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带着腥气的风吹来,卢振宇打了个喷嚏,苏醒了。他猛然坐起来,发现自己全身竟然不着寸缕,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身后是大片的芦苇丛。
这片海域不是蔚蓝色的,而是浑浊的深黄色,芦苇丛的另一侧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江海一色。卢振宇努力回忆着,他是在云山别墅被恶少打晕的,睁开眼就到了这儿,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长江入海口的位置,自己所处的地点,不是启东就是上海。
难不成是恶少连夜用汽车把自己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以此来报复自己搅乱他的好事?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卢振宇爬了起来,举目四望,茫茫芦苇荡哪有人烟。他摸摸后脑勺,看看身上,竟然一点伤痕都没有,看来恶少还算有良心,没像说的那样卸掉自己一条腿。想到这里他有些庆幸,也有些郁闷,作为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被这样恶搞了一顿,自己怕是没机会找回场子了。
走了几公里远,卢振宇终于发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竖在庄稼地里的稻草人,穿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他迅速扒下衣服穿上,顿时有种鲁滨逊回到文明社会的感觉,美中不足是没有鞋,还得继续赤足前行。
两小时后,卢振宇终于走到了有人烟的村落,经打听这里是崇明岛的前哨农场,距离近江有四百公里距离,他又问今天是星期几,得到的答案让他目瞪口呆,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四夜,九十六个小时。
卢振宇暗自后怕,这四天四夜他没有因溺水或者低温死亡实在是侥幸,就算是死了,也不过是一具飘在海边的浮尸而已,无声无息地腐烂,最终化为白骨,父母亲人不会知道自己的下落,凶手也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依旧逍遥快活。
怀着悲愤的心情,卢振宇踏上了回家之路,他身无分文,又拉不下脸来在崇明岛上乞讨,于是简单问了当地村民路线,向北走到了一条高速公路,钻过防护网,爬上高速公路一路南下,目的地上海。他当然知道行人在高速路上步行高度危险,但这是最便捷的路径,而且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明黄色带红色横条的类似清洁工的衣服,比较醒目,不会被汽车撞到。
但是他只走了十公里就被高速交警拦下了,一辆巡逻车把这个年轻的流浪者送到了浦东曹路,还给了他二十块钱买饭吃。
卢振宇在曹路镇上把二十块钱花光了,在杂货铺买了一双廉价塑料拖鞋,一盒粉笔,又在隔壁吃了一碗没有浇头的阳春面,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模样周正,头发利索,看起来不像是脏兮兮的盲流,所以面铺的老板娘给他多加了一些分量。
吃饱喝足之后,卢振宇上街给自己挣回家的路费,他用一盒彩色粉笔在人行道的水磨石路面上用三个小时画了一幅立体“大坑”,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人还趴在地上做陷入坑内的姿势拍照,到了晚上,卢振宇的粉笔盒子里已经积满了钱,数一数有二百多,够买一身新衣服以及回家的绿皮火车票了。
下午四点钟,换了一身杂货铺买来的蓝色劳保服的卢振宇乘坐地铁来到上海火车站。
这趟列车是K字头的绿皮车,四点五十发车,五个小时后到达近江,卢振宇从出站口走出来,饥肠辘辘,他想买点吃的,却发现身上的钱不翼而飞了。
卢振宇沮丧不已,站在嘈杂的火车站广场上,两手空空。现在回到了熟悉的近江,已经是身无分文。自己的出租屋距离火车站坐地铁都得十几站,靠两条腿根本回不去。卢振宇突然想起来,干代驾的时候有个伙计借过自己二百块钱,那家伙天天晚上都在一家夜店门口揽活儿。那家夜店倒是离火车站不远,也就是两站路。
卢振宇决定步行过去,找那家伙要钱。
忍着腹中饥饿,卢振宇穿过了几个街区,来到了欲望之街。这会儿大概有十来点钟,正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酒吧一条街上灯红酒绿,各种豪车、美女穿梭而过。他现在穿的跟个叫花子差不多,就像流浪狗一样,夹着尾巴在酒吧夜店之间的背街小巷中一路小跑,既要躲避保安的驱赶,又要躲避护地盘的丐帮驱赶,心中屈辱至极,脑补着将来飞黄腾达之后,一定要来此“碾压”一番……
好容易来到了那家夜店后面。卢振宇从旁边的巷子往外探头看,那家伙不在门口。看来是接到活儿给人代驾去了。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卢振宇也不知道几点了,但凭经验估计,至少十一点了。这时候欲望之街的夜生活才达到高潮,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烂醉如泥的出来了,有的扶着墙就吐,还有的年轻女孩被旁边男的扶上车。门口几个代驾也开始上生意了,不断地接活儿开走车。
卢振宇饥肠辘辘,正着急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呢,就看见一个猥琐男架着一个妙龄少女,朝自己这边走来。
那猥琐男半秃脑壳,尖嘴猴腮,看样子有四五十岁了,却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紧身牛仔裤,口袋露着半截酒瓶子,脚蹬高帮马丁靴,戴着手串,夹着手包,叼着烟卷,瞪着酒色过度的红眼睛——一看就是那种混的不怎么样的老社会人。
他贼眉鼠眼的,左顾右盼,一边在少女身上乱摸——不对,是翻口袋,把少女身上的口袋都掏了一遍,然后又把手伸进女孩的包内乱翻。
那少女明显被下药了,几乎人事不省,只是被老混混架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她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袭纯白长裙,斜挎着个帆布包。乌黑的长发扎成两只蓬松小辫拖在肩上,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虽然双目紧闭,但仍然难掩姣好的容颜。
卢振宇躲在小巷口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一幕。要是在几天前,他肯定正义感爆棚,没准就出手救人了。就算不出手,也得想办法报警。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为所动了。在欲望之街,这种“捡尸”随处可见,而且卢振宇已经尝透了多管闲事带来的苦果。
卢振宇下定决心,不再多管闲事。
猥琐男在少女的帆布包里掏了片刻,掏出了一串钥匙。他看看钥匙,自言自语说:“来,咱看看是哪一辆。”拿着钥匙,往停车场方向一抬手。
停车场上的车没有一辆有反应。猥琐男爆了句粗口,拿着钥匙换了个方向按。
“啾啾”两声尖响,把卢振宇吓了一大跳。他扭头一看,自己身边就停着一辆JEEP牧马人,闪了两下车灯。
猥琐男点点头,拖着少女来到车旁边,打量着这辆牧马人,喷着酒气,骂骂咧咧地说:“这娘们儿有俩钱烧的,买这么好的车!”
