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桂花巷,大胜赌坊。
少女戚云秀站在街对面,看着那面写着“大胜赌坊”的幌子,犹豫起来。左右看看没有熟人,她把头更低了点,下定了决心似的,快步走了赌坊。
一进赌坊,迎面一股乌烟瘴气,云秀被熏得倒退了两步,嫌恶地一皱眉,用手掩住鼻子。再看里面四五个赌桌前都是大呼小叫、面容疲惫的大小汉子,不知道在这里赌了几天。
赌坊掌柜梁贵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旁,看着大门那儿门帘一挑,戚云秀盈盈走来,乐得呲牙咧嘴:“哟,哪来的小美人啊,怎么着,来找哥哥我?”
戚云秀听他的话不干不净,又羞又难堪,脸都红了,还是强忍着厌恶,欠身行礼,问:“请问戚云龙在哪里,我来接他。”
“谁?你说找谁?”梁贵故意装听不清楚,站起来,借机往戚云秀身边凑来。
戚云秀连连后退,大声说:“戚云龙呢,快让他出来。”
梁贵停住了,说:“戚云龙?……哦,就是戚大富呗,你不说,我都忘了他还有这个大名呢。哈哈。他在呢。但是小美人,你是他什么人呢?为啥来接他?”
“我是他妹妹。他人呢?”
“叫啥名?多大了?”
戚云秀不耐烦地问:“他到底在哪里?”
梁贵笑眯眯地走过来,“小美人,脾气咋这么大呢,这小话说得,那么生硬呢。”
四五个打手都围上来,把云秀围在中间。
梁贵笑着,伸手去拉云秀。
云秀往后直躲,“你别过来!”
梁贵笑着,手伸得老长,忽然痛叫了一声,手被人掐住反扭了过来,差点要断。他一看那人,怒道:“刘裕,你他妈的轻点!”
云秀看那个出手救她的人。只见他刚从旁边一张赌桌上站起,他头发乱蓬蓬,发髻都快散了,脸上胡子拉碴,衣领敞开,露着胸口,袖子挽到手肘处,看来也是个赌鬼。
刘裕手上加了点力道,“我说梁黑子,戚大富欠你点钱,你扣了他两天也就罢了,现在人家妹子来接人,你麻溜地放人就是了,怎么还动手动脚地,你小子想干嘛?”
梁贵疼得龇牙咧嘴:“我没动手动脚,我就是想问问她……”
“问什么问!”刘裕瞪着周围的打手,“快去带人!还愣着。”
打手们看看梁贵,等他说话。
梁贵手快断了,胡乱点点头:“快去,快去。”
刘裕见打手们退下去带人了,便松手放开了梁贵,笑嘻嘻地一边把衣领系好,一边对云秀说:“姑娘,别怕。有我在,梁黑子不敢欺负你。”
云秀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很尴尬,用袖子挡着脸,冲他微微一欠身,说了声多谢。
梁黑子揉着手,“我说刘裕,你可是知道规矩的,你献殷勤也别坏我的规矩。戚姑娘,你哥哥欠的钱,你带来了吗?”
云秀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银子,递了过去,“这是他欠的赌债,一共一万钱,我折成了银子。”
梁贵嘿嘿一笑,“这可不够。”
云秀说:“不够?这是你们赌坊的人到我家,亲口跟我们说的。”
梁贵说:“我问你,他们哪天去说的?”
“前天。”
“那就对了,前天是一万钱,这过了两天了,你哥哥在我这儿吃喝拉撒睡,又不干活,我还得养着他,又赔进去一万钱。所以啊,现在得两万钱。”
刘裕抬腿踹了梁贵一脚,“你开黑店的啊!两天就多一万?”
云秀眼睛里闪着泪光,“梁掌柜,你知不知道,为了凑这一万钱,我们已经快倾家荡产了。两万钱,你是要逼死我们吗?”
