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送别了司马休之,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让小孩子们都回家。有个平日就十分调皮的小男孩拉了拉另一个小男孩的袖子,又向其他几个小孩做了个手势,大家一起慢慢地向一棵大树围了过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然后冲树后大喊:“抓到你了!”
云秀一看,只见几个小学生抓住了一个陌生的小孩,扭送到自己面前。这个孩子只有七八岁大,穿的破破烂烂,袖子破了,露出的半截胳膊上都是伤痕,他头发是金黄色的,脸色很白,一看就是胡人。
他被小学生们抓住,不住地挣扎,却不开口求饶,小脸上都是倔强的神色。
小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跟云秀说:“姐姐,这个小杂种,偷听您讲课不止一次了,我早就发现他了,之前他藏得好,跑得快,这回可被我们逮住了。”
“就是,我妈妈说了,胡人都是坏人,是妖魔鬼怪,杀了不少咱们汉人。”
“没错,没错,我爷爷说,我们家本来是范阳的大户人家,要不是胡人作乱,也不会逃到京口来。我两个叔爷爷都是逃难的时候死了。”
其他小学生一听,都气愤起来,指着胡人小孩又骂又推搡,“死胡人,打死他!”
胡人小孩还是低着头,满脸倔强,一言不发。
云秀对其他学生说:“孩子们,咱们刚刚学过《论语》,孔子说,不贰过,不怎么样?”
“不迁怒。”孩子们齐声答道。
云秀笑着说:“对了,不迁怒,就是不要把怒气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胡人乱华,侵占我们汉人的江山,这都是大人做的坏事。这个孩子与你们年龄相仿,那时候都还没有出生。胡人有罪,也不是他犯的。咱们不可以欺负他。大家说对吗?”
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点点头。
云秀满脸微笑:“好了,今天就学到这里,都玩去吧!”
孩子们一听说玩,一哄而散,蹦蹦跳跳地疯玩去了。
云秀问小胡人:“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你父母呢?”
小孩抬头看了她一下,大概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温和地跟自己说话,但是,只是一看,又把头低了下去,不过这时,神色有些缓和了。
这时,戚大富来了。他笑嘻嘻地提着一个水壶,递给云秀,“秀儿,讲了这么半天,口渴了吧,我给你送水来了。”
云秀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因为哥哥像变了个人,会关心人了,特别高兴。
小胡人要跑,戚大富一把拽住他,低下身子看了看:“这是大胜赌坊里的那个小杂种呀,刁老爷的奴才!”
小胡人忽然生气地大声喊:“我不叫小杂种!”
云秀温和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低下头,说:“我叫朱龄石。”
“朱龄石?好名字,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像岩石一样,长得结结实实。”
朱龄石听她提起自己的父母,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云秀看他哭了,就蹲下身来,扶着他的肩膀:“你父母呢?”
“我父母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跟着人跑,跑着跑着就过了江,我不是小杂种,我有名字的。”他说着说着,越来越委屈,大哭了起来。
戚大富也看得心酸,松了手,“胡人也好,汉人也好,打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云秀问朱龄石:“你来这里,也是想读书吗?”
朱龄石小声说:“是。”
云秀笑了,“那你以后也跟其他小孩子一样,坐到前面来,不要躲在树后了。”
“真的吗?他们叫我小杂种,每个人都打我,骂我,还冲我扔石子,你不嫌弃我不是汉人吗?”
“不管你是汉人,还是胡人,愿意读圣贤书,就是好事。当年孔子门人三千,有教无类,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呢?以后你每天都来,跟别的孩子坐在一起,姐姐一起教你们。”
朱龄石的小脸第一次浮现出了笑意。
戚大富把云秀拉到一边,忍不住说:“云秀,你可想好了。大家伙儿多恨胡人,你教这小胡人孩子,大家伙儿的唾沫星子,你接得住吗?”