这老色鬼明显也喝了不少酒,卢振宇隔着好几米都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少女努力睁开眼,看到了卢振宇。她似乎想求救,挣扎着抬起一只手,伸向卢振宇的方向,迷迷糊糊地呻吟一声:“哥哥……”
但她终究没抵住药性,胳膊一下垂了下来,整个人瘫在老色鬼的怀里。老色鬼一扭头,看到了卢振宇。他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个人,愣了一下。
卢振宇也听到了少女的那声“哥哥”,声音虽然很小,却直抵内心,一下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卢振宇再次硬下心肠,打定主意不管闲事。
老色鬼显得有些心虚,他先拉开车门,把少女塞进车里,这才转身打量了一下卢振宇,迟疑了一下问道:“小子,你认识她?”
卢振宇摇摇头,冷冷地回答:“不认识。”
老色鬼瞪着他,喷着酒气:“那她叫你哥哥?”
卢振宇心中窝火,说话就有点冲:“她就算叫我爷爷也不关我屁事啊!”
老色鬼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啪”一下卢振宇被扇得退后好几步,眼冒金星,捂着腮帮子,瞪着老混混。
他完全给打愣了,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惹着对方了。
老色鬼吐掉香烟,恶狠狠说道:“臭小子,这是教你说话,这么没大没小的,当心在外边吃亏!”
“我去!”
卢振宇一晚上的屈辱、窝火、愤怒全爆发出来了,他也不管这个老色鬼是不是混社会的,背后有多大实力,就一下扑上去,照着脸就是一拳。
“教你妹!”
老色鬼看来是喝多了,再加上确实不年轻了,一拳给打得后退两步,撞在牧马人上。紧接着卢振宇又是一拳掏过去。
“吃亏你妹!”
老色鬼抱着肚子,靠在车身上,歪歪斜斜蹲了下去。卢振宇本来打完第一拳后还有点后怕,现在看老色鬼这么,胆子也放开了,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嘴里一边骂着:“混社会的是吧,混社会的怎么了?混社会的混到来‘捡尸’的分上你也够失败的!‘捡尸’就低调点,还捡的这么嚣张!”
老色鬼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坐在地上,努力用胳膊招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是‘捡尸’的……我是……我是她爹……”
卢振宇一边踢他,一边骂着:“我是你爹!”
老色鬼肿着嘴,含糊说着:“别……别打了……她真是我闺女……”
“闺你妹啊!”卢振宇一脚踹过去,老色鬼脸上多了个大鞋印,“你带你闺女逛夜店啊?你给你闺女下迷药啊?你还偷你闺女车?你还管你闺女叫小娘们儿?”
卢振宇这会儿只觉得酣畅淋漓,火气出得差不多了,正义感又重新爆棚了。他往巷口外大街一指,学着黑道大哥的派头威风凛凛地喝道:“滚!以后别在这片儿出现!老子就混这片儿的,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滚!”
老色鬼瘫坐着,靠在牧马人轮子上,流着鼻血,眼肿成一条缝,嘴角也肿着,声音微弱地说着:“车……车是她妈妈……给买的……”
卢振宇也不管他在哔哔什么,他看到巷口外面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了。还有两个刺龙画虎的小青年,大概是听到了他那句“老子就是混这片儿的”,交头接耳商量着,然后一个人跑开了,大概是去叫看场子的了。
卢振宇知道不能继续在这儿待了。他看了一眼脚下的老色鬼,又看了一下副驾驶座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又看了下夜店门口一堆不三不四的人,犹豫片刻,一咬牙,把老色鬼拖到墙角,然后上了牧马人,给少女系好安全带,一踩油门,冲出巷口。
他当代驾这段时间,什么车都开过,这辆牧马人在他手底下十几秒就熟悉了。
卢振宇熟练地转着方向盘,调着档,几下就开出了这片酒吧区,飞驰在清净宽阔的滨江大道上。他一只手扶方向盘,一只手翻找着储物盒里的东西,希望能找到线索,比如停车卡之类,好把这女孩送回家去。不过线索没找到,只翻出几块零钱。
刚才都没注意到,这女孩身上也那么重的酒味!看来是被那老流氓灌了不少酒。车内立刻被浓重的酒味熏得不行。他打开空调换气。旁边女孩咕哝一声,整个人都靠在他肩头。这会儿女孩的脸已经没刚才那么惨白了,换上了一种嫣红,每呼吸一次都带着一股酒香。
卢振宇忍不住歪过头,端详着女孩的脸。长长的睫毛,粉嘟嘟的腮,娇艳的嘴唇,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女孩扬起一只胳膊,重重砸在他的后颈上。同时嘴里迷迷糊糊地呢喃着:“爸爸……”
卢振宇吓了一跳,把她胳膊拿下来,心虚地笑着:“别,别,还是叫哥哥……”
少女闭着眼睛,咂咂嘴,微笑着呼着酒气,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只睡着的猫。卢振宇打量着这个娇憨少女,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感觉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哪儿不对。
他轻轻踩着油门,让车子慢腾腾往前走,同时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把这少女往哪送。按理说得给人家送回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可问题是,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要不……带她回自己的出租屋?这个纯情少男们都会有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卢振宇自己拍下去了。开玩笑,找死不是这么个找法,上回被搞得还不够惨吗?卢振宇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才出手救人也只是一时冲动,要不是那老混混打自己耳光,现在根本不会把这个烫手山芋捡回来。
他靠路边把车停下,思考该拿她怎么办。送派出所去?自己啥证件没有,被人家一盘问,就说不清了,没准连自己也得折进去。但是,总不能真把她扔大街上吧!想来想去,还是得尽量找到这女孩的家。
卢振宇歪过头,端详着这个女孩。他发现这女孩的表现不太像被下药的样子,就像是喝大了,喝断片儿了。被下迷药应该是深度昏迷,人事不省,现在这女孩睡得呼噜呼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还不时砸着嘴,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的。
卢振宇皱着眉头,伸手过去,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脸:“喂,喂,小姐,哦不……妹子……也不对,那啥,同学。对,同学,这位同学,醒醒!醒醒!”
