需要大将军守京口,抵挡北方呢!”
刘敬宣指着刘裕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向着朝廷!”
“我不是向着朝廷,只是为大将军分析形势。朝廷的封赏,起码还是认账的。桓玄这人,可不大信得过。”
“哼,可大司马那些虚职,还得我真刀真枪地去换,不要也罢。你说呢?”刘牢之问刘裕,想看他到底会出什么主意。
刘裕一笑,“说句犯忌讳的话,现在朝廷军队并不比我们北府军和桓玄的兵多,大将军完全可以与朝廷、桓玄,鼎足而立,若大将军有意,也可逼退桓玄,自率军进建康,做丞相去。”
“这使不得,使不得!”刘牢之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何无忌怒道:“刘裕,你这是什么主意!大将军忠心耿耿,你怎么劝他造反呢?”
刘牢之瞪着何无忌,“无忌,你先别说话。我自然是不会造反,可眼下怎么办?让我想想。”他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想了半天,右拳只砸左手,“真是让人为难。德舆,依你之见呢?”
刘裕笑道,“依我之见,大将军如果不愿意去朝廷做丞相,那就不如居中调停。先礼后兵,修书一封让桓玄退兵,若他不干,便打几仗,把他逼退,再向朝廷请功,朝廷自会封赏您。然后,您就率军回京口,与朝廷、桓玄,鼎足而立。”
这话倒是出乎刘牢之父子所料,却见何无忌怒道,“刘裕,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将军身为朝臣,岂可惜力不进,蒙骗朝廷?”
“怎么是蒙骗呢?大将军在这里阻住桓玄,让他无法进兵,已经是有功于国了。可两军对峙日久,于咱们也不利。不如与桓玄小规模地打上几仗,逼他退兵,既不让桓玄坐大,也帮朝廷解了困局。大将军有名有利,何乐而不为?以后,我们就保持中立,两不得罪,两不相帮。如果朝廷赖账,您再做打算也不迟。”
刘牢之仍是背着手,从书案后走到大帐中间,来回踱步,许久后,说:“哼,司马元显和司马休之,两个黄口小儿,若不是出身宗室,怎能坐上那样的高位,就算让我做了骠骑将军,仍是屈居于他们之下,老夫实在汗颜。”
刘裕道:“大将军掌北府军,制衡桓玄与朝廷,这些人就算身在中枢,也不敢轻视您啊。若您不愿意屈居人下,便入朝去……”
他话还没说完,刘牢之又是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那样我就成了众矢之的,一有闪失,就万劫不复了。”
刘裕不说话了。
刘牢之又看着他问,“你为我如此考虑,司马休之那里,你如何交代?”
刘裕笑道:“有什么难交代的?卑职是大将军部下,只能听命于您。再说,若大将军逼退桓玄,对他来说就是好事一件,卑职并没有对不起他。”
刘牢之又踱了几步。“敬宣,依你之见呢?”
“父亲,儿子细想,刘裕说的居中调停,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刘敬宣道。
刘牢之又想问何无忌,刚开口便后悔了,没让他说话,而是自顾自说道:“无忌是效忠朝廷的,绝不肯让我与桓公联合。德舆,你一路辛苦,也不必回你营盘,就在我这里安心地休息几日。无忌这一阵也颇为辛劳,一起去吧。来人,带他们二人下去休息。”
何无忌大惊,“舅父,您这是要囚禁我们?”
“谁说要囚禁你们。哎,别再说了,下去,下去,让我想想。”刘牢之挥挥手。
刘敬宣便带人把刘裕和何无忌都“请”了下去,关到自己住处附近的一个帐篷内,派了许多亲兵看守。
刘裕对刘敬宣抱怨道,“公子,你怎么又来这套?大将军说让我们休息,你怎么又把我们关起来了?”
“刘将军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父子考虑,可你妻儿在司马休之手上,难保你没有私心。现在父亲还未拿定主意,你还是在我这里安心住几天,麻烦你交出印信,你的人,我亲自关照。”
刘裕冷笑,“哼,刘某与何将军是大将军的部将,大将军都没说要关押我们,你凭什么关着我们,还要收我的印信?”
