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中天,既照耀着父子团圆的谯王府,也照耀着千里外尸骨累累的战场。
一场恶战刚刚结束,刘裕穿着盔甲征袍,满身是血,他拄着宝剑站在一个土坡上,仰望夜空,见满天星斗,映衬着惨淡的月色。
他身前身后,流民营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将一具具战士遗体抬上一辆辆大车。
当日王恭起兵后,司徒左长史王廞乘势而起,诛除异己,王恭罢兵后,他仍攻城略地,杀戮不止,王恭制止不了,便将他视为国贼,派刘牢之为先锋出征王廞,为国讨贼。刘牢之不愿耗费自己的兵马,就派新投入他麾下的刘裕做了先锋的先锋,命他率流民营进攻王廞。刘裕便领命进击,在此处将王廞大军一战击溃,大获全胜。
可惜,粮草、军械不继,流民营士兵死伤无数。
王镇恶走来问刘裕:“长官,死难者太多,是否就地掩埋?”拼杀了半日,他也满身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不,都带回去。”
“可是……路途这么远。”
“都带回去。”
“是!”
王镇恶大声传令。
战场打扫完了,流民营士兵列队集合。刘裕看着他们一个个年轻又疲惫的脸庞,再看装满了战士遗体的那些大车,皱紧了眉头,把手一挥,“走!”
当刘裕率军回到京口的时候,刘牢之仍在太守府里跟一众军政官吏处理政事。晋陵人多地广,事务繁杂,他原是军人,不曾治理过地方,一霎时接手觉得十分厌烦,便启用何无伤为新任郡丞,全权料理民政。
刘牢之问了何无伤一些要紧的事,便不再理会,转向参军何无忌等人要过问军事,就听到府门外一阵喧哗。正要派人去问出了什么事,就见何法曹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太守大人,刘裕造反了!”
“什么?”刘牢之问。
“没错,他反了!好家伙,他浑身是血,拿着宝剑,带着人,正堵在府门外,要攻进来!属下挡不住了。”何法曹都要哭了,显然已经吃了亏。
何无忌、刘敬宣等一众军官们都已站了起来。刘敬宣与何无忌、何无伤是表兄弟,知道刘裕与何家有仇,想借此机会替他表兄出头,便向刘牢之说:“父亲,刘裕胆敢闹事,应当军法从事,孩儿这就去擒拿!”
刘牢之指着一个名叫韩当的偏将说:“你去把刘裕带进来。不要动手。”
韩当长得五大三粗,脾气却好,当即领命便去了。
不多时,刘裕跟韩当来了,一身带血的征衣,身上又满是灰土,手里倒没带武器,见了刘牢之也照样行礼,还算懂点规矩。
刘敬宣一见刘裕便大声训斥道:“大胆刘裕,你领命出征,为何擅离职守,还敢来太守府闹事?”
刘裕看了他一眼,“刘公子,你我同为参军,职分相当,你无权问我。”刘裕说完,便把目光投向刘牢之,等他问话。
刘敬宣被他说得一愣。父亲的部下,谁不敬他三分,今天刘裕竟然当众不给他面子!刘敬宣把面前桌子一拍,“大胆!你!你别以为司马太守举荐你,你就了不起!若不是我父亲收留,你那流民营两千人马,有什么去处?”
刘裕对他怒目一瞪,杀气腾腾。
刘牢之拦住了刘敬宣的话,温和地问刘裕:“德舆啊,前线战况如何?你回来是有何要事?”
德舆,是刘裕的字。他从小生长在市井,所结交的朋友也都差不多出身,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都称对方的名,很少有人专门称“字”的。刘牢之这样称呼他,表示对他有几分尊重。毕竟刘裕是司马休之推荐的,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
刘裕忍下怒气,向刘牢之行礼,“回禀将军,王廞大军已被我击溃,王廞大败逃亡,下落不明。”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都有些意外,这么几天功夫就击败来势汹汹的王廞大军?许多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
刘牢之非常满意:“好。旗开得胜,本将军为你记一功,赏五万钱,流民营士卒每人赏钱一千,酒肉劳军。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这一仗打得不易,快回去休整吧。”
刘裕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正的来意还没实现。“刘将军恕罪,属下还有话要说。属下奉将军之命出征,日夜兼程,每日行军数十里,战士们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可是后方迟迟不发粮草,全营弟兄饿着肚子在打仗,不少弟兄都是白白送了性命。将军,这些人不能白死,罪魁祸首,理应处置!”
刘牢之对刘裕这番质问的态度非常不满,同时对粮草的事也非常意外,转向参军何无忌问道:“无忌,军粮没有发给刘裕吗?”
何无忌站起来回话:“回禀将军,粮草都按时足量发放了,不知道刘参军何出此言?”他说着,便转身逼视刘裕。
刘敬宣帮腔道:“何参军人品贵重,光明磊落,可不像有些市井无赖,只会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伤甚重’,是不是你无勇无谋,指挥失当?那该问你刘参军的罪呀。”
刘裕冷眼瞅了他一下,懒得与他辩驳,继续向刘牢之说道:“将军,粮官亲口承认,说奉何参军之命,不给我部发粮。”
何无忌直视刘裕,“我何无忌敢用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刘裕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往刘牢之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证言在此,请将军过目!”刘牢之拿起证言浏览。
刘敬宣紧盯着刘裕问道:“刘参军,粮官好好的为什么给你招供,你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吗?”