女孩皱着眉头,不满意地咕哝着。
卢振宇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摇晃着:“喂,同学,醒醒!你家在哪里?啊?你住什么地方?啊?”
“呜……呼……咕噜……”
“快说话!你住哪里?不说把你扔大街上了啊!”
“我……东……东门……”
“什么?”卢振宇赶紧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哪里?”
“出……出东门……”
卢振宇大喜过望,可算有门了:“好好,出东门,出哪个东门?”
“出……出东门……不顾归……”
“什么?什么龟?”
“来入门,怅欲悲……”
卢振宇还没听明白,只能尽量把耳朵凑到少女嘴边,仔细分辨着。就听耳边少女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吟着:“盎……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卢振宇越听越不是这么回事。这哪是地址啊!
“拔……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贱妾……与君共哺糜……”少女说完“贱妾与君共哺糜”,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烤肉混着酒的味道。
车内的空气堪比引爆了一枚催泪弹,卢振宇差点吐了,他直接推开车门,跳下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车上的少女歪着脑袋,露出微笑,咂着嘴,好像在回味“肉糜”的味道。
卢振宇忍不住鄙夷道:“还是个文艺小清新!怪不得一下就被老流氓骗到手了!”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下心情,心想,事到如今,只有检查一下女孩的包,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了。
卢振宇拉过女孩的帆布包,拉开绳索开始翻找。他先倒出一堆小零碎,什么面巾纸、化妆盒、防晒霜、充电宝、太阳镜、发卡、头绳什么的。最后掉出样沉甸甸的东西,一只小瓶子,带个喷嘴,上面写着:射流型喷雾!卢振宇看了一眼女孩,把喷雾收进去,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又从帆布包拉链内袋中掏出一支手机、一支长款皮夹子、还有一本驾照。
他翻开驾照先看照片,没错,确实是这女孩的。这女孩名叫古文讷,年龄只有十九岁。地址写的是:近江市鼓楼区御井南巷802号纺织宿舍6号楼2单元601。
看到这个地址,卢振宇有点犹豫。纺织宿舍,这明显就是个老旧小区嘛!
不过,驾照上边的地址未必就是现住地址。这没准是她家发迹以前的老房子也不一定。但他又看了驾照发证日期,就是去年。
卢振宇又检查手机和皮夹子。手机是最新款的苹果,有指纹锁和密码锁打不开,皮夹子内现金倒不多,主要是各种卡。他飞速把这些卡一张张抽出来,再一张张插回去。除了一张招商银行的白金信用卡,就是各种吃喝玩乐的贵宾卡、健身房、瑜伽馆、网球场之类的会员卡,还有一张黑胶唱片店的会员卡。
关键是,这丫头居然还有一张近江德云社的年卡!这令同样身为“钢丝”的卢振宇艳羡不已。这种有品位的白富美女孩儿,怎么可能住在“纺织宿舍”那种破地方?
可是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再找到其他带地址的东西。
卢振宇决定就去这个“纺织宿舍”试试看。要不是的话,真得把她送派出所了。
他开着牧马人,感受着这辆3.6升自然吸气大排量四驱越野车的强劲动力,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开得起这么贵的车,他干代驾有一段时间了,开过各种各样的车,但最爱的还是硬派狂野的JEEP,可是这种越野车价格极贵,办齐要五六十万,按照自己目前的收入水平,不吃不喝也得十年,这还是留在近江发展的情况下,如果回到江北老家那个死气沉沉的城市,这辈子怕是都没希望了。
但是这个女孩不到二十岁就开上了自己的终极梦想,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卢振宇扭头看看少女,心道妹子投胎投得真好。
纺织宿舍是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旧楼房,小区道路狭窄,绿化带都被居民自发铲平了做停车位,即便如此还是拥挤不堪,到处都停满了私家车,偶尔有没停车的地方,也都装了地锁,或者摆上了废旧坐便器、破自行车、垃圾桶之类的东西,好不容易看到一块没搁东西的空地,地上还恶狠狠地写着“乱停车者全家死绝。”可以想象为了争夺车位,小区里曾经的种种腥风血雨。
前方一个强光手电晃过来,卢振宇用手挡了一下,闪了两下大灯。靠近看到,是个老年保安,戴着红箍,正在用手电照这辆车的车牌。
他降下车窗,很客气地问道:“大叔,请问6号楼在哪边?”
保安大叔打量着他:“这好像是……小文的车啊。”
小文?哦,卢振宇想起来了,这女孩叫古文讷,那就是小文了。看来她还真住这里,而且貌似跟保安大叔还挺熟。
卢振宇点点头:“是啊!小文喝高了,我送她回来的。”
保安大叔用手电往车里照了一下,看到文讷真在车上,显得稍许放心,点点头,又打量了一下卢振宇这一身,狐疑道:“小伙子,你是……?”
卢振宇心想,这些老小区的老年人就是管的宽,人家小年轻半夜跟谁回来,你还瞎打听。但他嘴上还是很有礼貌,笑呵呵地说:“大叔,我是她朋友,晚上一起在酒吧玩来着。那啥……有个老流氓想给小文下迷药,让我发现了,把那老小子揍了一顿……”
保安大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呵呵笑着:“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谁……就是那个……小陆吧?”
