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3287600000003

第3章 安全的家园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最大的威胁来自海外,即我们的敌人德国人和日本人,因为我们是美国人。我还记得九岁时的恐惧,放学后在街上玩耍,跑步回家时却在门道中看到晚报的通栏大标题《科雷希多岛失守》,方意识到美国真有可能输掉数月前刚加入的世界大战。国内的最大威胁来自那些反对或抵制我们的美国人——或瞧不起我们,或严格排挤我们——因为我们是犹太人。我知道,我们是被容忍和接受的——在公开的个案中甚至获得特别的尊敬——我从不怀疑,这个国家是我的(新泽西和纽瓦克也是我的),但也非常清楚来自非犹太人最高层和最底层的威胁。

最高层的是那些非犹太人主管,掌管父亲供职的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其办公室设在麦迪逊大道一号(我知道的第一个曼哈顿地址)的公司总部。当我还是小男孩时,三十岁出头的父亲成了公司新上任的代理人,每周工作六天,外加大多数的傍晚。他感谢这份工作提供的中等稳定的生活保障,哪怕是在大萧条时期。数年前,他与母亲婚后开的家庭鞋店破了产。之后,他不得不打各式散工,报酬低微,没有前途。他曾得意地向儿子解释,大都会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机构”;作为代理人,他向大都会的投保人提供一把“大雨伞,以备不时之需”。公司推出几十种宣传手册,向保户推介有关健康和疾病的常识教育,我曾从它接待室的信息架上收集到一整套。其时,每逢周六早晨,父亲带我去狭窄街道的纽瓦克市中心,那里有大都会的埃塞克斯地区办公室,几乎占了商业楼的全层。我在阅读“肺结核、妊娠、糖尿病”,父亲则在忙他的分账登记和书面工作。我有时洋洋得意地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在大都会的信笺上练习书法;信笺的一角有父亲的名字,另一角有大都会的总部大楼,顶端是灯标,他借用大都会的官方措辞为我解释:那是一座从不熄灭的灯标。

我家挂在走廊电话桌上方的是一幅装框的《独立宣言》副本,由大都会颁发给当年在地区办公室中业绩斐然的代理人。我开始上学时,每天经过都会看到,便在心里将签署这份珍贵文件、追求平等的伟人,与麦迪逊大道一号的公司主管连在一起。后者是我家的恩人,凑巧的是,其时大都会的总裁也叫林肯。不止于此,当父亲时来运转开始拜访总部时,接待他的是代理人主管赖特先生。他的真知灼见,父亲一生都非常重视;他的身高、英俊、随和,父亲向来钦佩不已。作为父亲的儿子,我对那些有头有脸的非犹太人的恭敬,绝不低于父亲。但我又像他一样明白,正好又是这些主管,在这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机构内公开无忌地密谋,仅让几个做样子的犹太人攀升至相对重要的职位。

父亲非常推崇自己区的犹太经理山姆·彼得弗洛伊恩德,其中一个原因——除了他早早察觉父亲的勤快,提拔父亲为经理助理,从而激发父亲的奉献以外——就是大都会公司极不情愿让犹太人升得太高,但彼得弗洛伊恩德脱颖而出,而且是在一个业绩这么优秀的大区。他偶尔来我家就餐,我和哥哥就会从走廊的壁橱里取出绿色毛毡,铺在餐厅桌子上,再摆上新洗的亚麻台布、亚麻餐巾、高脚水杯,然后在餐厅与大家一起享用“美味佳肴”。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插花的大型油画,是我舅舅米奇从卢浮宫精心复制而成的。餐厅的橱柜上摆着两位先人的摄影肖像,分别是外祖父菲利普和伯伯米尔顿,他们的名字加在一起便是我的名字。只有在宗教节日、特殊家庭聚会、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来访时,我们才在餐厅进餐——我们一直尊称他为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甚至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父亲当面称他为“老板”,“想要一份饮料吗,老板?”晚餐前,我们坐得颇不自然,身处自己的客厅,反而像是在做客。彼得弗洛伊恩德先生抿一口杜松子酒,我得到鼓励,在旁聆听他的智慧。他在我们心中激起的尊重其实是一份致敬,因为他是获得非犹太人认可的犹太人,掌管着大都会一个大办公室;又因为他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掌控父亲的职业前途和我家的命运。他身材魁梧,光头,背心上挂一条金链子,一口略带神秘的德国口音。他的家人住在(我想象是奢华的)纽约(另外还有长岛的居所),他在上班期间单独睡在纽瓦克酒店(在我看来同样奢华)。这位老板就是我们眼中的伯纳德·巴鲁克[5]。

