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像刘裕预料的一样,不久后,天师孙恩、卢循率信众在上虞谋反,先后斩杀了上虞县令和会稽内史,随后会稽、吴郡、吴兴、义兴等郡县各地群起响应,各地佃农们也纷纷反抗,加入叛军,不到十天,叛军已有数十万之众,把诸郡官兵吓得望风披靡,于是孙恩占据会稽,自称征东将军,天师道声势大振,不断地向周边攻城略地。
会稽是司马元显父子的封地,会稽被占,元显大为光火,当即自领中军将军,命谢琰为徐州刺史,兼督吴郡、吴兴郡、义兴郡军事,后又加封刘牢之为镇北将军,共同起兵讨伐孙恩。刘牢之奉诏尚未起兵,又传来谢琰已大破天师道叛军,将叛军赶入东海诸岛的消息。朝廷便以谢琰为会稽太守,守卫沿海,防范孙恩叛军复起。
消停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二月中旬,孙恩又自海岛登陆,攻入会稽,谢琰兵败被杀,诸郡内许多世家大族、豪门富户都被满门屠灭,连普通百姓也未能幸免,官家府库、百姓家财都被洗劫一空。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于是诏命又来了,又加封镇北将军刘牢之为徐州刺史,都督会稽等五郡军事,即日率军进击孙恩。
此前北府军已是枕戈待旦,诏命一下,刘牢之便立刻起兵。刘裕告别妻儿,将流民营军务委托给孟昶和刘穆之,便带本部人马随大军出发。
大军急行赶到会稽,天师道贼众听说北府军来了,便弃城逃走,又先后进攻浃口、临海、广陵等地,在江东诸郡来回流窜,每到一处必要杀死县令郡守,然后屠戮富室,抢劫财物,连无辜百姓也不放过,还有欺男霸女、滥杀无辜诸多恶行,比官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将所到州郡糟蹋完后,便将能带走的财物人口全部裹挟而去,许多地方十室九空。北府军紧追不舍,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攻破贼兵。
这天,刘裕和桓道芝奉刘牢之军令,正率领人马打探军情,路过山脚下一个破败村落,看到白骨累累堆积如山的场面,他自认为已是铁石心肠,见了这些情形,也不免心痛,命手下人就地挖坑,掩埋这些遗体。
桓道芝也不忍心看,转过头去,“刘将军,你我还有军令在身,还是查探军情要紧,这些人已经死了,何必再费时间埋他们。”
刘裕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看这里山高林密,那叛军踪迹一时半会找不到的。你还是回去吧,有我去查就够了。”
“哼,我的差事为什么要你做?大将军说了,你负责东面,我负责西面。你若不走,我便带人自去了。告辞。”说着,桓道芝便点起自己的人手,往西面去了。她穿着一件大红披风,骑马远去,英姿飒爽。
刘裕看着她远走,想不明白,她一个千金小姐,为何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刚才在中军帐,刘牢之命刘裕打探军情,桓道芝却说刘裕一个人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她也要带兵去打探,刘敬宣劝她别去,她也不理会,仍是带人马来了。
刘裕以为贵族女子都是娇生惯养,没想到还有她如此坚毅果决的,桓玄用她来与刘家结亲,真是可惜了。
等手下人将白骨悉数掩埋,刘裕带人继续往前,追查敌情。
再往前走了一天,快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山坳里看到一片营地,营中的人都裹着红头巾,看来就是天师道无疑了。
王镇恶跟在刘裕身后,也俯身不远处的一个山石后观察了一阵,恨很骂道:“这帮天杀的,杀了那么多百姓,竟然躲在这里安稳度日。将军,咱们回营复命,待大军来了,将他们一举剿灭。”
刘裕点点头,用手势命令手下人往后退,待要离开之际,看到天师道营门口来了一行人马,抓着几个官军,其中一个一身大红披风,赫然是桓道芝。她被捆着双手,又被天师道的人往营门里推搡。桓道芝不住地反抗,喝骂,还是被抓进了营门。
刘裕当即决定要去救桓道芝。
王镇恶劝阻道:“将军三思,那敌营起码有数千人,我们不过才五十人啊,不可硬拼。”
“没让你们去,你们在外面接应,等天黑了,我一个人进去。”刘裕说着,放下佩剑,将铠甲战袍都脱了,只穿短打衣服在身,又从地上抓了些土,往自己脸上身上摸了两把。
王镇恶见他这是要混入那营中,大惊道:“将军,您岂可以身犯险!不如让属下去救她吧。”
刘裕说:“让你去送死吗?”