刘裕反问道:“事实俱在,我为何要严刑逼供?”
“那我怎么知道?”刘敬宣冷笑。
“不知道就不要信口雌黄。”
刘敬宣更生气了,“粮官是何参军属下,轮不到你去问话。你有任何疑问,都该上报刘将军,将军自会命何参军查问,谁许你擅自妄为?难道你故意陷害何参军,想公报私仇?”
刘裕道:“笑话!现在是流民营粮草不足,死伤无数。是谁在公报私仇?”
堂上众人已经面面相觑,目光里交流着各种信息。
何无忌把话接过来,“敬宣不必多言。刘参军,转运粮草,是我职分所在,我绝不会因私害公。你说粮草没有发运给你,我不相信,一份证词也算不了什么,证据呢?”
“证据,我给你!”刘裕向刘牢之拱手,说:“将军,粮官就在府门外,请将军传他上来,当面对质。”
刘牢之点头。
有人就去领了粮官来。粮官哭丧着脸,脑门上都是淤青,浑身是土。更让人注目的是他抱着一个装得半满的米袋。那米袋上印着“北府军”三字,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显然是前线带回来的。
粮官进门就跪下:“将军恕罪!”
刘裕夺过他的米袋,往地上哗啦一倒,众人纷纷探头去看,有人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细看,才发现袋子里倒出来的全是麦麸。
刘裕把空了的米袋往地上一扔:“众位请看,这就是何参军所说的‘按时足量’。我等奉命出征,是遵从军令,为国讨贼,不是与那王廞有什么私仇。可是这样的粮草,让士兵们怎么打仗?我们的兵,不是死在敌人手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何无忌惊呆了,怒问粮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粮官哭道:“何参军,小的也是听命行事呀。我……这……”
何无忌更怒,“我给你的每一道命令,在幕府都存有副本。你倒是说,这是我哪一天给你的命令?”
粮官说不上来,偷偷瞟了一眼何无伤。
何无伤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粮官细微的举动,逃不过刘牢之的眼睛。
刘敬宣也注意到了,心下了然,想把大事化小,便说道:“这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粮官定然是一时糊涂,看错了命令。”
粮官忙说:“不是小人!粮草之事干系重大,小人不会如此糊涂。再糊涂,也不敢拿麦麸冒充军粮……”
刘敬宣向刘牢之说:“父亲,此事蹊跷,交给孩儿去查,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何无忌也向刘牢之说:“请将军下令彻查,若属下有徇私枉法,愿领死罪,若是另有内情,也请将军严惩不贷。”
刘牢之看看他们,不置可否。
刘裕却冷笑,“你们两位干系太重,你们去查,恐不能服众。”
“刘裕,你以为我要陷害你?”何无忌愤怒地反问。他一向自命清高,最受不了别人对他品行的怀疑。
刘裕却索性挑明了,“难道不是吗?你害我不要紧,为什么要加害那些无辜的士兵?”
“刘裕!你不要信口开河!”何无忌厉声制止他,“不错,我弟弟死在你手里,我也看不上你那一身趁人之危的无赖习气。不过,我也知道,舍弟之死是他咎由自取,我不会迁怒于你。既然你投奔刘将军麾下,我就视你为同僚,只会公事公办,绝不会公报私仇!”
他说这话的时候,何无伤面无表情,目光看向别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刘裕说:“哼,听其言,观其行。何参军这番话,刘某不敢信。”
刘敬宣说:“刘参军,你何必处处针对何参军?你就算信不过他,难道不相信将军会秉公办事吗?若是不信,你何必来投?”
刘裕说:“我来投刘将军,是因为将军是一代名将,知人善任,必能不计前嫌,我愿意带领弟兄们追随将军,为国效力。可是如果因为我与旁人私人恩怨,便害死无数弟兄,刘某对不起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座中有一人开口说道:“刘参军息怒。流民营死伤甚重,确实可惜。但是幕府自有制度,何参军未必能做什么手脚。这件事你们双方各执一词,将军也需查明真相,才好下决断。将军,何参军涉事其中,自当避嫌。不如,此事就交给我来查办。”他说着,又转向刘裕问道,“不知刘参军意下如何?”
此人说话尖声细语,刘裕瞟了他一眼,便看出是女扮男装,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又为何会在公堂上?但她说话有礼有节,刘裕便也客气地问道:“阁下是……?”
那人笑着行礼,“鄙人姓桓,名道芝,本是南郡公桓玄部下,奉我家主公之命,来京口刘将军幕府公干,与你们北府军无甚干系,由我来查,你可信得过?”
刘裕见她客气,便也点头还礼。他后来才知道,她是桓玄的堂妹,是刘牢之夫人的外甥女,这次来京口是因为下个月是姨母生辰,奉桓玄之命来给姨母拜寿,又应表兄刘敬宣之邀,在北府军观摩几日。
刘牢之便一锤定音,“好了。此事就交给道芝去查吧。德舆,你来我麾下,我对你与他们一视同仁,从无偏颇。无论此事真相如何,我一定会主持公道。你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