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之回到建康,闭门谢客,每天不是在家里饮酒作乐,就是出城游猎,不与朝中诸人来往。元显觉得他是人才,需要安抚,便让朝廷下旨,在平西将军之外,加封他为光禄大夫,这可是天子近臣!可是,用兵不利的王珣等人也各有擢升,就连张法顺也被封为庐江太守,休之不屑与这些人为伍,便上表称病请辞,虽然朝廷不许,他却像已经辞官了一般日日逍遥去了。
元显见此情形,又送给他许多美女,连侍妾月儿也还了回来。休之悉数笑纳,随后将她们全部遣散,并无一语言谢。
谯王生怕他得罪司马元显,忙命人把美女们收拢起来,在别处安置,又替他给元显写信道谢,又劝慰他道:“朝政自古如此,何必耿耿于怀。”
休之内心很痛苦,脸上却云淡风轻,“父亲教训的是,人生苦短,孩儿要及时行乐。”
谯王叹道:“当时你说要为国锄奸,我便告诉过你,此事艰难,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这才受了些许委屈,就如此沉沦,若遇上有意加害你的人,你又当如何处之?也罢,你若不愿再插手朝政,倒是我们做父母的福气,将来就做个逍遥王吧。”
休之听了,沉默不语。
眼看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整整一个冬天,一片雪花都没有,人们纷纷议论,来年必是灾年。建康城内粮米价格暴涨,路边已有饿殍,市井谣言四起,说在位者无德,这是上天示警。
眼看年关将至,朝廷不能让都城里死人太多,便开了些粥棚,赈济灾民,又请天师道做法,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好不容易挺过了年关,然而没过几天好日子,正月十四,就传来荆州内讧的消息,桓玄袭占江陵,杀死殷仲堪与杨佺期,尽占荆襄之地。朝廷非但不能问罪,反而忙不迭地下旨册封桓玄领荆州刺史,并都督沿江八郡军事。桓玄坐大,与朝廷划江而治,各郡太守及以下诸多官员皆由他自行任命,连出入仪仗也多有僭越,俨然已是一个小朝廷。
休之每天诗酒放诞,却时刻关心朝局。这天日光惨淡,他在书房拥炉饮酒,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禁摔了酒杯,恨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从们知道他近来性情古怪,都纷纷退下,生怕多劝一句,或是走得慢了,就被他责骂。只有月儿端着一碗参汤,轻轻地走了进来。
“奴婢拜见世子爷。”
休之生气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旁边烦他,一怒回头,却见月儿来了。这几个月不见,她越发丰腴美丽,只是穿着侍女的衣服,想起大婚当日的事,心里有些惭愧,语气也柔和下来。“你来何事?”
“世子遣散了美人,王爷可怜奴婢家在京口,无处可去,让奴婢在夫人那里伺候着。今天奉夫人之命,来给世子送参汤,世子趁热喝些吧。”月儿说着,把参汤端给休之。
休之哪有胃口,示意她放在桌上便是。看着月儿,是这个女子牺牲了自己给他换来领兵的机会,他觉得对不起她,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尽力表现出善意,“我明天派人送你回京口,再给你买一所宅子,给你一些钱,让你可以安稳度日。”
“不!”月儿惊叫一声,扑通跪了下来,“奴婢不想走,世子若要赶走奴婢,奴婢便死在您面前。”
休之一怔,“那你就在府中住下,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月儿微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奴婢已伺候过侍中大人,不配再伺候世子了。”
休之看着她这样又哭又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捧起那碗参汤喝着。
正巧吴勋来报:“世子,刘裕从京口派人来送贺礼,世子可要瞧瞧?”他知道,休之一直怀念京口,也许京口来人,能让他高兴些。
休之就像找到个台阶下似的,立刻让月儿退下,命吴勋将人带来,他要亲自见见。月儿还有一肚子话想说,见此情形也只好都忍了下来,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吴勋见休之终于对诗酒游猎之外的事有了些兴致,不禁大喜,急忙去领了戚大富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抬着四个大箱子,此外还有一张硬木宝弓和一匹白龙马。
前一阵,刘裕让孟昶准备了礼物,赶在年底前送去建康司马休之府上。正巧戚大富天天求刘裕让他在流民营里当个管事的。刘裕深知他好赌成性,不想用他,又不便一口回绝,便让他带人来送贺礼,只要平安送到,平安返回,就答应他的事。
戚大富想,不过是送东西,刘裕还派了兵马护送,有什么难的?他就答应下来。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到了建康,来给司马休之送礼。
可他没想到司马休之会亲自召见,这时还有点紧张。见到休之,戚大富上前拜倒:“草民戚大富,奉了我家副将军刘裕之命,给……给将军送贺礼,礼、礼单在此,请您过目。”
