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侍郎来了?你来看,这两只蝴蝶,能不能扰乱宫中春色?”
司马元显一身便装,正在建康城外别墅的花园里宴饮,座中除了他的门人清客和一些与他们父子交好的臣子,还有一群莺莺燕燕的歌姬,正在席间歌舞娱宾。他最宠爱的一个美人用团扇扑到两只花色大蝴蝶,拿来给他看。他便拥着美人,满脸笑意地问刚刚应邀到来的客人——司马休之。
休之做出一副恭顺的姿态,正向主人躬身行礼,却被当头一问,心里不免一惊。这是休之当日在宫中对皇帝说的,竟然已经传到司马元显的耳朵里了?
那天中午,休之与父亲恳谈了一番之后,下定决心为国锄奸,可第一步却是要与奸臣父子虚与委蛇,谋求高官,最好能掌兵权。于是便开始刻意讨好司马元显,他打开谯王府库,从中取出一件件旷世珍宝,再加上一封封语气谦恭的书信,流水一样送到丞相父子和其他一些有名望的大臣府上。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父子见那些宝物,光彩夺目,珍贵异常,就笑纳了。今天无事,司马元显在别墅举行宴会,也给司马休之下了帖子请他来参加,算是有来有往。
司马休之面对元显的试探,不动声色,当下笑道,“蝴蝶飞舞于花间,促织幽鸣于草泽,确实扰人耳目,动摇心旌,不过倒也更显得春意盎然,令人心醉。”
元显自然知道,休之当日被皇帝叫进宫中只是看他们斗蛐蛐,并无什么密谋。他听休之暗示这一点,便爽朗地笑了。
“侍郎年纪轻轻,怕什么心旌动摇?难道你要做和尚去?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否则有何意趣?快坐。来人,上酒!”元显等休之坐好,又说道,“我与令兄尚之是同窗,我们脾气相投,十分友善,可惜他竟仙游了。如今见了你,倒叫我想起他来。”
“几位先兄一走,家父母都十分伤心。”
司马元显又安慰似的笑道,“令兄弟面目相似,也一般仁义和孝,好习武艺。芝兰玉树遍生于庭,足以起振家声。谯王好福气。”
“侍中大人谬赞了。卑职不过中人之资,远不及先兄。父王总对我说,要多向侍中大人讨教。”
元显端起了一杯酒喝了,斜睨了休之一眼,脸上露出猜疑的笑容。他直觉认为司马休之不是一个软骨头,怎么这么快就缴械投降?难道只是为了前途?不过,他懒得费心思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不管休之是真心也好,还是假意,只要他公然投靠了,这就行了。至于用不用他,给不给他前途,那要看他自己的心情。
骠骑长史谢重年纪五十多岁,长着一副白面孔,面带笑容,端起一杯酒道:“今日美景良辰,满座除了老朽,皆是青年才俊,可喜可贺。老朽敬中书侍郎一杯。”
休之想,此人出身陈郡谢氏,年纪、资历皆高于元显,却也来捧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实在瞧不起他,却忙端起酒杯,起身笑道:“长史折煞晚辈了。晚辈初入官场,还请长史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有侍中大人在,老朽岂敢多言。哈哈,不过,要论诗词诗曲赋嘛,老朽倒颇有心得。”谢重说着,竟然得意地抚着胡子笑了一下。他虽然出身名门,官位也不算低,在元显这里,倒没有什么架子。
“长史清雅,世人皆知。”休之违心地恭维着。
“侍郎刚从京口回来,那是个风花雪月的好地方。依我看,不亚于建康。有一家酒楼,名叫……名叫……望江楼,不知道还在不在?”
一个人笑道,“谢长史说错了吧,京口人勇武彪悍,惯于打仗,怎么还有风花雪月?莫不是您老人家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小心传到夫人耳中。”他说着,便笑,引得一座人都笑了。休之看向他,见他身穿青衫,手里拿着一把羽扇,是一个门客的样子。邻座有人告诉他,此人是元显的一个谋士,名叫张法顺。
谢重不以为忤,也笑道,“张先生倒是说准了,京口的女子聪慧伶俐,妙不可言。”
“到底是京口女子好,还是建康女子好?若单论侍中大人府上这些美人,想必天下女人都得失色了吧。”张法顺不依不饶。
听他们谈论,休之忽然想起了云秀,不知道他这贤妹现在怎么样了。
谁知张法顺继续问休之道,“敢问侍郎,京口是男人更勇武些,还是女人伶俐些?”