梁贵:“这妹子,说话这么伤人呢。你梁哥我是那种人吗?”
这时,打手拖着戚大富来了。这小子赌钱赌得都快忘了自己姓啥,这两天被关着没赌,早就浑身痒痒,一看妹妹来了,乐得一蹦老高,“云秀,你给哥哥送钱来了?好妹妹!快给我翻本!等我大小通吃,让他们连赌坊都输给我。”
刘裕看了云秀一眼,心想,原来你叫云秀。
云秀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想起父亲早亡,家里能指望的只有他,他却如此烂赌如命,丢尽了父母的脸;这几天凑钱赎他,家里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再也没有一文钱了,他竟然还惦记翻本。
云秀伤心透了,把手里的银包狠狠地砸过去,“给你!拿了这个钱,就别回家了。我们再也不管你了!”戚大富被砸得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
云秀说完,抹着眼泪转身就走,被打手拦住。梁贵说:“妹子,我还没称这包钱是多少呢,就算是一万,那还差一万呢。”
云秀瞪了他一眼:“这个钱你爱要不要。以后他再欠钱,随你处置,别去跟我家说了。”打手们不让,云秀哭着说:“你们干什么!给我让开!”
刘裕知道梁贵人多手黑不好惹,担心云秀吃亏,就拦在云秀前面,对梁贵说:“梁黑子,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这么着吧,你先让妹子带戚大富出去,他们欠的钱,算我的。”
云秀回过头,说:“我们不欠他的钱,这位公子,你别替我们揽事。”
刘裕微笑着说:“我揽下来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你别哭了,我有法子让你哥哥跟你走。”
赌坊里的大小赌鬼都起哄说:“就是,就是,女人就知道哭哭哭,晦气。”
云秀抬眼看刘裕,虽然不太信,但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有了些希望。刘裕指指门外:“你出去,在街对面等着,我一会儿带你哥哥出来。”
云秀将信将疑。刘裕骂梁贵说:“愣啥呢,还不叫你的人让开,你这赌坊还变黑店了?让妹妹走,剩下的我跟你结账。”
梁贵也知道刘裕这小子拳脚厉害,还有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刘毅在太守衙门当差,不大想跟他撕破脸,当下笑道:“好说。快都让开,让咱妹子出去,去透透气。妹子,好走,有空再来。”
云秀不理他,气呼呼地出了门,想径直回家,又想起刘裕的话,不知他有什么办法,能让哥哥跟她走。想了想,还是在巷口驻足等着。
“哟,云秀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呀?”
云秀听有人叫她,忙擦擦脸上的泪痕,回身一看竟是何府的张妈,是她未婚夫婿何无忌的奶娘。这不早不晚,偏偏此时此地遇上她,云秀羞得想用袖子挡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张妈五十多岁了,胖墩墩的,正在附近买菜,遇上了云秀,笑嘻嘻地问:“姑娘,怎么在这儿啊?”她看了一眼赌坊的幌子,明白了,叹了口气,“好姑娘,可惜了,摊上这么个哥哥,要是你爹爹戚先生还在,能管教着他就好了。不过,你回去也给你娘说,让你娘管教着点,你也快过门了,别生事。何家可是有头有脸的。难得你和我们无忌少爷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爹爹戚先生在我们家教书的时候还说了,我们无忌少爷是个聪明灵秀的好孩子。多好的一桩婚事……”
张妈说起来没完,她的话,在云秀现在的处境听来,多少有些难堪。她父亲也曾在京城做过一个小官,可惜朝政被门阀士族把持,她父亲出身寒门,不得重用,又加上性格耿直,不会逢迎,终于还是被寻了个错处,贬官为民,回了老家。父亲没有多少积蓄,只好教书度日。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好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父亲也乐得教书育人,亲生儿子不成器,就费尽心机教育学生,希望在学生中多培养英才,将来可辅佐朝廷治国平天下,,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可惜父亲早亡,母亲懦弱,由得哥哥性子胡来,最终被坏朋友勾引进了赌坊。好在何无忌对她不离不弃,他是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与云秀一起长大,自幼订婚,情深意重。
