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江东造船厂工人新村,房间逼仄狭小,爬满藤蔓的墙外就是马路,清晨五点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一夜未眠的卢振宇依然坐在电脑前奋战着,他花了三个昼夜,终于将策划方案赶了出来。
半个月前,卢振宇进入知名企业元朗广告公司企划部做实习生,这份工作对他相当重要,距离出任霸道总裁迎娶白富美的人生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点了邮件的发送键,卢振宇长吁一口气,将面前堆积的可乐罐和烟蒂统统扫进垃圾桶,出门上了顶楼天台,对着外面似雾似霾的白茫茫一片振臂高呼:“努力!奋斗!”
九点差五分,卢振宇骑着共享单车出现在市中心的泛亚广场楼下,补了一个回笼觉的他精力充沛,红光满面,准点走进元朗广告公司大门。前台徐晓慧冲他嫣然一笑,将一袋早点塞了过来,小声叮嘱:“在茶水间吃,别让领导看到。”
九点十分,会议室门口,企划部部长陈智睿和卢振宇不期而遇,他勾勾手,将卢振宇叫到僻静的地方说:“邮件我看过了,距离客户要求还有些差距,但已经很不错了,加油干。”
卢振宇充满感激地谢谢部长,他明白这是陈智睿在提醒自己,别以为表现出色就得意忘形,他想要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员工,少不了陈部长的支持。九点十五分,会议室里噤若寒蝉,卢振宇悄声问坐在旁边的同事:“怎么回事?”
同事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首席要来。”
卢振宇也紧张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公司的首席设计师叫薇薇安,据说是留美硕士出身,参与过国际大品牌新商标设计,在香港开过私人设计工作室,要不是和公司的索总是老交情,根本不会出现在近江。虽然她是首席设计师,但拥有仅次于老总的权力,换句话说,她可以决定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前途。
随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首席设计师薇薇安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一双惊人的大长腿加上高跟鞋,她的海拔比在座的所有人都高,面容美是美,但是一点亲和力都没有,是典型的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美女。
一堆设计稿摔在会议桌上,薇薇安双手扶着桌子低吼道:“这就是你们打算交给甲方的东西吗!就这个水平!一群loser!”她形象如同一只发怒的母兽。
卢振宇心里一颤,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卢瑟,卢振宇这个名字是自己改的,虽然薇薇安不是针对他个人,但感觉就是在呵斥他,他有些不服气,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方案足以满足甲方苛刻的要求。
薇薇安继续发飙:“你们应该知道这个合同的重要性,从现在开始……”她看了看纤细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我和你们一起工作,一直到做出甲方满意的方案,谁的贡献大,谁就是企划部的新部长。”
陈智睿低头做笔记,不动声色,身为企划部的一把手当然有几把刷子,不是谁都能取代的。
中午十二点,没人提吃饭的事儿,设计师们激情澎湃,争相在薇薇安面前推荐自己的创意,卢振宇倒是想提一嘴自己的方案,但是根本凑不上去,他也不在乎,如果是玫瑰,总会开花的,这是歌德的名言。
下午五点半,大家饥肠辘辘,薇薇安却依然不知疲倦,还是在索总的提醒下才放大家稍事休息。
陈智睿耐心地等在洗手间附近,等薇薇安出来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遇上,从怀里掏出一份设计稿奉上:“首席,您看一下这个。”
薇薇安扫了一下,眼睛亮了:“你刚才怎么不拿出来?”“我怕局限了大家的思路。”陈智睿拘谨地笑道。
“十分钟后开会。”薇薇安说,“我看一下这个方案,对了,叫外卖吧,我请大家吃饭。”