“将军!”
“别说了,我自有办法。传令,派两人回大营报信,其余人留下接应。现在起,王镇恶负责指挥,弟兄们往那营盘四面分散,不许进攻,若见营中乱了起来,就从旁放火,大喊‘官军到了,投降免死’,然后守株待兔,谁出来就杀谁,记住,躲在暗处用箭射,不要现身缠斗,待箭射完,便立刻撤回此处,不要耽搁。大家互相等一刻钟,若还等不到别人,就自行撤回大营。明白了吗?”
“是!”众人拱手。
刘裕吩咐完,天也暗了下来,敌营门口陆续又来了许多裹红头巾的信众,手里都提着些野味,想必是派出去打猎的人回来了。刘裕他从山石后走出,肩上扛着从士兵手里拿来的一口短刀,没带佩剑——那宝剑是司马休之所赠的礼物,一看就是贵重之物——大摇大摆地往那营地走去。正巧一个年纪大的信徒身上背着沉甸甸的一个布袋,脚下不稳,摔倒了,刘裕赶上去把他扶起来,又要替他背那布袋。
那信徒却抓着布袋不放手,说:“小兄弟,我伤了腿,走不了路,你扶我起来,倒是该谢谢你,可是咱们得先说好了,这布袋里的东西,可是我找来的,你可别抢我的。”
“不抢,你放心吧。”刘裕扶他往营门里走。
“还行,你还是个好人。”那信徒觉得刘裕实在是个好人,便让他把自己扶起来,布袋却不撒手。
敌营有数千人,守门的也认不全所有的人,但是看到刘裕头上没有红头巾,便拦住了他:“你是什么人?”
刘裕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今天运气不好,刚才追个兔子,一股邪风吹得头巾都掉了,死活找不到。呸!他娘的,晦气晦气!”说着,就往营门里走。
守门的不放:“口令!”
刘裕扶着的信徒便答道:“天师必胜!”
守门的点点头,又瞪着刘裕,“口令!”
“天师必胜!”刘裕说。
守门的还是不放刘裕进去,“我还是觉得你不对劲。说,出去干什么去了?”
刘裕扶着的那信徒说:“我说你们,别拿个鸡毛当令箭。干什么去了?”他拍拍手里的布袋,“找吃的去了!你看,满满的一袋!”
守门的说:“打开看看。”
刘裕一跺脚,作势要打他:“你有完没完?谁都不盘查,只盘查我们二人?瞎了狗眼的东西,我让你认识认识?”
守门的吓得后退一步,另一侧守门的人说:“算了,算了,都是道中兄弟,快放他进去吧。”
守门的人还怯怯地坚持,“他万一是官军怎么办?”
“要不说你傻呢,这是咱的营地!卢天师就在里面坐镇,他是什么官军胆大包天,还敢闯咱这儿?”
