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昌河面包车副驾驶上的人按了一下开关,车顶高音喇叭播放的《女武神》音乐戛然而止,这是行动的号令,后面两辆皮卡上呼啦啦下来十几号人。
最后一个跳下来的汉子,把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蓝色夹克式短袖制服衬衫脱下来,团成一团扔进车里,汉子走到面包车旁,接过车里递出来的烟,叼在嘴上,先替车里人点燃,自己再点上,深吸一口,鼻子嘴喷出烟气来,然后清清喉咙,射出一口浓痰,扯着破锣嗓子问道:“怎么着,军哥,是一条街都清,还是只清地地道道?”
副驾驶座位上的军哥不到三十岁,制服衬衫明显整洁了不少,白净斯文,一看就是当领导的。
军哥矜持道:“这样吧老五,光清一家显得我们针对性太强,就说是整治烧烤占道,差不多的都让他们往里边摆摆……主要是治理地地道道,把店外边的、大棚外边的,都给赶走,让他们把桌子炉子都收进去。”
“行!”
“特别是有一个小子。”军哥恶狠狠地说道,“就是他老缠着晓慧的,重点修理他。”
老五猛吸一口烟,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说:“军哥你就看我的吧。”
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一场针对饮食大排档的“占道治理”即兴突击整顿拉开了帷幕。
这是江北最大的一个夜市大排档,不光是烧烤,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炒菜、砂锅、地锅、海鲜花甲、特色烤鱼、烤羊腿、米线炒面馄饨、凉菜、手擀面,每天客流量巨大,能为江北市的GDP贡献一点零头,但是产生的垃圾和矛盾也不少。
骚动开始了,摊主永远比食客更敏感,食客们还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摊主们已经踮着脚尖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同时相互议论着:“又来了!”
“六点多刚走,这才八点多又来一拨!”
“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突然,有眼尖的注意到了不同:“哎哎,注意点,这次来的不是穿制服的!”
这时候,客人们也都注意到了异常,陈主任到底是报社出身,早年也是当过记者的,他嘀咕道“出啥事了”站起来往那边看,卢振宇和桌上的几个年轻女生也都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只有索总和徐晓慧坐着没动。
徐晓慧是知道要发生什么的,她有点心虚,没敢起来看。索总听摊主议论,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城管治安,不影响吃饭,她端起酒杯,借这机会跟徐晓慧碰了一下杯,笑道:“晓慧,这次来江北好好干,你可是江北分公司的元老。”
徐晓慧心中一阵不屑,心想还不是想借着我沾我爸的光,但表面上还是很恭顺地笑道:“谢谢索总栽培。”
军哥大名叫马军然,精明强干又有学历,他党校函授本科毕业后,考进了江北市城管执法局的事业编,正好他亲叔叔是副区长,军哥没几年就当上了办事处城管科的科长,手下掌管数十人的队伍。
而这几十号人里面,大部分是普通临时工,就是穿着制服正式上班的合同制队员,平时清除个小广告、清理路边乱堆杂物、清理店外经营、无证摊贩,甚至拆除个小违建,基本都是些辛苦但难度不大的活儿。
然而军哥有自己的一票人,主要是当地的小混混、小流氓,这些人平时在社会上混,一旦赶上市里有什么整治行动缺人手,或者碰上难啃骨头的时候,军哥一吹哨子,这帮人都会聚拢过来,跟着去干活儿。军哥更喜欢用这帮兄弟。
碑楼办事处辖区地处繁华区,商业繁荣,光美食街就好几条,办事处也是经费充足,兵强马壮,尤其是城管科,在全市的各个办事处里犹如一匹黑马,工作高效,其他办事处眼里的老大难问题,在军哥这里都不是事儿。于是,军哥虽然年轻,俨然已经成了江北城管系统中的一颗新星,以至于市城管局徐副局长都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前途无量,再加上跟他叔叔关系不错,也算门当户对,就把女儿徐晓慧介绍给他。
徐晓慧毕业后就留在省城工作,过年回家的时候安排相亲,才跟军哥见面,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军哥一眼就喜欢上了,但徐晓慧对军哥不大来电,也不想回江北结婚,就一直爱答不理地吊着,最多把他当个备胎。
直到最近,徐晓慧在近江新认识了个男朋友,那是个跨国公司的青年才俊,学历高,口才好,浪漫多金,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Mr.Right。至于马军然,什么街道办事处,还城管科科长,就是个江北大土条。
聪明如军哥,立马感觉到了变化,知道自己可能有竞争对手了。于是对徐晓慧加大爱情攻势,更舍得花钱,女神有什么吩咐,也是全力照办。今晚这个事正是个献殷勤的好机会,顺便还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示下自己在江北的强大实力。
军哥的人马所过之处,一片鸡飞狗跳,老五光着膀子,炫着膀子上的青龙,大摇大摆走在前面。他手里抄着个空啤酒瓶,每走到一个摊位,就用酒瓶子一指,淡定而威严地喝道:
“抓紧收!”