“OK。”陈智睿响亮地答道,转身去了。走出几步偷眼回望,薇薇安正站在落地窗前凝神看着方案,他不禁窃喜。
陈智睿在烟雾缭绕的楼梯间找到了卢振宇:“小卢,打电话叫外卖,首席请咱们吃大餐。”
众人一阵聒噪,叫嚷着要吃龙虾鲍鱼和牛什么的,打算痛宰薇薇安一刀。
“叫海底捞吧,方便,服务也好。”陈智睿说,“听说首席喜欢吃火锅。”
卢振宇领命而去,刚走出楼梯间,陈智睿一边打电话一边跟了出来,叫住卢振宇:“小卢你等等。”
卢振宇停下。
“回头我让前台叫外卖,现在你到印刷厂去处理个急事……”
卢振宇迅速赶往二十公里外的印刷厂,办完了陈部长交代的事情,打车赶了回来,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半,桌上没有火锅和羊肉,只有一台台苹果笔记本儿,大家大眼瞪小眼,饿得脸色发绿。
“我让你叫的外卖呢?”陈智睿劈头一句把卢振宇问蒙了。
“你不是说让前台叫了吗?”卢振宇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跟徐晓慧说了吗?”陈智睿似乎忘记了两小时前的对话,卢振宇感觉不妙,正想辩解,就听到啪的一声,薇薇安怒容满面,拍案而起。
陈智睿急忙解释:“首席,小卢是咱们企划部的实习生,很有才华,就是有时候事情多了脑子就乱。”
卢振宇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他被陈智睿算计了,先在大庭广众之下吩咐自己叫外卖,然后在没人见证的时候取消上一个命令,把这个黑锅丢给自己,他何苦对付自己一个实习生!难道怕自己抢他的饭碗不成。
薇薇安脸上的冰霜更重了,说:“叫前台进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徐晓慧走进会议室,被冷嗖嗖的气氛吓了一跳。
“你被辞退了,去财务部核算工资,明天不用来了。”薇薇安说道。
徐晓慧蒙了,无助的眼神看向大家,没人帮她说话,除了陈智睿。
“首席,责任在我,您把工作安排给我,我没有落实到位,要处分就处分我吧。”陈智睿假仁假义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
“首席,这件事不怪徐晓慧,是……是我疏忽了。”
卢振宇深吸一口气,将责任揽了过来,虽然他现在最想做的是一拳打在陈智睿的脸上,但他明白不能意气用事,这个局做得几乎天衣无缝,他只能认栽,既不能让无辜的徐晓慧受牵连,也不能危及到自己,那么目前他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位首席设计师薇薇安,能够大发善心,放自己一马。
说到底,不就是忘记叫外卖吗。
“实习生是吧。”薇薇安看也不看卢振宇,冷冷对陈智睿说:“让他走,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卢振宇没料到薇薇安如此不近人情,还想争辩,对方已经离席起身,在设计师们的众星捧月下走了,冰冷的话语飘了过来:“现在的大学生眼高手低,觉得叫外卖委屈了他们,以后你们挑人的时候注意点。”下面一片附和之声。
一群人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卢振宇和徐晓慧,投影仪的幕布上放着甲方认可的设计方案,正是卢振宇的设计稿,署名写着陈智睿三个字。
这下卢振宇全明白了。
公司其他人都下班了,卢振宇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徐晓慧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门,路灯拉长了他俩的身影,萧瑟无比。
似乎应该请徐晓慧吃个饭,毕竟共患难过,卢振宇暗想。
“小卢,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陈部长不是好人。”徐晓慧说,忽然看看远处,“我男朋友来接我了,再见啊,保持联系。”
“再联系。”卢振宇摆摆手,目送徐晓慧上了男朋友的汽车,觉得心里直冒酸水,或许是饿的吧,他走了好远才碰到一辆共享单车,消失在夜幕中。
深夜,卢振宇出现在沿江大道酒吧一条街上,胸前佩戴着代驾的LED牌子,这是卢振宇的第二职业,大学四年的学费都来自于勤工俭学,相对于家教,他更喜欢代驾,因为可以开各式各样的车,见各种各样的人。
淮江畔霓虹闪烁,纸醉金迷,卢振宇称它为欲望之街,在这条街上他目睹过醉驾的法拉利撞成废铁,见证过上百人的群殴,但见的最多的还是喝醉了的红尘男女,丑态百出,真情毕现。
“努力!奋斗!”