卢振宇吓了一大跳:他怎么知道我姓卢?
但是此刻也只能跟着点头,嘿嘿笑着:“呵呵呵……就是我,我姓卢。”他胸中怦怦跳着,暗道:大叔,我可没骗你啊!
保安大叔笑眯眯地一挥手电:“好,往这边打,小文的车位在这边,你放心,多晚都给她留着!”
卢振宇心想,这女孩人缘好像还不错,跟小区保安大爷都能处得那么好,人家还帮她守着车位。
保安大叔把路边一个空车位上的破自行车搬开,然后指挥卢振宇慢慢地把牧马人倒了进去。还用对讲机又喊了个年轻保安过来,帮卢振宇搭把手,三人把满身酒味的小文抬了下来。
卢振宇看着烂醉如泥的小文,瞅瞅六楼,转脸问保安大叔:“大叔,小文的父母在家吗?”他的意思是,最好能让她家里人下来弄她,自己好赶紧走。
保安大叔看着他,露出男人都懂的微笑:“他爸妈在紫竹林别墅那边住,这边平时就小文一个人住。”
卢振宇知道紫竹林别墅,在东郊风景区,那是近江逼格最高的奢华社区之一,里面大量的独栋别墅。他心想,这都什么父母啊!自己住别墅享福,把女儿扔到破小区里蜗居……是亲生的吗?
看这情形,要不把这女孩扛到楼上去,非露馅不可。
卢振宇心里一边骂一边钻到车里把小文的帆布包背上,然后出来,把小文驮到背上,准备爬楼。
保安大叔看着小俩口,脸上都笑出了一朵花:“小陆啊,回头拜托你给小文说一声,我孙女的事多谢她了!多亏她帮着补习,这次考得不错,要不然我们还得被老师叫去学校骂!啊!一定要替我谢谢她!明天上家来吃饭!”
卢振宇这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了,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我帮您说!”
保安大叔拍拍他胳膊,笑眯眯的,压低声音:“小文这孩子,真不错,真的!”
卢振宇强忍着辣眼睛的汗水,点点头:“不错!确实不错……那什么,大叔,我先上去了,没事儿您早点歇着吧!”说完也不再跟他多废话,驮着小文钻进了黑漆漆的单元楼。
这是标准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宿舍,扶手都是水泥的,中间还有个方形窟窿,为的是当年打巷战往下扔手榴弹。楼梯拐角处破破烂烂堆满杂物,楼道里连灯都没有,都得摸黑。
哼哧哼哧爬到三楼,爬不动了,卢振宇把小文放在台阶上,自己也坐在台阶上大喘气。
就听见楼下两个保安窃窃私语声,透过楼梯间的砖头花窗传上来:“叔,我听道上朋友说,陆傲天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啊,这看着不是挺好的吗?”
卢振宇立刻竖起耳朵听八卦,但是正好有一辆摩托车经过,轰鸣声盖过了老保安的回答,他啥也没听到,从花窗望出去,能看到俩保安打着手电远去的背影。
又歇了两回,卢振宇终于吭哧吭哧把小文背到六楼,摸出钥匙,打开了601房门,一丝淡淡的檀香味悠然袭来,然后第一眼就看到,黑暗中,几米外,有一个幽亮的东西漂浮着,若明若暗。
卢振宇吓了一跳,闹鬼?他没顾上细看,先把小文靠墙放下,然后慢慢走过去,发现是个椭圆形的发光球,里面的光不亮,但很神秘,好像星空一样。他摸摸索索地走到跟前,弯腰仔细看,渐渐眼睁得铜铃大,发出一声赞叹:“我……去……”
这是一个很薄的纱笼灯罩,里面有几十只萤火虫。有的在飞舞,有的趴在纱笼壁上,黑暗中无数点微光闪动着,美极了。卢振宇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真的萤火虫,现在眼跟前就有这么多,而且是真的,他竟然看出神了,身后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好像整个人都进入了里面的小世界一样,忽然感到耳旁有蚊子嗡嗡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连门也没关!他赶紧去关门,然后摸索到开关,打开灯。把文讷拖到沙发上,这才一边揉着腰,一边打量着她这间“蜗居”。
没什么装修,磨得光洁的水泥地坪上摆着几件斑驳古色的榆木圈椅、帆布沙发,还有那种用铁管子和厚松木拼装的LOFT工业风的书桌和书架。墙角摆着一只痕迹斑驳的旧石槽,里面养着水草,还有两只乌龟,看到有人过来,它们在里面快速地爬动。
沙发上扔着一把吉他,吉他上扔着一条丝袜。墙上挂着一幅唐卡。到处都摆着绿萝,枝蔓从各种桌子上、架子上、柜子上垂下来。
卧室里,藤艺衣柜,一张铁艺的单人床,藤凉席,凌乱的史努比毛巾被,绒毛哈士奇,还扔着个iPad,枕头下隐约露出个刀柄,卢振宇拿出来观赏,是把精美的英吉沙小刀。
书房里,一面墙的书架,上面的书堆积如山,什么内容的都有。卢振宇看了一眼,都有种晕菜的感觉。书桌很大,摆满了各种零碎:笔记本电脑、凌乱的书、茶盘、盖碗、香炉、和服人偶、空调遥控器、一包瓜子、半袋薯片,还有半瓶小黑方。
香炉旁边摆着一排玻璃小瓶,里面装着粉末,贴纸上写着:檀香、沉香、崖柏、尼木、古格、敏珠梅芭……
书柜顶上,搁着个乐器盒子,看形状像是小提琴之类的,落满了灰。墙角靠着个也不知是古筝还是古琴的,用绸子盖着,上面也是一层灰。看样子也是有日子没摸过了。也就是客厅那把吉他比较光鲜,貌似常玩的样子。
“啧啧啧,”巡视完文讷的领地,卢振宇摇摇头,“这日子过的,也是没人管没人问,跟神仙一样……什么都玩,连萤火虫也玩。”
他把文讷架到卧室,放在床上。根据上次的教训,这次连鞋也没敢帮她脱,总之要尽量保持她的衣物原样。然后帮她打开空调,调到27度。想了一下,又调到28度,拉过毛巾被给她盖上。
卢振宇回到客厅,看一眼钟,已经快一点了。一股疲惫突然袭来,而且又渴又饿。
他来到厨房,拉开冰箱,开了一罐汤力水,一口气灌了半罐。看到冰箱里还有半块海鲜饼,也端了出来,就着汤力水狼吞虎咽下肚。
吃完用抽纸擦擦嘴,环视了一下厨房——基本上一尘不染,崭新的全套双立人锅具、刀具挂在架子上。除了半箱特仑苏、几个柠檬之外,看不到开火的痕迹。
“至少目前看来只有她一个人的痕迹,”卢振宇心想,“起码没跟那个陆傲天同居。要不然好白菜真的都让猪拱了。”这样想着,心里舒服了点,他心想叫傲天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他把吃完的盘子和叉子扔进水槽。然后来到书房,找了纸笔,想了想,把今晚发生的事简单写了下来。写完看了一遍,觉得大致能看明白前因后果,这才拿着这张纸,放在文讷床头柜上。然后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也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了这一切,卢振宇搓了搓手,觉得差不多可以走了。他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来到卧室,慢慢蹲下,端详着文讷。
文讷依旧脸蛋红红的,嘴角带着微笑,睡得很安详。
女孩儿很漂亮,但不是那种网红脸,而是一张偏欧式的脸盘,浓黑的双眉,轮廓精致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嘴唇,长长的睫毛……似乎有一种混血美,好像某位中东王室的王妃一样。
不,不是王妃,是公主。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某位公主。
他关上灯,退了出来,把牧马人车钥匙、房门钥匙都放在茶几上,蹑手蹑脚退出了文讷的家,从外面带上防盗门,快步下楼。