“哥哥,这孩子愿意读书,长大了就能做个好人,总比让他长大了做强盗好吧。”
戚大富还想劝说妹妹,忽然看见梁贵带着几个壮汉,凶神恶煞地来了。
朱龄石一见他们,吓得小脸蜡黄,扭头就跑,被几个壮汉追上,一把提起来抗在肩上。朱龄石害怕地大叫,姐姐救我。
云秀忙去问怎么回事。
梁贵一看是她,嬉皮笑脸地说:“哟,妹子,咱俩真有缘分。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戚大富上前一步,挡在梁贵面前,“谁他妈跟你有缘。你抓这孩子干啥?”
梁贵对着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这小杂种是刁老爷放在我那里调教的奴才,今天偷偷地跑了,当然得抓回去了。”
“我没有跑!”朱龄石大喊,“我是来割草,一会儿要回去喂羊的。”
“还没跑,你割的草在哪里?”梁贵大声呵斥道,他一看云秀对这孩子很关心的样子,眼睛一转,有了个歪主意,笑着说:“妹子,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刁老爷近来跟天师道的孙天师认识上了,为保一家子平安富贵,要向天师进献金银财宝,这个小子,也要送给天师祭天。要我说,这孩子虽然是个外族杂种,倒是也可怜,平时洒扫听喝伺候人也颇做得,你们要是能有个一万两万的,满可以把他赎出来。”
“得了吧,我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都让你搜刮干净了。”戚大富怕妹妹爱心泛滥,赶紧打断梁贵。
梁贵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我知道,你是不值什么钱,这妹子可就不一样了。”说着,又忍不住冲云秀伸手。戚大富死命打他,梁贵忙抽回手来。光天化日,他倒也不敢造次。
梁贵接着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姑娘菩萨心肠,想必不忍心看着孩子被祭天吧,哎呀呀要浑身绑上白布,浸满香油,倒点天灯,哎呀呀,最后呀,人都烧成一根黑炭一样,哎呀呀……”
朱龄石吓哭了:“姐姐,救我,我不想烧成黑炭……我不想烧成黑炭……”
云秀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咬得发白。
“当然了,”梁贵又说,“这孩子跟你们也非亲非故,你们也不必砸锅卖铁去救他。只是我看他十分喜欢你们,等他死了,魂儿可能也要来找你,大富,到时候,你在门前呀,摆上这么两个碗,一个装点狗食,一个装点水,也算你们认识一场。”
戚大富拉起云秀就走,“回家,回家,别听他瞎扯。可怜人多了,咱们也是穷人,哪救得过来。”
朱龄石拼命地伸手,想够到他们,好像拉住他们就抓住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眼看姐姐走远了,他哭了,那哭声就像已经堕入了地狱,传出的回响。
云秀受不了,回头说:“你把孩子放了,我赎他。”
梁贵快步走上去,一伸手,“好,钱呢?”
云秀一愣。“多少钱?”
“一万。”
戚大富跳起来骂梁贵:“你黑心啊!人市上买个大男人当奴仆才两千,这个小杂种要一万?”
“能一样吗?这孩子是要给天师道献祭的!”梁贵笑道,“没钱,人也行。”他不怀好意地伸手,想摸云秀的脸。
云秀后退一步:“我有钱。你们什么时候要把他献给天师道?”
梁贵一笑,“也就这一两天吧。”
“好,两天之内,我一定把钱给你。这两天,不要为难他。”
梁贵笑道:“好,我等你,记着,没钱啊,人也行。”
回到家,戚大富一个劲儿地埋怨云秀,“咱们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你还揽这个事。没钱,没钱,怎么救人?”
戚母正在缝衣服,见他们兄妹好像吵嘴了,就出来问,“大富,别惹你妹妹生气。云秀,怎么了,跟娘说。”
云秀还没说话,戚大富就抢着说,“谁惹她了。娘,您评评理,刚刚在河边,开赌坊那个梁黑子绑走一个胡人小杂种,那孩子本来就是刁老爷的家奴,要献给天师道祭天。那刁老爷是好惹的吗?老百姓见了都得绕着走!咱家大小姐倒好,看那孩子可怜,就说要把这孩子赎出来,您说,咱们是惹得起刁家,还是有钱?”