卢振宇望着江对岸的夜色阑珊挥动手臂给自己鼓劲,今天受到的挫折有点大,但打不垮一个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人,他马上面临毕业,想留在近江就必须找到一份工作。
手机嘀嘀作响,业务来了,卢振宇迅速赶到某酒吧门口,一个醉醺醺的阔少将钥匙抛给他:“把我车开出来,黑色凯雷德。”
凯雷德是凯迪拉克的全尺寸SUV,庞然巨躯坐起来舒适无比,驾驭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尤其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卢振宇好不容易把车开出来,就看到阔少的另外两个朋友架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等在那儿。
在欲望之街上,这种行为叫做“捡尸”,卢振宇见惯不惊,但今夜这个被捡走的“尸”有一双让人见一次就难以忘怀的大长腿,所以即便她换了衣服摘了眼镜,卢振宇也能认出她正是几个小时前刚炒了自己鱿鱼的元朗广告公司首席设计师薇薇安。
卢振宇大为诧异,本来薇薇安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即便是在对方炒自己鱿鱼的时候。
有些人的脾气和本事成正比,一身灰黑色性冷淡风格打扮的薇薇安就给人这种感觉,个性极强,赏罚分明,眼里不揉沙子,私生活方面属于禁欲系,或者干脆是个拉拉,总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无性别人,这才是她的正确人设。
他想不通,薇薇安这样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任由心怀叵测的男人把自己灌醉,捡走。
一个巴掌拍不响,或许人家就喜欢呢,关我屁事。
卢振宇点了一下油门,凯雷德贴了上去,他现在是一名代驾司机,而不是被辞退的元朗广告实习生,薇薇安是什么人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车门打开,一个女式手袋先扔进来,两人正要把薇薇安往里抬,阔少说放后面吧,于是又打开后备箱门,将第三排座椅放倒,形成一片平整宽敞的区域,把烂醉的薇薇安像货物一样丢了进去,然后盖上尾门,各自上车,浓烈的酒气充斥着车厢。
“开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阔少吩咐道,他是凯雷德的主人,年纪不大,和卢振宇是同龄人,但这辆豪车和满身的名牌都显示他早已进入成功人士行列。
“贱人敢不搭理我……”
“这种看起来高冷的娘们儿,其实骚得很……”
“可不,光这双腿就能玩一年……”
“去凯宾斯基还是四季?”
“都不去,直接去江边车震。”
“震个屁,药下那么多,醉成死鱼了,待会儿吐我一车,拖下去打野炮。”
阔少们的对话让卢振宇恍然大悟,原来薇薇安是被下药迷晕的,这三个家伙已经不能称之为阔少了,应该叫他们恶少才对。
想到薇薇安即将面临的危险,卢振宇先前那点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而在一个小时前,他还在不停地幻想着成为商界巨子,作为甲方折磨羞辱薇薇安,现在却考虑起如何英雄救美,获取首席设计师的青睐信任,开除陈智睿,晋升设计部长的计划了。
但狼口夺食相当不易,这三个恶少从小营养充足,都长了一米八以上的冰球运动员式的体型,壮硕有力,硬拼不是对手,只能智取。
凯雷德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疾驰着,路上没有查酒驾的交警,也没有巡逻的特警,连其他社会车辆都没有,智取哪有那么容易。怎么办?卢振宇焦灼万分,平时挺灵活的脑子这会儿像是锈死了一样。
时间一秒秒过去,恶少指定的地点到了,汽车下了江堤,在黑漆漆的江滩野草丛中停下。
“你打个车回去吧,别乱说,知道不。”恶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准备下车,他的两个同伙已经下了车,打开尾箱门往下拖薇薇安,再过几分钟,薇薇安就会被他们肆意蹂躏,然后丢在旷野中了。
卢振宇的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他一咬牙,双手猛推恶少后背,将他推出汽车,摔了个狗啃屎,同时脚下猛踩油门,凯雷德轰鸣着窜了出去,后轮掀起的杂草烂泥糊了两个家伙满脸,三人拔腿就追,可是怎么可能追得上汽车。
三个恶少的身影在后视镜中渐渐消失,卢振宇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颤抖,他来不及多想,直奔市区而去。忽然手机响了,不用问是恶少打来的,响了足足三分钟,卢振宇按下接听键,同时打开免提。
“不要命了是吧!限你五分钟内开回来,不然我弄死你信不信!”恶少气急败坏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想要车,到公安局来吧,你们这帮垃圾!”卢振宇咬牙切齿地挂了电话,关机,猛踩油门。