“往里边摆!”
“别让我再说!再说难看!”
八九点钟,正是夜市上生意的时候,这帮人进来这么一搅,很多食客直接就吓跑了。老五今晚是有明确目标的,就是地地道道。尤其是那一桌子人,说什么也得揍一顿。这牵扯到军哥的幸福和前途,为哥们儿两肋插刀,更是不能含糊。
老五回头低声交代一句:“都注意点儿,待会儿到了地地道道,直接动手就行,旁边要有人敢拍,老规矩,砸手机。”
老五一群人晃着膀子,晃到了地地道道。
地地道道早不是当年四大天王时期的那个烧烤摊了,已经转手过无数次,现在的老板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南泰小夫妻,带着个孩子,干烧烤需要人手多,于是从老家把父母也接来,一块儿帮忙。
前几天老父亲开电三轮去拉生羊,让汽车撞成了重伤,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小两口和老伴轮流陪护。今天晚上轮到男的去陪护了,摊子上就剩下老太太和儿媳妇,婆媳两个勉强支撑着。住院花钱如流水,这边也舍不得雇人手帮忙,两个女人又是串串又是看炉子,又是上菜,已经忙得快虚脱了,以至于老五带人到跟前的时候,她们甚至都没发现。
老五先用目光扫了一遍地地道道,突然停留在一桌上,瞳孔猛地收缩了:什么情况,这桌人高马大的小青年看着不像善茬啊!
老五混得时间长,见多识广,他略微打量一下,眼前这几个小青年虽然身材高大,但看起来都挺老实,而且穿戴干净整齐,都统一的黑T恤,上面印着一座白色山峰,山峰上有“K-2”字样。下方还有一行字:帕米尔雄鹰。再下面还有小字:乔戈里峰登山俱乐部。
他知道这几个小青年是登山俱乐部的,不是本地混街面的,这就够了。
老五心里又踏实了,他看准了目标那一桌,走过去二话不说,抬腿一踹,一只铁皮凳飞出去,上面坐着的一个黑丝轻熟女一声惨叫,仰面摔在地上,一只高跟鞋飞上天,“啪”地落在桌面小铁炉上,火星四溅,肉串和通红的木炭滚了一桌子。
那桌男女一片惊呼:“啊!”
“干什么!”
“索总!”
“索总你没事吧!”
“快把索总扶起来!”
“你们干什么啊!”
周围“轰”地一下就炸锅了,好几桌客人都跳起来了,惊恐地躲到一边去了。
老五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几个小青年“呼啦”站起来了,尽管脸上带着愤怒,但还是被为首的那个止住了,然后他们也跟其他食客一样,都慢慢退到一边,在人群里看热闹了。
老五转回脸来,微笑地盯着这趟的主要目标——这桌唯一的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正满面惊怒,盯着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右手已经拿住了一个酒瓶子,手指时握时松,好像在犹豫该怎么办。
老五这个人混社会多年,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江湖经验,那就是“遇弱则强”,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可谓字字珠玑,充满了人生智慧和处世哲学。
这一桌七个人,五个是女的,一个四五十的胖子,一个二十啷当的大学生,战斗力也不会超过五,遇到这种级别的对手,老五的胆气战斗力就迅速爆棚,直达顶点。看到那小子握住酒瓶子,老五反而很开心,他就怕对方撒丫子逃跑,那样自己一身勇武岂不是没处表演了。
那个四五十岁的胖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着:“喂,你们……你们别乱来啊……我……我们是报社的,我认识……”
“砰!”