“钱?”戚母想了想,“要多少?”
“一万!”
戚母没说话,进了里间,翻箱倒柜了半天,然后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银簪,给了云秀,“这个只怕还值点钱。”
戚大富不干了:“娘,您不是说家里没钱嘛,原来还藏着私,妹妹要用钱,你就给?您还有多少,一块拿出来吧。这一根簪子也不够呀。”
“你要钱是去赌,你妹妹是积德行善,能一样吗?再说,也确实没有,娘织了多少布,才换了这一个簪子。云秀,这个簪子,是想给你做嫁妆的,如今你要是急用,就先用吧,只是嫁妆,就得再费些功夫了。”戚母慈祥地看着云秀,把簪子塞到她手里。
云秀觉得手里的簪子沉甸甸的,再看母亲,头发花白,额头上似乎有多了几道皱纹,为了他们兄妹,母亲吃了多少苦,她想把簪子还给母亲。母亲却坚定地放到她手里。
戚大富心疼得看了一眼那个簪子,叹口气,说:“还是不够啊。要不跟何家去借钱?”
戚母白了他一眼:“不许!你妹子还没过门,借这个钱,让人家看轻了咱们家。”
戚大富说:“那这点钱还是不够,云秀,算了,人生在世,保不齐哪天就死了,都是命。那孩子命苦,咱们帮不了。”
云秀想了想,把簪子攥在手里,说:“哥哥,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个孩子那么可怜,你也看到了,我不救他,实在不安。”
“我知道你心好,可是有心救人,没有钱,你总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吧?难道你要卖房子?卖了房子,咱们住哪儿?就算咱愿意露宿街头,可就两天时间,房子能卖得出去吗?就算卖得出去,有了钱,救下这孩子,那以后呢?这世上苦命人那么多,咱们哪帮得过来!”
云秀说:“还有个办法。”
戚大富立刻想到了,“你是说,父亲留给你的那套绝版书?你舍得吗?”
云秀说:“救人要紧。父亲会体谅我的。”
戚大富叹了口气,“那套书,我就是输红了眼,输到要让人剁手,也不会动的,没想到,你竟然能拿出来救那个胡人孩子。”
云秀有些惭愧,说:“哥哥见谅,那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被点了天灯。听说王家正在四处搜罗绝版书,应当能慧眼识珠。哥哥,你陪我去吧。”她害怕自己改变主意,立刻要去拿书。
戚大富知道,她说的是当地另一家名门望族王氏,老爷王谧是读书人,祖上是丞相王导,他自己也曾在京城做过官,不久就归田了。
戚大富想了想,“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说吧。娘,妹子,我出去一趟,找找朋友,兴许还能借点钱。你们别等我吃饭了。”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戚母恨铁不成钢,“你呀,别找那些狐朋狗友!仔细再输钱!”
门外传来戚大富的声音,“娘亲放心,放心,我都改了,都改了!”
果然,当天夜里,戚大富就没有回来。
戚母又担心起来,万一他又去赌了,可怎么办。
晚上,云秀从衣箱里取出用棉布仔细包了好几层的那套书,轻轻解开布套,轻轻抚摸着书的封面,然后轻轻打开扉页,看着父亲留在书上的遗言,轻轻念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正道,坠之鬻之为不孝”。
云秀想起了父亲,犹豫了起来,又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又下定了决心,只盼望早点天亮,去把书卖给王家,得了钱先把朱龄石救下。然而,即使做了决定,她还是不能成眠,索性不睡了,翻开父亲留下的绝版书,挑要紧章节抄了一夜。
云秀抄书,只恨夜短书长,她觉得没抄多久,就听见鸡叫了,再一会儿,天蒙蒙亮,云秀便放下笔,收好了书,去做了早饭,正打扫院子,还没开门,就听见院门外噼里啪啦响起了爆竹声。
又不是过年,谁在燃爆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