卢振宇前脚刚溜出小区,后脚就有一辆出租车亮着大灯开了进来。车门推开,歪歪斜斜下来一个瘦子,满身酒气,捂着脸,叼着烟,正是被卢振宇揍了一顿的老色鬼。
老色鬼付了车钱,把烟屁股一摔,看了看手机,然后奔旁边的一辆红色牧马人过去,先围着看了一圈,然后又趴着车窗,用手机照着往里看。然后跑进单元门,三步并两步蹿上六楼,先趴在门口听了听,没动静,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
老色鬼没开灯,而是熟门熟路直奔卧室,趴门上听了一下,突然推开门,里面漆黑,空调凉气扑面而来。
他打开灯,随后松了一口气。
小文独自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得正死。还是那身衣服,连鞋也没脱。毛巾被早被她蹬到地上去了。
老混混看到床头橱上的纸条,轻轻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遍,慢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摸摸血肿的嘴唇,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他又看着旁边那瓶矿泉水,点点头。
他蹲下身,帮小文脱下鞋子,然后捡起毛巾被,重新帮她盖好。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洗了把脸,到厨房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喝了,喝完发现水槽里有吃完未洗的盘子、叉子。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摇头一笑,打开水龙头,三两下给洗好放在碗架上。
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门窗都关好了,到卧室把空调调成“睡眠模式”,轻轻关上灯,带上门,下楼走出了小区。
卢振宇在深夜的城市街道上快步走着,他没拿文讷钱夹里的钞票,现在依然是身无分文,没钱打车,只能看着一辆辆空载的出租车从身边经过。
纺织宿舍和江东造船厂宿舍都属于老城区,但分别位于城市的东西两侧,所以这段路够他走的,路灯下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行道树和空荡荡的马路,卢振宇走的兴起,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看着属于自己的牧马人行驶在深夜的大街上,想着想着,忍不住大喊道:“努力!奋斗!”
一辆市政洒水车经过,水雾覆盖空旷的路面,单调的提醒路人的电子合成音乐似乎在为他的豪言壮语伴奏。
凌晨三点,卢振宇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从门框上摸出暗藏的钥匙,这是他和室友的默契,谁丢了钥匙就用这个备份的。打开门,悄悄摸进屋,生怕惊醒室友,不过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合租室友的卧室门开着,东西都搬走了,他的室友是去年毕业的学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上个月考了家乡城市的公务员,早就说要搬家,本来说要给他践行的,看来还是错过了。
再看自己那间屋,门也开着,家当被人翻得七零八落,书桌的每一个抽屉都是打开的,桌上空荡荡的,笔记本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鼠标。
鼠标下压着一张纸,是室友学长写给自己的留言,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
警察找你,社会上的人也在找你,好像你惹得麻烦不小,你要注意安全,不行就回老家发展吧,省城不适合我们。
卢振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到现在他才开始深深的后怕,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一条鲜活的人命差点就没了,父母从此不再有这个养了二十二年的儿子,自己也将成为这一届毕业生中最早离世的一个。
自己想报仇都没门,报案没证据,你说自己差点被害死,可是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警察凭什么信你,再说以恶少的家世背景,自己一个没根基的外地人根本没资本和人家斗。
他又联想起大学四年生涯,觉得人生失败透顶,没入党,没当过学生会干部,大一大二就知道疯玩,到了大三开窍了,谈了个女朋友没多久就被人撬走了。好不容易毕了业,顶着家里的压力找了份省城的工作,又遇到这些破事,把个命几乎丢掉。
元朗广告公司那边,他也并不指望什么,沉冤得雪,美女青睐,这只存在于小说中,薇薇安能有点良心撤销报警,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深深的沮丧和挫败感充斥着他的内心,学长说得对,省城不适合我们。他的家当不多,大量的书籍在毕业前夕就当废纸卖了,只有简易衣柜里的几件当季衣服和书桌里一些小零碎,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C++语言的书,取出里面夹着的两张百元纸币,这是他的秘密储备,专门应付不时之需,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凌晨五点,卢振宇背着双肩包坐在近江火车西站的候车室里,等待着回家的列车。
与此同时,市区一栋高级公寓内,薇薇安辗转反侧,这几天她一直失眠,闭上眼睛就浮现出卢振宇的样貌,这让她痛苦懊悔,备受煎熬。
上午十点半,卢振宇抵达老家江北市,乘坐公交车回到自家,父母都没到退休年龄正在上班,家里空无一人,他在厨房冰箱里找出剩饭吃了一顿,爬上自己的床休息,这是他躺了十二年的床铺,墙上已经泛黄的海报还是高三那年贴上去的,熟悉的一切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傍晚六点半,卢振宇实在太疲惫了,如果不是父亲叫醒他,他可能会睡到第二天。
老卢晃醒儿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跟我到外面来。”
外面就是客厅,卢家两室一厅七十八平方的格局,客厅里摆着十年前买的布艺沙发和吃饭的圆桌,电视机是更早时期的长虹彩电,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那么拥挤,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父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表情很严肃,他在单位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副科级,平日里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只有在儿子面前才会显露出家长的威严来。
“卢瑟,你这几天跑哪去了?警察都找到家里来了。”父亲质问道,“你在近江到底干了些什么?”