老五看也没看他,一拳放倒。
报社广告部的两个小姑娘吓傻了,直往后面躲,但后面又有两个彪形大汉靠上来,用硕大身躯挡着她们,淫邪地笑着,两个小姑娘吓得像小鸡仔一样哆嗦着,手足无措。
元朗的助理小姑娘弯腰想把索总拉起来,老五瞅见小姑娘的屁股翘起来,笑嘻嘻地抬起脚丫子,轻轻一蹬,那个小姑娘就一头栽在地上,虽然不重,但当时就吓得眼泪滚下来了,大汉们畅快淋漓地大笑起来。
老五盯着桌子后面那个小子,那小子一副又想动手又不敢上的样子,得不行不行的,那是今晚的主要目标,老五很理解军哥的意思,倒不在于揍得多狠,关键是得羞辱,狠狠地羞辱,让徐晓慧亲眼看看,这小子到底是有多。
他像猫玩老鼠似的看着那小子,然后低头看看脚下躺着的那个黑丝轻熟女,邪念顿起,龇牙一笑,蹬掉人字拖,抬起肮脏的大脚板,很怜香惜玉地朝着那个黑丝轻熟女的胸脯上踩去……
周围的混子们怪叫起来了,淫笑、口哨和各种污言秽语响彻半空。
索总“嗷”的一声,抱住老五的小腿吭哧就是一口,老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抽脚就踹,索总哼了一声,躺在地上,嘴角流血,迷迷糊糊地哭泣着。
边上有个女孩尖叫一声,老五看过去,正是军哥的对象。这会儿,徐晓慧也看着躺在地上的索总,脸也吓白了,她惊恐地看着这些人,这就是马军然派来的人?马军然到底是城管还是流氓头啊?以后绝不能继续跟那个马军然来往!
旁边开始传来骂声、惨叫声,还有摔手机的声音,不用问,这是有人不开眼想拿手机拍照,让兄弟们发现把手机抢过来砸了。
差不多了,老五想,闹得太大不合适,把那小子揍一顿,逼他跪在地上哭两声就行了,保不齐已经有人报警了,这种麻烦还是少惹为好。老五看着那个小子,那小子眼睛已经像野兽一样了,红着眼珠子盯着自己,抓着酒瓶子的手也不再时松时紧,而是紧紧攥着了,看架势随时要往自己这边砸过来。
老五根本没把他手上的酒瓶子当回事,自己这大秃头可是练过的,再说了,就算他想扔,自己两个兄弟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不等他抬手就能把这小子按住。
“哎,那个弟弟,”老五一抬下巴,笑道,“过来过来,咱哥俩聊聊。”
“啪!”
“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老五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看原来站那小子旁边的老六,此刻已经趴在桌子上,后脑勺上一片血,桌上一片玻璃渣子,那小子手上的酒瓶子已经砸碎了,正拿半截锋利的残酒瓶疯狂往老六后脑勺捅,那架势简直像野兽一样……
卢振宇忍无可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激愤和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但在狂怒中依然保持了一丝清醒,上中学的时候有高年级的同学传授过经验,打群架就得揪住对方一个人往里死打,对面那个文龙的黑胖子虽然最坏,但已有防备,反而是身边一个家伙疏于防范,是最好的突破口,就是他了!
“啊!”老五暴喝一声,向那小子扑过去,老六可是他玩得最好的兄弟,自己的左膀右臂!这小子居然不砸自己,直接砸最近的那个!
旁边的另一个兄弟也扑过去,抄着一个铁皮凳子就朝那小子后脑勺抡过去,“啪嚓”一下,铁皮凳子腿弯了,那小子后脑勺鲜血四溅,但仍然一声不吭,还在用破啤酒瓶往老六后脑勺上猛戳,一下一下,碎玻璃渣沾着老六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老五也疯了,抄起一个木凳子,照着那小子后脑勺“呼”地抡下去。
“哗啦啦!”
木凳子断了一条腿,半块木板沾着鲜血就飞出去了,那小子慢慢抬起头来,一头一脸鲜血直流,已经看不出面容了,只见一片血红中两只眼珠子一动不动,像玻璃一样盯着自己。
老五惊呆了,这小子也太扛打了!