刘裕暗想,卢天师难道是卢循?他嘴上仍骂骂咧咧:“就是!你若是官军,你敢一个人就来闯营?不要命了?有空多读读道书,什么傻货!”刘裕一边骂守门的,一边扶着那信徒,混了进去。
进了营门,刘裕伺机想走,被那信徒一把拉住,“兄弟,干嘛去,扶我去后厨呀。”
刘裕本想杀了他,见周围都是人,不好下手,便笑道:“好,好。”他哪知道厨房在哪里,但是也不着急,留心看别人。只见刚才回营的人都提着大大小小的野味和布口袋,陆续朝着一个方向走,就猜测厨房就在那里,于是就跟着人流走。
那信徒还自言自语:“嘿嘿,后厨可是个好地方,饿不着。”
刘裕跟着人群,送那信徒去后厨。厨房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几口灶都烧得滚热,上面的锅里都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正在锅边搅着马勺,不知道在煮什么。外面回来的人陆续进来,放下布袋,又从一个胖大厨子面前支的锅里,领出一碗热汤,喝了之后便放下碗,都出去了。
大锅旁边都站着几个壮汉,维持秩序,他们手里都拿着刀,恶狠狠地盯着这帮进来喝汤的人,用手指着,嘴里喊着“老实点,一个个来,每人一碗,不许多拿!”。
有一个信徒实在太饿,喝了自己那碗汤,还把碗伸进锅里舀了半碗汤咕咚咚喝了,便被那些壮汉看见了,便一刀劈死,尸体扔到外面。
一个厨子见了刘裕扶着那信徒,便骂道:“二愣子,还以为你死外头了,你今日的份例,啥时候交?”
二愣子一脸谄笑,“来了来了。”说着便将那布口袋递了过去。那厨子打开一看,倒提布袋往地上哗啦一倒,里面掉出来不少断手断脚,都是人体残肢。
现场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厨子细细地数了一下,才说:“你小子一向偷奸耍滑,今天怎么倒是够数了。”
二愣子赔笑说:“这不是连着几天都不够数,吃不着肉吗?”
刘裕才知道,这些信徒出去打回来的猎物,那锅里煮着的,不只是野味,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上却仍神色不变。
二愣子交了份例,去灶上领了一碗肉汤,咕咚咕咚就喝了起来。
刘裕空着手,维持秩序的壮汉不让他去喝肉汤,把他往厨房外撵,一边撵,一边又瞧上他的短刀了,伸手来夺,“你哪来这么好的刀?是不是偷了我的?”
刘裕特意没带佩剑,带了这把刀,没想到,在这贼营里,这样的刀都是稀罕的东西。刘裕只有这一件武器防身,不想给他,又怕跟他争执起来,引人注目,坏了大事,便把刀给了他:“我从外面捡的,原来是你丢的。”
壮汉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机灵。出去,出去,没交份例的,不能喝汤。”
刘裕便顺势要走。
二愣子见此情况,忙追上去,把碗递给刘裕,“兄弟,你今天扶我一把,这还剩了一口,我二愣子请你喝。”
那肉汤直送到眼前,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刘裕说:“不了,我没打着东西,不吃了。等我明天多打些猎物,我吃自己那份。”
二愣子便把汤都喝了,一边拍他肩膀,“有志气!”
此时,又有一个人进来传令,“天师说了,今日大喜,赏大家肉汤一碗。大家可劲儿吃,吃完都去大帐磕个头道喜。”厨房里的人都大喊万岁,朝着那几口大锅挤了过去,二愣子也赶紧挤上去,生怕晚了就没有了。
刘裕趁乱从后厨出来,见刚才被杀的那具尸体就躺在地上,便悄悄过去从他头上摘下红头巾,自己戴上。
刘裕见许多信徒都往大帐方向去了,便也混迹其中,躲在大帐旁一处黑影。他现在与这些信徒看起来都一样,谁能猜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竟然是官军的副将。
信徒们在大帐前跪了一地,大喊:“天师万岁,天师万福。”
在喊声中,桓道芝被一个人挟持着,从大帐里走了出来。
挟持她的人,穿着宽大的袍子,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挟持着桓道芝,从大帐里走了出来,冲众信徒挥手。
刘裕一看,果然是老相识了——卢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