卢振宇急忙辩解:“我没干坏事,我是见义勇为来着……”他简明扼要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父亲,但是刻意回避了自己差点死掉的事实。
老卢沉思了一会,说:“见义勇为是没错,但不是谁都有资格干的,警察军人去干,那就是立功受奖,平头百姓去干,搞不好就像你这样出力不讨好。我说过多少遍,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就是不听,这件事处理不当,你的档案上就会留下案底,将来一辈子受影响,不但没法考公务员,以后连你的后代上学、当兵、考公务员都受影响。”
“爸,我没错,是他们……”卢振宇一肚子委屈,在恶少们威胁要卸掉他一条腿的时候他没这么难受,本以为家是温暖的港湾,没想到父亲却如此的严厉和不通情理。
“够了,你爸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种事说不清楚的,你马上跟我去派出所一趟,把事情说清楚。”父亲起身,回卧室从床头柜里拿了一包中华香烟塞在口袋里。
卢振宇没办法,只好跟着父亲来到辖区派出所,所里已经下班了,值班人员接待了他们,父亲给警察递烟,说他们是来配合调查的。
值班警官搞不清楚状况,查了一下内网信息,恍然大悟:“卢瑟是被近江那边的公安列为失踪人口了,你们给那边反馈一下就行,不用到咱们所来,我给你们个电话号码,你们记一下。”
父亲松了一口气,记了号码,带着卢振宇回家,此时母亲也下班回来了,又把儿子一顿数落,斥责他不该自作主张留在省城。
“这下好了,惹祸了吧,公安局里都挂了号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让爹娘省点心?”母亲伸出手指戳着儿子的额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父亲劝道:“少说两句吧,这事儿不能耽搁,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近江公安局。”
这个号码是近江刑警支队负责侦办陆傲天系列特大杀人案的警官的手机号,二十四小时开机,很快就接通了,警官得知卢振宇已经回家的消息很是吃惊,让他亲自接听电话,说了几句后勒令卢振宇明天到近江来录口供。
打完电话,父亲母亲又联手把卢振宇训斥了一顿,声色俱厉加苦口婆心,说:“我们家是平头百姓,除了办身份证、户口本,没和公安局打过交道,更何况是刑警,你这个孩子太能惹祸了,以后哪也不许去,就留在江北找个工作吧。”
卢振宇觉得爸妈小题大做,风声鹤唳,要在以前他早就按捺不住反驳了,可是经历过生死的他现在觉得能听到父母的斥责也是一种幸福。
训归训,母亲还是出去买了酱牛肉和烧鸡,又炒了几个菜,算是给儿子压惊了。
一家人吃了晚饭,卢振宇回屋睡觉,他隐约听到父亲在客厅里打了好多个电话,给各路朋友打听涉案方面的问题,卢振宇体会到父亲的关心之情,心里稍微好受了些,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父亲带着卢振宇踏上了前往近江的高铁,一路上反复叮嘱他到了刑警队不要耍脾气,不要乱说话。
卢振宇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一言不发。
到了近江,父子俩先乘坐地铁然后转公交,找到了刑警支队驻地,在门卫室打了电话让里面的人出来接,很顺利地找到了办案刑警。
刑警带他们进了一间办公室,上下打量着卢振宇:“你就是卢瑟?”
卢振宇觉得对方的眼神很凌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身上割来割去。
他说:“没错我就是。”
警察说:“你身份证呢?”
“丢了。”卢振宇老老实实回答。
刑警开始给他做笔录,这回卢振宇一五一十没有任何隐瞒,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至于他掌握的那些音频证据,警方已经从薇薇安的邮箱里获取,又从凯雷德的行车记录仪里提取到了原版,当刑警听到他在崇明岛海滩上醒来的时候,神色有异:“之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他们在别墅里打我,大概是把我打晕了,然后开车拉到崇明岛把我丢在那里的吧。”卢振宇说。
这和陆傲天交代的大不一样,根据陆傲天等人的口供,他们在别墅里就把卢振宇活活打死了,脑袋都用冰球杆拍烂了,然后用地毯卷了拉到江边,整个抛了进去,根据卢家客厅墙壁上的血迹和车内残留的血迹鉴定,确实是属于卢振宇的DNA,警方在下游多次寻找,始终没有找到尸体。
那么,眼前这个卢振宇是怎么回事,即便是没死,那身上怎么连伤都没有?经验丰富的刑警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是陆傲天家找来的冒牌货,企图用这个办法掩盖杀人罪,老实说这个办法有些蠢,一戳就破,但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警察合上记录本说:“现在我们要核实一下,你到底是不是卢振宇。”
卢父在一旁都听傻了,他没想到儿子竟然有如此惊险的经历,听说警察要核实身份,他早有预备,从包里拿出户口簿,自己的身份证,又拿出手机调出照片,刑警看了证件和照片,打开内网看到卢振宇户籍登记表上的照片,确实是眼前这个青年,他糊涂了。
门被敲响,另一名便衣刑警带着几个人进来,分别是元朗广告公司的索总、前台徐晓慧、省厅政治部宣传处的李晗。
已经死掉的人复生,这本来就是匪夷所思的怪事,更何况是索总的员工,薇薇安的救命恩人,所以索总接到警方配合调查的通知后立刻赶过来,她是老总,对实习生并不熟悉,所以把和卢振宇关系密切的徐晓慧也叫来了。
警察不会为难卢振宇,只是想证实卢振宇是真正的卢振宇,现在公司领导也出现了,单位同事也来了,还有直系亲属见证,这一切都说明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卢振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陆傲天的口供是假的,他在胡扯八道,扰乱警方视线,妄图掩盖更大的罪行。
卢振宇做完笔录就可以离开刑警支队了,一行人出了警局大门,索总先和卢振宇握手:“小卢,你是好样的,咱们公司的好员工。”
徐晓慧也冲他竖起大拇指。
卢振宇愤懑、恐惧、压抑、悲壮、委屈的心情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放,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他大大咧咧道:“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
但还是有点小遗憾,为啥薇薇安没来。
索总说:“对了,薇薇安家里有事,今天上午飞回香港了,她还不知道你活着的消息,这几天失眠症可把她害惨了……上车上车,饭店定好位子了。小卢,这位是?”