要说第一下是用铁皮凳子砸的,没砸躺下还好说,毕竟铁皮凳子份量轻,第二下可是用的木凳子!那个木凳子起码七八斤重,自己又是用尽全力抡圆了砸下去的!不说脑浆迸裂吧,砸晕也是必须的。
老五有点发毛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见那小子目光又慢慢转回去了,又盯着桌上垂死的老六,慢慢抓着他的头发,将老六的脑袋提起来就要往装满烧红木炭的小桌炉里按。
老五一个激灵!这小子属比特犬的,死咬住一个不放啊!这是要照死了弄啊!他回过神来,大吼一声:“都上!”
周围的兄弟们也都反应过来,大家号叫着冲了进去,各种酒瓶子、铁凳子、木凳子,一起往卢振宇身上猛砸,卢振宇后背鲜血四溅,但终究晚了一步,老六的半张脸还是给按了进去。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老六醒了,拼死挣扎中折叠桌“啪嚓”塌了,卢振宇和老六双双滚落在地上,红木炭潵了一地。四五条大汉冲上去,凳子砸、酒瓶抡、钢钎子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老六拖离开这个疯子。
卢振宇到最后还是一声不吭,躺在血泊中,七八根羊肉串钢钎扎在身上,如同古战场上万箭穿身的大将,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盯着老五,居然慢慢又爬了起来,抬抬胳膊,将手里半片耳朵丢进了木炭炉子。
一群大汉都惊呆了,从没见过这么硬气,这么抗打的人,怎么打都打不服。
陈主任和索总等人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此刻也全蒙了,索总忽然想起卢振宇被恶少“打死”又复生的事来,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小卢和圣斗士星矢是一类人,打不死的小强。
一阵皮肉烧焦的糊味飘来,老五先前不知道那是谁的半个耳朵,突然感觉不妙,摸摸脸颊,全是血!原来是自己的半个耳朵在混战中被咬掉了!老五眼前一阵发黑,今天是怎么了,玩了多少年的鹰,居然被小家雀啄了眼,不行,今天必须废了这小子!他抄起一个凳子,嫌威力太小又扔下,有那眼头活的兄弟赶紧去帮五哥拿刀,烧烤摊就是不缺割羊肉的刀,刀还没拿来,老五等不及了,顺手把卖唱老夫妇的大音箱抱了起来,这么大的木头箱子砸头上,再硬的头都撑不住。
突然有人抱老五的腿,他扭头一看,是个老太婆,老五遇弱则强的脾气上来了,二话不说,一个大鞭腿扫过去,老太婆被踢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再也不动弹了。
旁边的卖唱老头哭号着扑过去,一下把老五推倒在地,音箱落地摔得七零八落。
这次不用老五动手,身后两三个混子立刻上来,拎起老头就是一顿爆揍。
突然一阵炽热的木炭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倒在那几个混混头上、身上,顿时一片杀猪般的惨叫,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白衣黑裙的美貌少女,站在凳子上,端着一口空了的烧炭大锅,双手还戴着添炭用的脏兮兮的棉线手套。少女微微一笑,把倾空的铁锅往下一砸,铁锅又大又烫,顿时又砸倒了好几个。
“你们是不是男人!打女人,打老人,专门欺负弱小,你们简直是人渣!”少女摘了手套,拍拍巴掌,高声呵斥。
卢振宇循声望去,那不是小文吗!
老五气得嘴都歪了,正好刀拿来了,老五接了刀杀气腾腾冲少女过去。
文讷纹丝不动,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六条身影从后面闪出来,站在文讷前方,组成一道人墙。这六个人只有十七八岁,最矮的也有一米八几,鹰鼻凹眼,乱蓬蓬的卷发,抱着膀子,浑身腱子肉,黑T恤上几个大字:帕米尔雄鹰。
六个人盯着老五,为首的一个青年开口了,却不是跟老五说话,他用不标准的汉语问道:“姐姐,怎么打?”
文讷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吩咐了一声:“别打死。”
随即跳下凳子,声音飘远:“你们慢慢打,我躲远点,我白衣服沾上血不好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