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各曹掾吏见何法曹回来复命,都探头看看太守叫他带来的是什么人。刘毅也在其中,一看是刘裕、戚大富和何无疾,很奇怪。昨天下午,他和孟昶几个人正陪刘裕在青楼喝花酒,他喝得醉了,印象中似乎戚大富提刀来要砍刘裕,后来就不记得了,今早起来,大家都找不到刘裕,便各自散去了,没想到这会儿在太守府里见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到衙门来了?
刘毅看向刘裕,眼神里满是询问。刘裕正向司马休之行礼,没有回应他。
戚大富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心里有点紧张。多少年了,他一直混迹赌坊酒肆,从来没有踏足过公门,今天一见太守高高在上,不怒自威,两边都是穿着官服、绷着脸的官衙属吏。再外侧,衙役和侍卫在门内外把守,都是腰间带刀,杀气满面。
戚大富后悔来告状了,暗想,自古官官相护,太守怎么会听我们的冤枉,得罪何家?要是他为了保何家,断定我们诬告,今天只怕是回不去了。幸亏没让云秀来,这等场面,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应付。
戚大富偷眼一看刘裕,却见刘裕虽然也跪着,却上身笔直,脸上神态轻松,没有一点慌乱之意,还冲他点头一笑,戚大富心里也多少安定了些。
何无疾也跪在地上,满不在乎,早听说太守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今天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何法曹将状纸呈给司马休之,复命道:“使君,这三人因事争执,乡野村夫,不懂规矩,不知去丹徒县衙告状,倒来了太守府。现有刘裕、戚大富状纸在此,何无疾未曾写得,便让他面陈吧。”
他说着,就回头示意何无疾先说话。
何无疾磕个头说道:“草民何无疾拜见使君。使君明鉴,草民要状告刘裕、戚大富二人,无故悔婚,以武犯禁!”
戚大富忙说道:“大人明鉴,何无疾颠倒黑白,明明是他们强抢民女,还打伤了小人母亲和弟弟,今天他们又来行凶,被我们拿了!”
休之一边耐着性子听着,一边浏览状纸。他到任以来,想的都是大事,实在不愿意管民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刚才听方明说有人绑了何法曹的本家侄子来告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打击何家的机会。他眼睛盯着状纸,心里想的是如何拿此事借题发挥,直到看到了戚云秀的名字。
休之霎时回想起他与戚云秀的那匆匆一面,冬尽春来之际,城外河畔树下,她教孩子们读书,书声琅琅,那样清秀可爱。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遇上退婚抢婚之事?他记得,当时还让方明去打听一下,怎么后来也没有回音。他想着,便抬眼看了一眼方明。然后,他仔细地看了看下面跪着的三人,哪个都不像云秀的良配,心里替她大为可惜。
休之说:“你们不要争吵,一个个说,”他指着何无疾道,“你先说,为何告他们无故悔婚?戚姑娘是与你定亲的吗?”
“回大人,这戚云秀本来与我二哥何无忌定亲,她不守妇道,与这泼皮无赖刘裕勾勾搭搭,我娘十分震怒,不过看在戚云秀的父亲曾给我家兄弟三人做过西席老师,便不忍退亲,愿将她给我大哥何无伤做妾,谁知这戚家人十分无赖,竟然不愿意!于是,小人遵母之命,替大哥去戚家迎娶她来,不想戚大富与刘裕使了流氓下作手段,小人吃了亏,这才落在他们手里,那刘裕还抢了小人的佩剑。哼,真是胜之不武!请大人做主,小人要与刘裕大战三百回合,以报此仇!”
不等何无疾说完,戚大富赶紧说:“大人明鉴!何无疾胡说八道!我妹子与他二哥定了亲,是不假,是他二哥背信弃义,另娶了高门,我们家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可也不能把好好的女儿给人家当侍妾呀!所以,我们便和何家退亲,左邻右舍皆可作证!是何无伤病入膏肓,需要纳妾冲喜,他们家恃强凌弱,把我妹子强行抢走,还打伤了小人母亲和弟弟,要不是我好友刘裕仗义出手救人,我妹子早就死在何家了!谁知道,何家如此霸道,今天这小子带着二十人又到我家抢亲,正好刘裕在我家,出手把他抓住,缴获了他们行凶用的狼牙棒。人证、物证俱在,在府上门丁那里,法曹大人不让我们带进来。太守大人,大人自到京口以来,百姓人人称颂大人是青天老爷,我们将何无疾扭送官府,也是想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啊!”戚大富说完,咚咚咚磕起头来。
何无疾抓住了把柄,指着戚大富和刘裕,大叫道:“大人,你听听,戚大富招供了,刘裕夜闯我家,劫走了戚云秀,今天又强出头伤我,他如果不是与戚云秀有私情,凭什么插手?请大人治他勾引良家妇女,坏人名节,又夜闯民宅,图谋不轨之罪!”
戚大富也大叫道:“胡说!我妹子跟你们何家退婚在先,然后我才把妹子许配给了刘裕,有婚书为证!刘裕明明是古道热肠,多次救我家于危难之际!何无疾,你们强抢民女,当着大人还敢胡说八道,信口雌黄,看我们是老百姓,就肆意作践欺负!”