想起何无忌,云秀又觉得人生有了些亮色,轻轻地问:“张妈妈,他什么时候回来?”何无忌去建康读太学已经两年了,本该年前就回来,但听说他舅舅、北府军名将刘牢之因为去年与伪燕用兵不利被问罪罢官,何无忌又说要去探望他,现在还没回来,想必是被他舅舅留下住一阵子。
张妈说,“说是得住一段。我觉得怎么着也得端午节回来吧。你俩今年都十八了,我听太太说,想让二少爷也早点完婚。”
张妈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悄悄说:“我听大夫们说了,大少奶奶身子骨不好,这过门这么久了,也没个子嗣,带过来的几个丫头,也都不中用。我家大少爷在太守府做了几年主簿,连个子嗣都没有,成什么体统!太太正托人四处说媒呢,想给他再娶一个侍妾好生养。哎,阿弥陀佛。姑娘,你要是有些家里穷、模样周正的小姐妹,不妨给说和说和,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是嫁进了何家,也是享福,你说不是嘛。”
云秀知道,这大少爷比何无忌大四岁,名叫无伤,刚成婚不久,就要娶妾?她大以为然,随口说:“知道了,我留心着吧。”
张妈笑了笑,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云秀一番,就像看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似的,“谁家丫头也没有我们云秀姑娘长得好,有福气,跟无忌少爷真是天生一对。可惜了,就是摊上那么个哥哥……得了,我先回了,再不走,这刚买的菜都该蔫了。”
张妈说着,笑呵呵地走了。云秀被她说得又是好笑又是尴尬,抬头看到那座赌坊,心情瞬间又低落了。这座赌坊,就像个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哥哥才能从那洞里爬出来。
忽然,赌坊的门帘一掀,戚大富笑嘻嘻地走出来,一眼看到妹妹,飞奔过来给她作揖:“妹妹,哥哥错了,是个大糊涂蛋。走吧,咱们回家。我再也不上这儿赌钱了。”
云秀有点懵。他怎么突然转性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见她发愣,戚大富又笑了:“妹妹,看把你给惊的。都是我的不是,让妹妹跟母亲担惊受怕的。快回家吧。今儿咱们买些好菜,我下厨,咱们吃点好的。”
说着,他一把拉起云秀的手,四处找着菜市,又是买菜,又是买鱼,又是买肉,云秀忍不住问道:“哥,咱们的钱给你还了赌债了,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东西?”
“刘裕借我的。这小子够义气。”
“刘裕?”云秀问。
“就是刚才在赌坊里帮我们的那个人。”
云秀忙问:“他借给你多少钱?日后得还人家。对了,刚才他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戚大富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先答哪个呀。男人的事,你一个丫头就别管了。”
“别管了?你早前怎么不这么说?从小到大,全家人给你担了多少心?你现在这么说!”云秀不高兴了。
“我错了,我错了,妹子,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混蛋,不懂事,连累爹妈操心也就罢了,还连累妹妹给我担心受怕,我真不是东西”。戚大富说着,作势要抽自己耳光。
云秀忙拦住他,“大庭广众的,还嫌不够丢人!”
戚大富笑了:“我就知道,我妹妹最是心地善良,都是我不好。你放心,这回我改了,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们。”他突然往前面一指:“桂花糖!妹子,你最喜欢吃那家的桂花糖了,你等着,我给你买去!”说着,一溜烟跑了过去。
云秀看着他,今天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了,要不就是刘裕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改邪归正,真得感谢人家,不过那人看起来也是个赌鬼,只怕也不是好人。不管怎么说,哥哥要是改过自新,是头等幸事,她暗暗合掌,谢谢祖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