比公司歧视更为可怕的威胁来自非犹太人的最底层,即少年的流氓帮派。有一年夏天,他们从泽西海岸败落的海王星镇蜂拥而出,沿着木板路流窜到布拉德利海滩,一路叫骂:“犹太佬!肮脏的犹太人!”肆意殴打没来得及逃走的人。布拉德利海滩地处新泽西州海岸的中部,在阿斯伯里公园以南,相距仅两英里,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型度假胜地。我们和其他中下阶层数以百计的犹太人,在炎暑期间逃离潮湿和蚊子肆虐的新泽西北部城市,来此租上几个星期,或是单独的小房间,或是合用的小平房。这简直是我的天堂,即使我们得三人合住一房;等到父亲沿奇斯奎克公路,开车前来度周末或两星期的年假,还得四人合住一房。我的童年非常安全,受到了良好的保护。住在这种略带无政府色彩的合租房屋内,我反而觉得非常惬意舒坦,不相信还能找到比这更舒适的。在这儿——并不需要更多勇气,但不可避免地会承受更多精神压力——十或十二名妇女试图合用一个大冰箱,挤在公共厨房中为孩子、来访的丈夫、年迈的父母煮饭炒菜。大家聚在通风不良的餐厅中进餐,自由散漫,颇有基布兹公社的气氛——截然不同于我家的井然有序。

四十年代初期,布拉德利海滩的合租房屋又热又闹,虽不像家园,却也有温馨。与此形成醒目对比的是沿海的种种迹象,提醒大家美国正在打一场大战。海岸警卫队的掩体在海滩上星罗棋布,周围是带刺铁丝网,看上去一片黯淡;数名孤独的年轻水手,在阿斯伯里公园的游乐场玩游艺机;到了晚上,必须遮暗沿木板路的全部灯火;晚餐后拉下黑色窗帘的合租房屋使人感到窒息;海滩上有冲上来的垃圾,据称来自被鱼雷击沉的船只——我有时担心,与朋友在海边兴高采烈地涉水游玩时,会否撞上丧生于大海的尸体。此外——实在是最诡异的,既然我们都在齐心协力地击败轴心国——还有我们小孩所谓的“种族骚乱”,即来自海王星镇少年的夜间入侵。针对犹太人的暴力虽然只是少年的所作所为,但正如大家所说的,他们学到的仇恨只能来自家里的听闻。

虽然骚乱仅发生过两次,但有一年的七月和八月,犹太儿童晚餐后的出游,不管是单独一人,还是与朋友一起,都被认为是不明智的。虽然对十岁孩子来说,无须做功课,无须准时就寝,穿着短裤和凉鞋在夜间闲逛,是布拉德利海滩的最大乐趣之一。第一次骚乱发生之后的清早,在洛林大道海滩上收集冰棒棍子、玩捉迷藏游戏的孩子当中,流传某人(似乎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在前一夜不幸被抓的故事。反犹暴徒把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脸在风化开裂的木板路上来回推搡。这一特殊的可怕细节,无论是杜撰的,还是真实的——它并不一定需要如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对犹太家庭的非理性憎恨可以变得如此野蛮。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那些犹太家庭只是来布拉德利海滩寻求廉价的避暑,只想度过一段安静的良辰,除了互相之间的偶尔小摩擦,并不打扰其他任何人。据称,其中一名妇女在共用冰箱里拿了他人的咸黄油,抹在自家的玉米棒上。如果这就是我们能带来的伤害,那为何要让一个犹太男孩的脸面变得血肉模糊呢?

在麦迪逊大道一号总部上班的非犹太人主管们,与叫嚷着“犹太佬”、拥入布拉德利海滩的少年,几乎没有丝毫的可比性。但我仔细思考下来,觉得他们同样地不合理不公平,其反犹也没有好的理由。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我在十二岁时被告知要认真考虑长大后做什么,便决定成为一名保护弱者的律师,以反对暴力和特权所造成的不公正。

进入高中后,那个威胁转移到了学校体育场,那是纽瓦克当时唯一的大型足球场,位于陌生的布卢姆菲尔德大道,离我的威夸依克高中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每逢秋季的周六,全市七所高中里的四所,都会去那里参加两场联赛。多达两千名学生前来观战,第一场比赛在中午时分开始,第二场比赛结束于夕阳西下,然后集体退场,涌入周围的街道。一场球赛恶战后,学校之间的激烈竞争最终导致看台上的争吵,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一个种族背景大相径庭的工业城市,再加上微妙却明显的阶级差异,来自四个不同社区的易怒青少年很容易大打出手。然而,因威夸依克高中学生引起的暴乱——尤其是在威夸依克球队罕见的胜利之后——绝对不同于其他任何的。