休之对那宝弓和马很是喜欢,他来到院中,将弓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试着拉开,只听弓弦嘎吱吱响,弓却没开,休之又加了些力道,低喝一声,将这才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众人喝彩。休之放下宝弓,又出府来看马。这匹马被拴在府门外的上马石上,毛色雪白鲜亮,膘肥体壮,缰绳被随从拉着,马蹄子不住地刨土。休之摸了摸马背,拿过缰绳,一翻身便上了马,那马嘶鸣一声,剧烈跳动,想把休之甩下来。休之使出全身力气抓紧缰绳,大喊一声“让开”,便打马飞奔,在门前的大街上亲自驯马,跑了起来。几圈下来,那匹马已经十分听话,接受了休之这个新主人。
满街上的人在休之纵马之际,都各自躲开,此刻见休之已经将马驯服了,便都喝彩,街上掌声雷动。
休之在府门前把马带住,对吴勋等人大声传令,“去带了弓箭,点起人马,跟我去城外游猎。我要试一试这宝弓良马。”说完,便打马飞奔,直奔城外去了。吴勋忙传命府中赶紧准备,不一会儿,休之素日的随从便从府中出来,清一色全是骑兵,带着刘裕送来的宝弓和休之平日用的箭,一起朝城外他常去游猎的树林追去。
戚大富在门口看着他们一行人绝尘而去,不住地自言自语,“难怪人人都传说平西将军风采绝世,果然,比刘裕强多了。”
吴勋对他说,世子已命他准备回礼,请戚大富和从人在府中暂住一夜。戚大富连连答应,可他闲不住,便趁着没事出去逛街。
戚大富是呆不住的人,估摸休之不会找他,便上大街闲逛去了。建康城比京口大了几倍,繁华更甚,街道宽敞笔直,开满了各样铺子,卖什么的都有。街上不时有达官显贵车马驶过,也有杂耍的、练把式的吆喝着卖艺。一言以蔽之,建康什么都好,就是吃食太贵。
戚大富心想,这回也算开了眼界了,等我回去好好给娘和云秀讲讲。他想给家里人带点东西回去,就到处找布料铺子,结果一抬头,他竟走到一座赌坊门前。
戚大富在赌坊门口搓手徘徊,久久不能离去。
进还是不进,这他妈的是个问题。“戚大富啊戚大富,你狗改不了吃屎啊!你忘了,你就因为烂赌,差点倾家荡产了,把妹子都赔出去了,还赌!……戚大富啊戚大富,以前你穷,越赌越穷,这回你有钱了,你妹子嫁得也好,小赌两把,无伤大雅。……戚大富啊戚大富,赌赌赌,你就知道赌!那么多怡情的事,你咋不干呢?……戚大富啊戚大富,那么多怡情的事,你不也不会吗?……戚大富啊戚大富,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天意让我走到这里的……我又不赌,就进去看一眼,怕什么……”
犹豫着,犹豫着,戚大富便进了赌坊,上了赌桌,直到输得身上就剩条裤子了,还不肯下来。
赌坊的打手把他抄起来,他正要抗议,就被一个过肩摔扔到地上。
寒冬腊月,地板又硬又凉,戚大富的脸当时就摔肿了,疼得哇哇大叫,“哪个杂种!瞎了你狗眼,敢摔你老爷!你知道爷是谁吗?我住在谯王府!平西将军亲自留我!你们敢打我,平西将军宰了你们!”
打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凭你也配提平西将军?我管你是住王府还是住狗洞,输光了给我滚!”
“我还没输光呢!”
“哦,还有条棉裤是吧?你想光着出去呀?哈哈哈。”打手说完,整个赌坊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
“爷我押自己!”
“你是个什么东西,全身榨干了也不值几个钱!”
“我是刘裕的大舅子!”
“刘裕是谁?不认识。”
“嘿!不长眼的东西!看拳!”
乒乒乓乓一顿乱打,戚大富被扔到大街上,就这么光着上身,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紧抱着胳膊,想赶紧回谯王府。
当天是正月十四,上元节前后三天,建康不禁夜,但今年天气奇冷,百姓们也过得艰难,街面上没什么人游玩,只有富贵人家门前树着孤零零的几盏花灯。
突然,迎面遇上一队巡夜的官差,喝问他:“什么人?”
戚大富才想起来入夜宵禁这回事,他冻得嘴唇发紫,话也说不清楚,“我……我……我回……”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前天那个人命案子,我看就是他!抓起来!”官差们一拥而上把戚大富扑倒。
戚大富便被捆得结结实实,“救、救、救命!救……命!”
官差们如狼似虎,正要将他抓走。好巧不巧,司马休之带人从城外游猎回来,正好路过。戚大富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将军!救我!我是……刘裕派来的呀!”
休之听到这话,便命人来看看。一个随从认得戚大富,便向休之回禀。休之打马过来,官差们趴在地上磕头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休之问。
为首的一个官差看情况不对,便避重就轻地说:“回将军,这个人,小人们见他有些鬼祟,怕是坏人,想带回衙门细问。”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回将军,小人是建康县衙的,晚上巡更。”建康城虽地属扬州丹阳郡建康县地面,可建康县令就像是神山脚下的土地,满头都是神佛,谁也惹不起,县令大人一贯如此,他手下的官差更是会看人下菜碟,抓人之前要先问问,是不是跟城中哪位达官贵人有关系。今天不怪他们看走了眼,谁能想到,戚大富这光着膀子的样子,竟真的也是谯王府上住着的人。
戚大富快冻死了,“将……将……军,救……。”
休之冲一个随从示意,然后便驱马走了。那随从脱下身上的披风,过去给戚大富穿在身上,把他从官差手中带了过来。官差们趴在地上恭送休之,一动不敢动。
回到王府,戚大富被带下去,灌了两碗姜汤,裹着几床棉被睡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