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雌鸡,莫作雄父啼。一旦去毛衣,衣被拉飒栖。”
这天上午,在流民营刘裕的住处,云秀正在伺候刘裕换衣服,忽然听到窗外有孩子们唱这首童谣歌。
云秀不觉停了手,仔细听着,直到孩子们唱完几遍,被一个路过的大人轰跑了。
刘裕正张开手臂,等着她为自己系腰带,见她发愣,便轻声催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云秀一边给他系腰带,一边说,“听说童谣是上天借小儿之口向世人示警,刚才这首童谣不像好兆头,也不知道这斗败的‘黄雌鸡’应在谁身上。”
“嗨。什么天意?我没见过谁是被小孩子唱死的。没想到,我夫人饱读诗书,也信这些无稽之谈,倒像那些无知妇孺一样了。”
云秀嘟起嘴,“我哪里读过什么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本来就是无知妇孺,讨参军大人嫌了。”
刘裕见自己的女人生气的时候还这么漂亮,很得意,便哄她道:“我可没这么说。你是女先生,还有许多小学生呢。”
“嗯,妾身误人子弟了。”
“怎么,不想教书了?也罢,你就安心做我夫人好了。”
“哪有……”云秀怎么会不想教书了,那是她父亲的志向,多一个人读书,不就少一个人作恶吗?这次刘裕接她来流民营小住,临走之前,她还给学生们布置了功课,等回去了还要查问。可是没想到,她来了之后听说打仗的事,很担心刘裕,不想跟他分开,可她要是在刘裕身边住下,那些孩子就没人教了。云秀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刘裕每天很忙,就没跟他说,自己已经愁了几天了。
刘裕不知道她在发愁,只顾欣赏着她的美貌。“今天的宴会上,你一定能艳压群芳。”
他说的宴会,是刘太守为夫人办的寿宴,邀请麾下所有军官携夫人出席。云秀不想去,她怕遇到何无忌,可又无法明言,只好说:“我不去了吧,本来就是个无知妇孺,只会给你丢脸。”
刘裕以为她在跟自己撒娇发脾气,越发喜欢她,“还说要陪我打仗去呢。这次宴会,你正好可以见识一下军中生涯,怎么,这就不敢去了?”
“谁怕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云秀便也打扮了一番,她生性简素,不愿太奢华,但刘牢之是刘裕顶头上司,为了显示对他夫人生辰的重视,云秀选了些较为名贵的首饰戴上,衣着妆容都仔细整理。最后,她对镜整妆的时候,心里冒出个念头,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何无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从镜中看到刘裕一直在身后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她倒有些心慌了。
来到太守府,刘裕见府门外车马簇簇,门前全部由士兵把守,俨然已是将军幕府的做派,忽然想起前任太守司马休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秀跟刘裕进了府门,见到不少军官夫人,一个个都是穿金戴银,描眉画眼,云秀自认为服饰已经很奢华了,还是立刻就被比了下去。
刘裕看出了她有些局促,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看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比你漂亮。”
云秀低头一笑。
“哟,刘参军夫妇果然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呀。”桓道芝盈盈走来。今天是她姨母的生辰,她仍是一身男装。
刘裕向她行了一礼。
桓道芝说:“刘参军,这次我帮了你的大忙,你欠我的人情,可还记得吧?”
刘裕却说:“是啊,多亏桓公子查出是那粮官贪污军粮,把他军法处置了,好一个‘弃卒保车’。”
桓道芝倒也坦率,“不是‘弃卒保车’,是‘壮士断腕’,刘参军也不妨‘见好就收’。大家以后还要共事,何必逼人太甚?除非,你打算另谋高就。”她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刘裕一笑,没再说话。
云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心里觉得这个人好奇怪,怎么总是暗示刘裕不愿在刘牢之麾下?