“你到底是我父亲的部将,还是朝廷的奸细?咱们很快就知道了。”刘敬宣逼近一步,低声说,“你我之间,还有桓道芝的事,我慢慢跟你算账。”
刘裕故意大声说:“这么说,你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为难我?”
何无忌听到了,便也说道,“敬宣,你不要公报私仇。”
“少教训我!”刘敬宣十分窘怒,冲何无忌怒道,“表兄你读书读傻了,竟跟你的仇人同仇敌忾去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待着!”说完,便吩咐手下人严加看守,然后愤愤离去。
何无忌也生气,冲着他背影大吼,“大丈夫应顶天立地,岂可如此阴险啊!”
吼完一通,何无忌回身看,刘裕已在桌边坐下,还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
何无忌也坐了下来,接过茶杯,“你还真沉得住气。”
刘裕苦笑一下,“要不怎样?总不能打出去吧。”
两人对坐,尴尬地一笑之后,难兄难弟似的端起茶杯碰杯。
何无忌说:“没想到,你我今生还有坐下来喝茶的时候。”
刘裕说:“你以为我想啊?”
何无忌笑了一下。
刘裕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笑着说,“上次在海盐抗敌,你没在我背后使坏,我应该谢你。”
何无忌也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啊?”
两人都笑了,何无忌又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我是同袍,我怎会对你不利?”
刘裕笑了笑,与他干杯。这杯茶喝了,又是良久无语。
何无忌问:“你的妻儿,真的在司马休之手里吗?你怎么把他们留在那儿!”
刘裕叹了口气,“当时是无奈之举,现在,真是后悔。”
何无忌脸上是担忧的神色,过了半天,说道:“这话,我本不当说,可是,还是想请你记住,是你把他们留给了司马休之,不是他们自己要去的。”
“这是自然,不用你说。”刘裕心中也是一片惆怅。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这时又听何无忌自言自语道,“希望舅父别做糊涂事,宁可听你的居中调停便是了,千万不要与桓玄勾结,否则他将来一定会后悔。”
刘裕对此不太乐观。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司马休之与他的密谋,如果刘牢之接受朝廷封赏,出兵征发桓玄,那是皆大欢喜。否则的话,他就得与休之里应外合,除掉刘牢之,再与桓玄开战。想到刘牢之有可能因为他的背叛而死,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当天晚上,两人各怀心事,夜不成寐。
第二天,刘敬宣不放他们出去,听士兵回报说刘裕旧伤复发,便派了军医来给他疗伤用药。接下来几天,刘裕一边养伤,一边盘算着只要听到司马休之带兵前来的消息,就设法回到自己营盘,好接应休之。然而,始终没有消息。何无忌一开始还坐立不安,后来倒也消停了,还跟刘敬宣要了一些书来看,偶尔还和刘裕聊上两句书中故事,或是兵法心得。说到高兴处,索性觉也不睡了,秉烛长谈。
到了第七天下午,刘裕和何无忌正在吃晚饭,就听军中礼乐齐鸣,吵吵嚷嚷,何无忌忙问守帐的士兵外面出了什么事,士兵回话说他们也不知道,去打听一下。
可过了会儿,就见全副武装的刘敬宣就带人进了帐篷,刀剑出鞘,逼迫刘裕交出印信。
刘裕和何无忌都吃惊,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刘牢之终是决定与桓玄联合。
何无忌大叫,“不可能!我要见舅父!”一些士兵围上去,不让他出门。刘敬宣对何无忌说声得罪,仍是盯着刘裕,“交出印信!”
刘裕不交,“我要见大将军!”
刘敬宣拿出一封手令拍到他胸口上,“手令在此。大将军已决定与桓公结盟,立刻起兵攻打建康。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印信,让你的人乖乖听命。”
刘裕已被十数把刀剑横七竖八地架在身上,动一动就会被刀剑所伤,他直盯着刘敬宣,“我要见大将军。”
“大将军让你交出印信。”刘敬宣伸出手来,盯着他。“否则,北府军与桓公大军联合,首战就要攻灭你的人马。”
刘裕盯着刘敬宣,脸色越发阴冷,仍是不动,盯着他问:“我对大将军忠心耿耿,你为何如此对我?”
刘敬宣已经没有耐心,亲手从他身上搜出印信,看了看那印上的篆文,点头一笑,“建武将军?哼!”说罢,带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