记得高中二年级那年,我与朋友们在看台上为印第安人队疯狂助阵,那是威夸依克球队在纽瓦克体育新闻中的大名。我们的球队成军已有十四年,但从没打败过巴林杰球队。那场哥伦布节日的比赛接近尾声时,我们的球队仍以六比零领先。巴林杰球队的守卫是贝瑞、佩洛索、肖特、汤普森,威夸依克高中的守卫是韦斯曼、魏斯、戈尔德和全卫弗雷德·罗森伯格。上半场结束时,弗雷德带领队员持续向前推进,最后以两码的俯冲达阵成功。弗雷德现是新泽西一名公关顾问,在最近写给我的信中,称之为“一九四七年印第安人队整个赛季中寥寥几个达阵之一,更可能是始于攻防线的最持久进攻之一”。

这场神奇的比赛几近尾声——其时,巴林杰球队在城市联赛中与中央球队并列第一名,眼看就要爆冷门,败在纽瓦克最弱的球队手中——我突然发现,对方球迷已从球场的另一侧鱼贯而下,沿过道朝我们这边涌来。我不等裁判的终场口哨便朝出口狂奔,与其他心知肚明的同学一起,跑下体育场的斜坡,冲向将把我们载回自己社区的巴士。虽然周围驻有警察,但很容易预测,一旦失控,除非你手脚紧抱警察,否则他的保护不会有太大的帮助。其他三所学校的帮派对威夸依克高中的犹太学生都虎视眈眈,假如你不幸被抓——我们学校几乎全是犹太人——就休想在不承受重大伤害的情形下离开体育场。

我赶到最邻近的巴士时,车上几乎已满座,等到最后几个孩子挤入,穿制服的公交司机马上把前门关上。他在载运威夸依克高中的孩子,也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很快就有十至十五名敌人,年龄自十二到二十岁不等,把巴士团团围住,拿拳头敲击巴士两侧。弗雷德·罗森伯格认为:“纽瓦克北部每一名身强力壮的男子,不管是父子兵,还是亲兄弟,都投入了战斗。”其中一人在我座位旁边的车窗底下找到一处缝隙,试图以手指将车窗顶开。我抓住车窗的顶部,尽我所能,将它猛然压下,他发出一声嚎叫。另有人挥动棒球棒朝车窗击来,打破了边框,却奇迹般地没打碎玻璃。司机没等他们联合起来扯开车门、登上巴士找我算账——我很可能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不是报复,而是防卫——已经把车开出,我们安全地逃离了赛后的反犹大迫害。对我们的敌手来说,大迫害才是那一天娱乐活动的最亮点。

同一天傍晚,我再一次逃逸。因为我才十四岁,体重一百多磅;更因为我从不属于留守一拼的少数,而属于一有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的多数。我们街坊的小男孩,为了保护自己,可能要在校园里对抗年龄和体型相仿的对手;但在暴烈的混战面前,逃跑算不上是什么耻辱——总的来说,一名聪明的犹太儿童,卷入危及自身安全、违背犹太人本能的行为,反被认作是可耻愚蠢的。波俄反犹大屠杀的集体记忆,已给大多数犹太家庭带来了这样的理念:我们作为人类的价值,甚至是与众不同的标志,就在于我们无法向他人行施我们祖先所忍受的那种暴行。

青春期的我,有一段时间密切关注职业拳击,能够背诵所有冠军和挑战者的名字和体重,甚至还订阅了纳特·弗莱谢尔主编的精彩杂志《拳台》。哥哥和我尚是孩子时,跟随父亲去过当地的拳击场,每次都过得很愉快。从父亲和他朋友那里,我又听说了班尼·莱昂纳德、巴尼·洛斯、马克斯·贝尔、斯拉普赛·罗森布卢姆(小丑般的绰号)的威猛。犹太人的拳击手和拳击迷,就像拳击本身一样,可算是怪异意义上的“体育运动”。它偏离规范,因此而变得相当有趣。在我价值观开始定型的世界里,如在其他任何场合,这种无节制的人身攻击一定会被视作相当可鄙。我既不能开枪射击他人的胸膛,也不能挥拳打破他人的鼻子;正因我是犹太人,所以要忍受这种限制,它没在罗森布卢姆身上生效,却在我身上灵了验。在我心目中,罗森布卢姆是比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更为神奇的犹太人。