休之没有立刻回答,礼貌地先笑了一下。他不知道张法顺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所指。因为他在京口时,曾整顿兵备,招徕流民,创设了流民营,这件事是犯朝廷忌讳的。休之脸上笑着,心里迅速思考一下,避重就轻地说:“我在京口之时,忙于府衙公务,民间去得少,这些世情风俗倒不甚知道。”
谢重说道:“正是,正是,侍郎乃是宗室贵胄,岂能轻易踏足民间,不过,市井之地其实也有趣得很,咱们建康也是一样,侍郎可多在民间走动走动。”
“晚辈承教了。”休之说。
张法顺笑道,“侍郎当时主政晋陵,自然公务繁忙,无暇走访民间,不过,听说侍郎当时纳了一名爱妾,是京口有名的歌姬呀。”
“哦?”元显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休之多大年纪,怎么才纳了一个爱妾?”
休之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
“侍中大人,您看,若京口女子聪慧美貌,侍郎怎么会只纳一个进府?”张法顺说。
元显对张法顺笑道,“休之是谦谦君子,能学柳下惠坐怀不乱,你我哪有这个修为。”
休之尴尬地笑了两声,“哪里哪里,侍中大人取笑了。美人谁不爱呢,可惜卑职没有遇到几个可心的人。不像侍中大人如此艳福,令人羡慕。”
“可惜啊,可惜,想来那歌姬必然也是天姿国色,在侍郎眼中,竟然还算不得可心美人。”张法顺说着,话锋一转,“不如将她送到侍中大人府上,交给歌舞师傅们调教一番再送回侍郎府上,这样就更能得侍郎欢心了。”
这是公然要夺休之的爱妾,休之一下子握紧了手里的酒杯,瓷杯如玉,“啪”的一声轻响,薄得透光的杯壁被攥出一条裂纹。
他无论多想升官,也不能用自己的女人上位。
休之脸色冷酷,盯着张法顺。张法顺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休之差点忍不住要大骂张法顺无耻,谢重却接过话头,“张先生,你怎么还没喝酒倒先醉了。你家夫人管得紧,不让你纳妾,你倒好,周围打听别人爱妾去了。被你夫人知道了,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
张法顺也不生气,哈哈笑了起来。众人都笑。看来他们二人互相嘲笑惯了,大家都习惯了。
这片刻之间,休之冷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元显,见他神色如常,并不觉得张法顺刚才的话冒犯了休之,只是当成日常开惯了的玩笑。
休之想,刚才的话,是不是元显授意张法顺来试探他?难道以往的厚币卑辞还打动不了元显,他们是特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他是否诚心投靠?
众人笑够了,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谢重又说道:“听说侍郎尚未婚配,我倒有一门好亲事,不知道侍郎可有意?”
休之想,果然是连番试探。“愿闻其详。”
“就是我的本家侄女,护军将军的幼女,今年刚刚十六岁,生的十分美貌,自幼读书,针黹女工无一不精。与侍郎年貌相当,倒是天生一对。”
休之知道,护军将军谢琰是东晋名相谢安次子,曾在淝水之战击溃前秦军,功高权重,虽然谢家如今倒向丞相父子,但是论资历、名望、权势,在朝廷仍然举足轻重。若能得到谢家相助,休之想除掉丞相父子,取而代之,就事半功倍。再说,谢家的千金,也配得上他这个谯王世子。果然是一个良配。
休之大喜,拱手道,“多谢长史!待我回府禀告了父母,当亲自去府上求亲。”
谢重自然十分高兴,他看中了休之是宗室贵戚,又是青年才俊,想为自家多结善缘。
这桩婚事,在元显看来,倒也无碍。因为谢家已公开倒向他们父子,谢重更是明里暗里说过丞相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支持元显自任丞相的话。他对谢家放心的很。如果再用谢家的婚事,笼络住司马休之,那更好。于是,元显笑道:“恭喜二位了。没想到今日我这里略备薄酌,倒促成你们两家联姻,这是意外之喜。到时候可记得给我一杯谢媒酒。”
谢重哈哈一笑。
休之忙说,“多谢侍中大人。”
元显大概觉得要显得亲热一些,便笑道,“休之啊,你我都是宗室,本是兄弟,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为‘大兄’,不必如此见外。”
“是。”休之索性谦卑到底。
这一桩婚事谈妥,休之仿佛已经融入了元显他们的圈子,于是宾主之间推杯换盏,宴会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