卢父这才找到机会说话:“您是卢瑟的单位领导吧?我是他父亲。”
“卢先生您好,我是元朗广告的索夕颜,咱们上车吧。”索总递上名片,一个眼色,徐晓慧拉开了玛莎拉蒂的车门。
索总亲自开车送大家去饭店,在车上,卢振宇想到被陈智睿陷害的事情,故意问道:“谁定的位子啊,别又忘了打电话。”
索总笑道:“薇薇安因为一点小事就炒你鱿鱼,我替她向你道歉啦。”
卢振宇说:“我不需要道歉,这都是陈智睿搞的鬼……”
索总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只是一直没空处理此事,说道:“你放心,回去我一定严肃处理。”
说话间,饭店就到了,卢父一看,大失所望。他经常到近江出差,知道省城最豪华的饭店莫过于阅江楼和鲍翅楼,可是索总带大家来的却是一家不起眼的民宅,点的菜式也都是什么披萨、沙拉、薯条、烤翅之类。
在饭桌上,卢振宇又把那几天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这一次他加入了大量的演绎成分来增强自己的光辉形象,听的众人都忘了吃东西。
“小卢,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崇拜你。”徐晓慧两眼放光道。
李晗吃着薯条,眼睛眯缝着,她是了解案情的,本应躺在淮江里的浮尸现在活蹦乱跳地坐在面前讲故事,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很可疑。李晗心里嘀咕着。
索总翘着兰花指拈着一块披萨说:“可惜薇薇安不在,听不到这么惊心动魄的真实事件,对了,我打个电话给她,这会儿飞机应该已经到香港了。”
说着她拨通了薇薇安的手机,但没人接。此时薇薇安确实已经抵达香港,并且在第一时间来到自己的私人心理医生处接受心理辅导,躺在舒适的椅子上和医生聊着和这里饭桌上同样的故事,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柜子里了自然没人接听。
李晗说:“小卢,我有个问题,你身上怎么没伤?”
卢振宇挠挠头,这个问题他也很费解,他确实记得自己在别墅里被三个恶少痛殴,按说身上应该伤痕累累才对。
卢父说话了:“这孩子从小体质比较特殊,皮糙肉厚不怕疼。”
李晗说:“我建议还是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有些内伤是外表看不出来的,现在查出来还能让凶手赔偿你医药费呢。”
卢父说:“索赔就算了,我们平头百姓,惹不起这种有背景的阔佬。”
卢振宇忿忿不平道:“我并不在乎什么赔偿,但我不服,凭什么他们耍流氓、打人就不用付出代价,难道这几个恶少家的背景真的能做到一手遮天不成?”
李晗说:“看来你的消息很不灵通,打你的凶手叫陆傲天,他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倒不是因为殴打你和强奸未遂,而是因为涉嫌另一起谋杀案。”
“陆傲天?”卢振宇顿时想到前天晚上在纺织宿舍楼下的对话,保安误认为自己是文讷的男朋友小陆,这个小陆的名字就叫陆傲天!
可惜啊可惜,如此清纯脱俗的女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想必她喝醉就是因为识破了禽兽男友的本来面目吧。
卢振宇正天马行空的遐想呢,就听到索总说:“身体检查还是有必要的,吃完饭就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徐晓慧你陪着小卢去,全部费用咱们公司承担。”
下午,徐晓慧陪着卢家父子去了医院,给卢振宇做了全面身体检查,拍了X光,照了彩超,做了螺旋CT和核磁共振,各种验血验尿,花了上千块钱,拿报告要第二天了,但卢父等不及,他对徐晓慧说:“我们晚上还得回江北,小徐就麻烦你明天来拿报告了。”
卢振宇对父亲说:“爸,我就不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
卢父大怒:“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上班,上什么上!公安局对你的调查还没结束呢!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反省,写检查!”