从学校体育场逃回的当天晚上,我们在校长大道旁边的泥土大操场,举行礼仪性的胜利篝火晚会。大操场对面正好是萨得小卖店,那是威夸依克学生经常光顾的热门场所,哥哥和我都曾在这家店里兼职,出售热狗和薯条。我几乎是在这泥土大操场上长大的,它离我家仅两条街,与我读过八年的小学——校长大道小学——毗邻,小学的另一边就是威夸依克高中。在这泥土大操场上,我会参与美式足球和棒球的热身赛;哥哥会参加学校田径赛;我会数小时追踪捕捉他人打给我的腾空球;星期天早晨,我会和朋友一起闲逛,饶有兴趣地观看社区父辈——水管工、电工、农产品店铺店主——玩他们每周一次的垒球游戏,七嘴八舌地热闹非凡。如果要我以单一的虔诚行为来表达对自己社区的爱,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手膝贴地,亲吻本垒后面的那块土地。

这可是我不可侵犯的家园的神圣心脏。然而,我们的体育场攻击者却对此发动了夜间突袭,宛如一次扫荡操练,权作下午暴力事件的收尾。点燃大篝火的几小时后,我们在黑黝黝的大操场上愉快地闲逛,互相开玩笑,找机会让女孩子留下深刻印象。远处的啦啦队员一边翻筋斗,一边带领篝火周围的人群高呼口号——“你要与威夸依克高中对峙,就会摔个底朝天!”校长大道上很快来了几辆车,曾拿拳头敲击巴士两侧的同一帮人(我迅速作出的假设),朝我们大操场径直奔来,其中还有人挥舞着棒球棒。大操场沿着校长大道小山的斜坡而造,我在黑暗中飞奔到最近的围墙,悬空跳下约六英尺,在霍布森街上落地,继续前进,穿越小巷、车库、后院篱笆,最后抵达家门,花了不到五分钟。我一位莱斯利大街的朋友,跑得没那么快,也没这么幸运。他是威夸依克球队的供水男孩,身穿球衣,在明亮的篝火面前显得格外醒目。他的行凶者——第二天在社区中被确认为“意大利人”——把他举起来朝火堆一扔。他摔倒在篝火的边缘,虽没被烧着,却也花了好几天时间在医院里疗养内伤。

这只能算是一次罕见的灾祸。我们中下层阶级的社区由民居和店铺组成——绿树成荫的几平方英里社区处在城市的一角,与山边的住宅区和欧文顿的半工业区接壤——对我来说,仍是个安全和平的天堂,绝不亚于一名印第安纳农场男孩的乡间社区。这里通常不会出现令人焦虑的身影,除了一名胡子拉碴的老犹太人。他有时会在晚餐时分现身,敲我家的大门。在我看来,他像一个令人不安的幽灵,来自严峻遥远的旧欧洲。他静静地等在昏暗的走廊里,我跑去取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扔进他的募捐盒,说是为了犹太国家基金(这个名字一直让我费解:我认为,犹太人唯一的国家就是我们的民主政权。尽管它有不公平的偏见,来自所谓的最佳人士;也有凶悍的仇恨,来自某些最差人士,但我忠心耿耿地——又充满柔情地——与之休戚相关)。移民夏皮罗是裁缝,也提供干洗服务,其中一只手竟长出两个大拇指,让小时候给他送衣服的我感到有点吓人。当然还有“傻瓜”利罗伊,他看上去有点可怕,其实却是无害的。我们放学后在前门廊高谈阔论,他挤坐在旁边倾听,让我毛骨悚然。在我们玩耍的街上,他很少被嘲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以空洞的眼神盯视我们,有节奏地以脚打拍子——那大概就是最可怕的景象了。

典型的回忆是周五的晚上,我们五至六人在罗斯福剧院看完连映的两部电影后回家,从社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们会在克林顿小广场的沃森贝果面包店停下,买刚从烤箱拿出的热贝果,才几美分一个——四十年后,贝果面包已成汉堡王连锁店的早餐主食。我们每人吃三到四个,为自己的戏谑高声大笑,模仿我们喜欢的男中音歌星,绕来绕去将每个人送到家。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绕到校长大道小学的后面,那里有一个沥青小运动场,与泥土大操场接壤。它的一侧是木制的长看台,我们躺在上面伸展四肢,沐浴在露天的夜晚。我们像战后美国任何地方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在哪里亚于其他美国人。我成年后在芝加哥和纽约的犹太知识分子中,经常听到有关犹太性和犹太人的讨论。但在当年,它完全是一个未知数。我们只谈论家人的误解、电影、电台节目、性、体育运动,甚至在政治问题上相互争执。但这很罕见,因为我们父辈都是新政的热心支持者;至于对富兰克林·罗斯福和民主党的崇敬,我们当中也没有异议。关于犹太人,除了他们也有两只胳膊和两条腿,真没什么可多说的。对我们来说,不是犹太人,反而是一件怪事——如果听到有人宣布,希望自己从来就不是犹太人,或不愿在未来继续成为犹太人,那才是更大的怪事。