休之看向刘裕,见他神态平静,二目如电,浑身结实有力,倒是条好汉。休之觉得他有点眼熟,又仔细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他就是王谧先生推荐的那人。王谧先生说他有古名将之风,现在看来,他和戚大富两人对阵何无疾二十多人,毫发无损,想必是有些本事的。休之最近刚刚处理了屯田营的事,准备着手整顿武备,计划设立兵曹,尚无人可用,刘裕是王先生推荐,出身尚可,只是不知他品行如何,倒要再盘查一下。
何无疾见太守不说话,生怕他信了戚大富之言,又着急地说道:“太守大人,您刚到京口,恐怕不知道,这刘裕是有名的一个泼皮无赖,专门赌钱打架,不是什么好人,您可别让他蒙蔽了呀!”
这话说得司马休之非常不受用,于是转头盯着他,目光里隐隐有着怒气。
何法曹知道何无疾这话说得过了,怕太守要借题发挥,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使君,现在他们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下去也是无益于事。再说这等小事,本不该劳烦使君,不如属下再去仔细查问,按律处置便是了。”
戚大富忙说:“太守大人,何法曹是何无疾的本家,刚才已经对我们诸多刁难,这事让他处置,怎么会秉公断案?还请大人明鉴。”
何法曹训斥道:“休得胡说!我何曾刁难你?”
“刚刚我们绑来何无疾,还有他二十名手下,还缴获了狼牙棒,何法曹全都不让呈堂,这就是刁难!”
何法曹冷笑一声,对休之说,“使君明鉴,狼牙棒这等凶器,岂能带上堂来,如果他们借机行刺呢?属下职属法曹,岂能不察?再说,捉贼捕盗本是贼曹职分,戚大富和刘裕口口声声何家强抢民女,那他当初就该报官啊,为何不报官,倒擅用私刑,今日当着使君还污蔑官差,这等刁民,就该治罪!”
戚大富大声说:“大人,您看,他现在就在偏袒何家了!”
何法曹怒目瞪他,还要争辩,休之不想听了,开口说道:“都不要吵了。刘裕!”
刘裕行礼道:“小民在。”
休之说:“何无疾说你夜闯何家,劫走了戚姑娘,可有此事?”
“回使君,是有此事。何家抢人在先,小民看不过去,便出手相助。”
“你是从哪里把这姑娘救出来的?”
“回使君,当时何家把戚姑娘关在后院一间杂物房内。小民是从这间杂物房里把人救走的。”
休之想,那何家也是深宅大院,刘裕深夜闯入,还带了个人走,当时何家竟丝毫不觉,看来的确是身手不凡。只是,这小子是行侠仗义,还是见色起意,就另当别论了。
休之点头道,“好。刘毅!”
刘毅应声出列,“使君有何吩咐?”
休之说:“何法曹说,捉贼捕盗是贼曹职分,现在贼曹无曹掾,那你就辛苦一下。这件事,戚家是原告,你去戚家问问。抢亲这么大动静,瞒不住,左邻右舍必然也是知情的,你都走访走访。另外,如果戚姑娘愿意,你就带她和刘裕一起去何家,指认当日将她绑走的人和关押她的地方。如果她不愿意,也不必勉强,带刘裕一人去便是。这件事关系戚、何两家的名声,你要细细查问,查到什么径来报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无疾就着急地大叫:“使君,那我呢?”
休之怒视何无疾一眼,继续对刘毅说,“原被告双方分别关押,待查清原委,本官再行发落!”
何法曹忙阻拦道:“大人,刘毅与刘裕私交甚好,只怕也会偏袒……”
休之呵斥他道:“不交给他,难道交给你?谁秉公处事,谁徇私枉法,本官一问便知,还用你教?!”他说着,气哼哼地站了起来。
何法曹在公门快二十多年了,一向都笑脸示人,办事从来都是半软半硬,上官也好,同僚也好,都给他面子,从来没有被人打断过。
这还是第一次。
何法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再说话了,心里非常生气。
刘毅拱手向司马休之说道:“属下一定秉公办事,不偏不倚。”
休之瞪着何法曹,向众人说:“诸曹无事,便退下吧。”说完,就把袖子一甩,退堂了。
“恭送使君。”诸曹掾史都拱手行礼,然后纷纷散去。有些人平日里与何法曹都交好,这时都不敢跟他多说什么,有的冲他虚行一礼,有的干脆不理他,径直走了。
刘毅绷着脸,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对刘裕三人说,“都跟我来吧。”
刘裕、戚大富说了声“是”,规规矩矩地跟刘毅走,只有何无疾冲何法曹嚷:“三叔,三叔,”
刘毅说:“使君有令,你等三人都听我安置,再不听令,我就不客气了。”
何法曹见刘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佐,连曹掾都不是,都敢仗势欺人,还敢搬出太守来压制何无疾。他非常生气,大喊一声“住口!”
刘毅等人都看向他,何法曹忍了又忍,没有直接冲刘毅发作,指桑骂槐地训斥何无疾道:“住口!你这黄口小儿,不懂规矩!公门之内,只有官职,哪有亲戚!既然太守发话了,你只管去,其他事不用担心。有我在,看谁敢徇私枉法!”
刘毅不再答话,带人走了,何无疾还是愤愤不平,不过也只能跟着走。
众人都散了,只剩下何法曹孤零零地站在堂上。
他看看太守的位子,不平起来,愤愤地说:“想治我何家,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