桓道芝看见云秀一脸莫名其妙,便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刘夫人,女眷筵席都在内宅,我带你去吧。”
云秀慌忙想把手抽回来,看向刘裕,用眼神向他求救。刘裕却说:“没事,你跟这位桓姑娘去吧。一会儿宴席散了,我去找你。”
云秀这才敢抬起头来正视桓道芝,才发现她是女子,便点点头,跟着她去了。
刘裕转身去了宴会会场。一进门,许多同僚向他致意,但是都客气地过分。他们内心不愿与刘裕这样市井出身的人为伍,何况他与何无忌兄弟还有过节,大家都不想与他太过亲近。刘裕心知肚明,在他以前当无赖的时候,别人对他的态度,比这更恶劣,他其实是早已经习惯了的。不过今天,他虽然一脸无所谓,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痛快。
同僚中有一人比较老实,就是当日他因军粮的事来太守府告状,接引他上公堂的韩当。韩当也是京口人,年轻时候就跟随刘牢之,在北府军中也算老资格,虽然武艺稀松平常,但为人忠厚仗义,大家都给他几分面子,就这样也混上了偏将。
韩当把刘裕引到一旁,悄悄说:“你可来迟了。”
“怎么会?”刘裕问。
韩当低声说,“军中的宴会,大家来得都早,为的就是全军众将都在,提前来可以跟别人打个招呼,通个气,将来大有好处。”
他是这样的老实人,把自己全部的心眼,很实诚地一股脑告诉了刘裕。
刘裕很感激他的诚恳,便说道:“多谢将军。”
“跟我客气什么。”韩当看到何无忌、刘敬宣,对刘裕说:“走,去跟他们打个招呼。那件事过去就算了,以后还得共事。”
刘裕本来不愿意,生生被他拉了过去。
韩当对何无忌和刘敬宣笑道:“两位,我老韩跟刘裕老弟有礼了。”
何无忌对他们还了一礼,便把目光投向别处,明显不想与他们说话。
刘敬宣一边回礼,一边似笑非笑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韩将军和刘参军。这样的场面,刘参军怕是不习惯吧。”
刘裕不急不恼,坦然说道:“是啊,我还是第一次来。”
刘敬宣笑道:“也对,参军以前大概没机会见识这样的场面,放心,以后机会多的是,你常来,很快就熟悉了,以后跟府里上下都混个脸熟,就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贪污你粮饷什么的。”
“公子说的是。若再有人克扣军饷,贻误军机,他就算不怕我刘裕,也得怕刘将军军法处置。”刘裕故意把“贪污”改为“克扣”。
果然,听了这话,何无忌转过身来,看着刘裕说道,“不错,将军治军严明,若有人夸大其词,挟私报复,一经查明也是定斩不饶。”
刘敬宣怕他俩话不投机打起来,忙插话道:“两位,今天是家母的好日子,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韩当连连附和,拉着刘裕落座去了。
看着他们走开了,刘敬宣打圆场似的对何无忌说:“这种市井无赖,最会收买人心了。韩将军老实,被他蒙蔽了。”
何无忌一肚子气,“我出去透透气。”
何无忌说完,不等刘敬宣说话,就走出了会场,在院中随意地散步,忽然,在一个月亮门,恍惚看到一人,不禁心头一震。
那一颦一笑,是他梦中的身影。
两年前,他离开京口去建康太学就读。走之前,他们还是两情相悦,情深义重,谁知才两年时间,两家人却闹到恩断义绝,他们也各自婚配。一对璧人,一段深情,都没有机会面对面说清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了?