卢振宇在徐晓慧面前挨了父亲一顿猛剋,面子上挂不住,徐晓慧赶紧打圆场:“大叔放心吧,报告我来取,小卢也该放假休息休息了。”又对卢振宇说,“赶紧回来上班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于是卢家父子直接前往高铁站,当天打了个来回,在回江北的高铁列车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卢瑟啊,你不要回去上班了,民营广告公司没什么发展前途,干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打工的。”
在工作问题上,父子俩发生争执不是第一次了,卢振宇依然选择对抗:“不打工我难道创业?元朗广告是近江最好的广告公司了,再加上这次机遇,我肯定会有更大的发展。”
父亲说:“荒谬!是你的社会经验多还是我的多,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新工作,比广告公司强一百倍,是江北市最好的单位之一,和你专业对口。”
卢振宇问是什么工作,父亲略带得意地说:“是江北报业集团,事业单位,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呢,我告诉你,这回我可是托了关系,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在父母的威压下,卢振宇还是选择了妥协,这也是多方面原因导致的,元朗广告那边,索总只是让他回去工作,并未提及涨工资升职的事儿,被陈智睿陷害和霸占设计成果这事儿上,公司也没做出相应的处理。据徐晓慧透露,陈智睿的舅舅是某大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是元朗广告的甲方,所以嘛……
卢振宇哀叹世道不公,对于报业集团的工作就没那么反感了,江北报业集团下辖三个报社一个网站,江北日报社那是主流官方媒体,党报性质,另外两个报社是《都市晨报》和《北泰晚报》,前者是后起之秀,后者是创刊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报纸,名头很响,陪伴着百万江北父老度过了几十年岁月。
当一名记者,对于卢振宇来说很有挑战性,背着单反相机到处跑,采访社会百态,见惯人间冷暖,想想都有些激动。
父亲出面联系了元朗广告,帮儿子提出了辞职报告,索总虽然觉得惋惜,但还是尊重了小卢的选择,让人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快递来,又把当月的工资结算了,数字非常丰厚。
卢振宇去派出所办了身份证,先拿着临时证办理各种事务,补办了手机SIM卡,新买了一部手机,重新把自己武装起来了。
过了两天,报到的日子来临,卢振宇穿着白衬衫,带着自己的毕业证、学位证和简历来到位于江畔的报业集团大楼,在门卫室登记了一下,来到人力资源部找管事的人,管事的拿出一式三份合同给他签。
卢振宇看了一下合同,抬头问道:“聘用合同?不是说事业单位吗?”
管事的笑了笑:“咱们报业集团是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事业编制是集团一把手都没法决定的,起码要副市长批条子才能进人,聘用也没什么不好,待遇差不多,除了住房公积金没有,别的社保都有,就是刚进来工资低点,不过没关系,慢慢涨。”
卢振宇这才留意到工资那一项,他的月薪是一千六百元,卡着江北市的最低工资标准,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他顿时懊悔起来,不该听父亲的迷魂汤进报社。
“记者的工资也太低了吧。”卢振宇说。
“记者?”人力资源部的这位职员又笑了,“你不是进采编部,你是广告部。”
卢振宇心中暗骂,自己刚从广告公司出来,又进了广告部,不过倒也能一展所长。
“广告部在五楼,你自己去报到吧。”管事的把签好字的合同收起来,等盖完章再还给卢振宇一份。
卢振宇跑去广告部报到,主任看了他的学历证书,随便问了几句,就叫人给他安排座位和工作了,广告部是大通间,里面是用浅蓝色的隔断分割成一个个格子间,员工们就在自己的格子间忙碌着。
新人没地位,分给卢振宇的座位是刚进门而且背对着大门的格子间,基本上毫无隐私可言,也没有配备电脑,只有一张三尺见方的工作位,一张气压旋转办公椅。
卢振宇坐在格子间里百无聊赖,借着上洗手间从广告部里走了一圈,他惊讶地发现,广告部的同事们没有一个在设计画图,而是都在打电话,他回到座位,问对面格子间的同事:“老师,咱们广告部主要负责什么业务?”
对面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看了卢振宇一眼:“新来的吧?广告部当然是拉广告的了,没有广告部,报社吃什么?报业集团上千号人,就靠我们广告部养着了。”
卢振宇问:“老师,那咱们不用设计广告,需要画个图之类的吗?”
同事说:“别喊我老师,我叫陈远平,你说的那个是照排室的活儿,和广告部不搭界,咱们就光拉广告,对了,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近江师大中文系的。”卢振宇站起来,握住了陈远平伸过来的右手。
“巧了,是校友啊。”陈远平很高兴,“我是2010届的。”
恰好主任经过,说道:“老陈,以后你带着小卢。”
就这样,卢振宇成了陈远平的徒弟,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陈老师给他详细介绍了广告部的职能,部门细分为好几块,有的专管酒水类广告,有的负责房地产,有的只联系医疗卫生部门,还有汽车部门,旅游部门等等。
“一个人就可以是一个部门。”陈远平说,“以前新媒体没兴起的时候,报纸不愁没饭吃,广告部坐在家里就能来业务,现在不行了,得出去跑,咱们广告部采取部门承包制,干得好拿钱多,干得不好就喝西北风。”
卢振宇沮丧道:“出去跑业务啊,我专业不对口。”
陈远平劝他:“我体育系的,比你还不对口,不照样拉广告,拉下脸来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再说了,你以为记者就不用跑业务了?全报业集团上下一千口子,包括老总在内,全都有任务,每人最少五十份全年报纸。”
卢振宇觉得自己被忽悠了。
下午下班,卢振宇回到家里,对父亲说:“爸,你被人骗了,首先我没编制,只是聘用合同制员工,其次我进的是广告部,负责拉广告跑业务,这和你说的不一样。”
父亲脸色铁青:“好高骛远!你不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在广告部就委屈你了?就算把你放到后勤部扫厕所,你也得服从上级安排,只有脚踏实地才能干出成绩。”
卢振宇辩道:“话是不错,可我不一定非得干这一行啊,再说工资太少,才一千六,根本不够花。”
父亲又把他痛骂一顿,说他年纪轻轻不该只向钱看。
卢振宇就这样成了报业集团广告部的一名新丁,每天跟着陈远平出去跑业务拉广告,两人骑着共享单车跑了三天下来,一分钱的合同也没签成。
回到办公室,陈远平宽慰卢振宇:“不要气馁,这很正常,保不齐哪天接一单大的,就能吃半年。”
正说着,主任倒背着手溜达进来了,说道:“小卢,你行啊,刚来没几天就签了大单子,不错,我看好你。”
卢振宇蒙圈了,支吾道:“主任,我不知道啊。”
主任说:“近江元朗广告五十万这一单不是你联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