江东师范大学新城校区外,卢振宇背着烂醉如泥的薇薇安走进了一家小旅馆,老板是个肥胖秃顶的中年人,看看深夜登门的两位客人,耸耸鼻翼,闻到了刺鼻的酒气,会意地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剩一间空房了,给你优惠价,以后常来。”
卢振宇先将薇薇安安置在房间的床上,望着昏睡不醒的薇薇安,他渐渐从高度紧张和兴奋中平静下来,开始梳理自己在今夜这件事上处理的正确与否。
首先他绝不后悔拔刀相助,即使是仇人落难,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招惹了三个恶少,他并不害怕,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而且他救的是薇薇安,元朗广告的首席设计师,那也是大有来头的角色。
十分钟前,他把凯雷德停在母校附近的地下停车场,这样即便车里有GPS装置也会失效,至少坏蛋们不会立刻追过来,江东师大新城校区属于城乡结合部,外来人口密集,地形复杂,是藏身的最佳场所。
卢振宇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薇薇安,在元朗广告的员工心目中,首席设计师就是个符号化的人,两条长腿加一副黑框眼镜,没有性别,不近人情,从来都是冷冰冰的面目。可现在,这卢振宇惊讶地发现,拿掉黑框眼镜的薇薇安长长的睫毛,精巧高挺的鼻子和线条柔美的嘴唇,看起来一点也不凶,反而有些娇柔的错觉。
卢振宇静静地欣赏着,时间仿佛凝滞,他在幻想薇薇安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可能性,搞不好自己的人生从此步入了快车道……
突然,薇薇安喉咙里发出“呕”的声音,卢振宇来不及反应,酸水劈头盖脸而来,淋了他一身,薇薇安自己身上也遍布呕吐物,房间里弥漫着酸臭难闻的气息。
“你醒醒!看看你干的好事!”卢振宇怒火万丈,这身西装可是他省吃俭用好久才攒够钱买的,这下算是完了。
薇薇安吐完,眼睛都不睁,咂咂嘴继续睡了。
“酒鬼!男人婆!竹竿子!”卢振宇慷慨陈词着,“你这个糊涂蛋,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那根本不是陈智睿的方案,是我的,我的!这个阴险的小人利用了你的愚蠢和暴虐,设个了简单的套你就钻进去了,开除了我不要紧,公司损失的可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他说得口干舌燥,薇薇安呼呼大睡。愣了半晌,卢振宇把自己的西装上衣脱了下来,又把薇薇安的外衣剥了下来,统统拿到洗手间用淋浴头冲洗,又拿了拖把将地上的污物处理干净。
忙完这些,他实在熬不住疲惫,和薇薇安并排躺在床上,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卢振宇习惯早起,六点钟就醒了,顿感饥肠辘辘,他觉得当薇薇安醒来的时候看到早餐摆在面前肯定会更加感动,于是出去买早点,他刚出门没多久,薇薇安就醒了。
薇薇安头疼欲裂,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拿眼镜,却摸了个空,睁眼四下张望,自己居然身处小旅馆的大床上,再摸身上,虽然还穿着内衣,但显然是被人侵犯过了,床的另一侧有人睡过的痕迹,可她完全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镇定了半分钟情绪,薇薇安起身查看房间,她的包不见了,那里有她的手机和钱包、钥匙,丢了可是大麻烦。洗手间里挂着自己湿漉漉的外衣外裤,还有一件毫无品位的廉价男式西装上衣。
薇薇安觉得心里一阵愤怒和恶心,她迅速穿上湿衣服,开门下楼,走出小旅馆。外面是清晨的新城区街道,她拦住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借了他的手机打给索总。
索总是薇薇安的闺蜜,元朗广告的总裁。她非常镇定,告诉薇薇安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自己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索总赶到了江东师大东门外,薇薇安钻进车里,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了,她看到车里还有一个女人,欲言又止。
“自己姐妹,省公安厅的李晗。”索总介绍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可能被人侵犯了,包也被偷了。”薇薇安说,将她掌握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下。
“犯罪分子可能还没离开,交给我办就好,索索,你先送薇薇安去医院检查。”
李晗是个精干的女警察,她下了车就给辖区派出所打电话,她的警校同学就在这儿当所长。
为了避免薇薇安受到第二次刺激,索总先带她离开,李晗则带领警察们前往小旅馆调查。
大学附近的早点铺生意兴隆,卢振宇排了很久才买到两份早点,一溜儿小跑回到小旅馆,远远就看到两辆警车停在门口,二楼自己所在的客房内也有人探头探脑。
卢振宇明白坏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