何无忌见云秀好像迷路了,正想去帮她,却见她又走了,再看不见了。他立刻向那月亮门赶了过去。迎面碰上,桓道芝从那门中走了出来,见他要闯进去,忙拦住他道,“何参军,这里面是内宅,筵席在那边。”
何无忌完全不理会她,仍然焦急地直向门里张望。
桓道芝明白他为何如此,把声音又大了些,“何参军,你怎么也迷路了?那里面去不得的。筵席在那边,我正好也要过去,你我一起吧。”
何无忌这才冷静下来。
回到宴会,刘敬宣见何无忌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何无忌喉头一哽,摇摇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刘敬宣又问桓道芝,他表哥怎么了。
桓道芝笑而不答,也在座位上坐下来。
此时,此时,刘将军的长史进了会场,大声说道:“刘将军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刘牢之让大家免礼落座,然后自己坐到主位,敬了大家一杯,“诸位弟兄,今日是贱内生辰,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借此机会,邀大家一聚。来,诸位共饮!”众将都举起酒杯,祝贺刘牢之夫人寿诞,又祝刘牢之延年益寿,然后全都陪喝了一杯。
正欢饮时,有人通报王恭到了。刘牢之连忙出迎,将王恭迎入筵席,让他坐了主位。王恭身后还带着十名随从,都是持刀带剑地默然肃立,脸色肃杀。刘牢之命人为王恭的随从们设座,见他们都不肯去,便不再强求。
刘牢之站在王恭的面前,率众将向王恭行礼,众将齐声道:“拜见将军。”
王恭难得地笑了,扫视众将,“坐。”
众将坐下,刘牢之陪坐在王恭一侧。王恭举起酒杯,对他说:“今日本将军不请自来,还请牢之将军不要见怪。”
刘牢之笑道:“贱内生辰而已,本不敢劳动将军,将军竟屈尊亲临,卑职万分感念。”
王恭笑道:“今日我来,一是祝贺尊夫人寿诞,二是借尊夫人寿宴,为你庆功。众位,牢之将军击败王廞有功。诸位举杯,随本将军共贺牢之将军。”
众将举杯祝贺。
刘牢之连忙举杯道,“谢将军美意。此战成功,全赖将军虎威,卑职麾下参军刘裕用命,卑职不敢居功。”
王恭饮了酒:“牢之将军不必自谦。那刘裕何在?”
刘裕起身行礼,“属下在。”
王恭发现刘裕很眼熟,仔细看了半天,怒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司马休之的随从,当日要行刺本将军的吗?怎么又来投北府军,大丈夫岂可如此反复无常?
刘裕说:“回将军,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属下是司马太守的随从,今日在刘将军帐前听令,都是尽忠而已,有何反复?”
王恭盯着他,刘裕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
刘牢之笑道:“将军,此人年轻无状,对卑职也时常顶撞的,不过确实是个人才,卑职爱才,不想与他计较。”
王恭不接茬,严肃地问刘裕道:“当日本将军若杀了司马休之,你会取我项上人头吗?
刘裕:“这,不好说。”
王恭听了,竟脸色缓和,大笑起来。
众将才知道他没想为难刘裕,大家虽然与刘裕不熟,可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想死人。大家都松了口气,都陪着笑起来。
王恭对刘牢之说:“当日我就对司马休之说,此人有英雄气,可善待之。刘裕,你此次杀敌有功,本将军赐你官进一级,赏钱十万,仍在牢之将军麾下效力。”
刘牢之说,“德舆,还不谢将军赏赐。”
刘裕便拱手行礼,“谢王将军,谢刘将军。”
王恭笑道:“故宣武公桓公曾说,‘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京口果然人才辈出。诸位多是京口人氏,愿诸位各自勉励,建功立业,同报国恩。”
“谨遵将令。”众将起身行礼。
韩当与刘裕是邻座。他擦了满头的汗,低声对刘裕说:“老弟呀,你也太大胆了,怎么敢说那些话,就不怕王将军震怒吗?”
刘裕笑了笑,“实话实说,怕什么。”
“切不可如此呀!”韩当生怕他吃亏。
刘裕喝了杯酒,笑道:“知道了。”
觥筹交错中,又听王恭向刘牢之说道:“会稽王司马道子专权误国,为了自树党羽,竟要分豫州之地给江州的王愉。那豫州北接寇戎,亏得刺史庾楷用兵有方,胡人才不敢越江南下,如今要割他的地,削他的权,这不是自损兵锋吗?我大晋的江山,迟早被会稽王断送!如今庾楷、荆州刺史殷仲堪、南郡公桓玄与我共谋欲清君侧,他们推我为盟主,相约克日起兵。本来,我想命你为先锋,又听说,朝廷有人联络你,可有此事?”
他的话淡淡的,好像有意无意地那么一提,但落在刘裕等人耳朵里,不亚于一声惊雷。刘裕再看王恭身后的随从,个个面色铁青,不苟言笑,满是杀机。
却见刘牢之脸色不变,反问道:“竟有此事?卑职不知啊,将军听谁说的?”
王恭叫出他身后的一名随从,“此事是你对本将军说的,你知道什么,都告诉牢之吧。”
刘牢之平静地转头看那人,他目光如炬,看得对方如芒在背,感到一股杀意。
那人头上冒出冷汗。这种告密的事,哪有当众对质的?王恭这样把他叫出来,不异于送他入虎口。左右都是死,那人把心一横,说道:“回将军,属下前日抓住了一人,是庐江太守高素的门客,据他说,高太守奉侍中司马元显之命,派他来说服刘牢之背叛将军,投降朝廷,待诛杀将军之后,以将军权位授予刘牢之。此事千真万确,属下请将军将刘牢之及其党羽立刻处死,收编他的部众,以绝后患。”
座中众将都是刘牢之部下,谁不是党羽?他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拔剑,一摸才想起来,进会场之前,剑已被收走。
桓道芝也站了起来,暗想,王将军既然与堂兄桓玄结盟,想必会给堂兄面子,如果他对刘牢之下杀手,她便禀明身份,力保刘牢之等人。
刘牢之回头对众人喝道:“坐下!王将军面前,岂容你们造次!”
众将只得坐了下去。
刘牢之从容地对王恭说道:“卑职自前年获罪,本已解甲归田,蒙将军起用,深自感激,故唯将军马首是瞻,别无二心。若将军要杀卑职,卑职引颈受戮,绝无二话。只是,此人与卑职旧有仇隙,他所言,全是不实之辞,还请将军明鉴,不要中了离间之计,错杀可用之人,贻误大事。”
那随从忙说道:“将军,不可被他蒙蔽了,属下现有人证,可将那奸细带来,将军一问便知。”
刘牢之道:“你就将那人带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奸细到底是高素的门客,还是你的死士!”
那随从见王恭默许,便忙去带人,不多时,带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刘裕瞥见刘敬宣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心中便明白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该死的,可别受了他们父子牵连,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他又想到云秀独自一人在内宅,若他这里出了事,云秀一个人可怎么好。
刘牢之看着那被绑的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说道:“小人是庐江太守高大人门客。”
刘牢之又问:“你来晋陵是有何事?”
那人看看周围情形,便知道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肉,他不想任人宰割,慌忙求救,“我,我奉高大人之命,来说降刘将军。将军,救命啊!”
刘牢之怒目圆睁,“胡说!本将军几时见过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陷害我?”
那人磕头如捣蒜,“将军,将军,救命啊,小人死不足惜,只是若小人死了,您不是白白得罪了高大人和侍中大人?”
刘牢之脸色愈发阴沉,腾的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那人面前,发狠当胸踢了他一脚。那人就像一个破布口袋,被踢出去一丈远,胸骨尽碎,口中鲜血吐得老高,当场就死了。
席中众人包括刘裕都吃了一惊。他们虽然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可在家宴上亲手杀人……大家忍不住互相看了看,都心有戚戚,对刘牢之更加畏服。只有刘裕重新观察着刘牢之,难怪他能成为一代名将,果然狠辣果决,治军处置,皆应如此。
王恭也有几分愕然,指证刘牢之的那名随从都惊呆了。
刘牢之转身对王恭行礼道,“将军恕罪,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受谁指使,为何陷害于我。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就算他真是高素的门客,卑职杀了他,也足以证明,卑职对将军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