同时,这种强烈的少年情谊又是我们彻底走向美国化的主要方式。除了少数例外,我们的祖父母都是本世纪初来自加利西亚、俄罗斯波兰领地的贫苦移民,我们的父母在纽瓦克长大,以讲意第绪语为主,其正统犹太教刚刚受到美国生活的侵蚀。即使他们的讲话没有外国口音,听来非常美国化;即使他们的信念已经世俗化;即使他们生活的美国方式已显得娴熟,颇具说服力,他们仍受儿时训练和父母纽带的强烈影响。在我们眼里,那些东西仅仅是很古老的习俗和观念,既过时又无用。

我童年时代的大社会又与当时最具本质性的美国现象难分难舍——棒球比赛。它的神秘感被封藏在三个相对便宜的迷恋物中,你在自己房间里可永远与之形影不离,不管你是在做功课,还是上床睡觉。十岁和十一岁时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原始崇拜者。它们就是棒球、棒球棒、手套。我正统犹太教的祖父,每天早晨都要佩戴贴肉的老经文护符匣,无疑是想在熟悉的皮革气味中觅得慰藉。我也每天礼仪式地戴上我的手套,练练我的接球,从它的气味中寻求安慰。在棒球场上,我只是一名平均水准的球手。棒球手套之所以对我有这么大的魅力,与其说我在蠢蠢地幻想自己将成为一名大联盟球员或一名高中明星,倒不如说我已皈依一个伟大且世俗的美国教会,而且没人说过,这个教会犹太人不得参与。(黑人则不同,还要等到一九四七年。)整个小学年代,我们痴迷地组建、重组了不少垒球和棒球的团队——我们喜欢给它们起显著的土著名字,如西比族和莫霍克族,并称之为“社会和体育的俱乐部”——它们除了让我们有机会在心爱的游戏中一争高下,还发挥了秘密社团的作用,让我们摆脱父母身上淡淡的外国残余,更提供我们已是美国小孩的铁证。奇怪的是,我们既远又近的古老犹太血统,很有可能是我们热爱棒球的源泉,因为它不像拳击或美式足球,没有丝毫对肉体的暴力威胁。

二十多年以来,威夸依克社区已成广袤的纽瓦克黑人贫民窟的一部分。我访问住在伊丽莎白的父亲时,偶尔会偏离高速公路,迂回拜访我的老纽瓦克,让自己经历一次情绪锻炼。开车经过的街道仍是我非常熟悉的,只是目睹不少关门大吉的店铺和严重颓朽的房屋,更明白自己的肤色在此并不受欢迎。近日,我驾车在威夸依克社区的单行道上流连忘返,开始想象一种故居牌匾,像伦敦和巴黎的历史名人住宅一样,以纪念曾住此地的男孩的成就。镌刻在牌匾上的,除了我那些朋友的名字、出生年月、居住时间,不是他们在人生中取得的专业地位,而是他们在我们四十年代社区棒球队的打球位置。我想,你如果获悉,三垒手西摩·费尔德曼曾住在霍布森街上这栋有四户人家的房子里,隔开几家就是罗尼·鲁宾的旧居——他年少时是我们的捕手,你就会明白,费尔德曼和鲁宾一家是如何、在何处通过他们年幼的儿子而变成美国人的。

一九八二年,我去迈阿密海滩拜访鳏居的父亲,这是他首次在那里单独度假。有一天晚上,我让他陪我散步,去位于柯林斯大街的新加坡酒店,那曾是迈尔·兰斯基[6]的黑社会基地。当天早些时候,他告诉我,在新加坡酒店度冬假的,有一些是他这一代人的残余,来自同样的社区。他刻薄地补充,即那些“还留在地面上的”人。我在新加坡酒店的大厅里,在每天晚饭后聚在一起闲聊的老人中,认出不少熟人,其中有一位母亲。她儿子就是我们西比族球队的队友,也喜欢在操场上没完没了地打球,天黑了又在小运动场的木制看台上盘桓。我们坐在一起聊天,邻座的人在玩纸牌游戏。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一边微笑,一边以深情的双眼——天下母亲所特有的参透人心的神情——看着我说:“菲尔,你们小男孩之间的感情——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回答,我也没有,那完全是大实话。

同类推荐
  • 向往山之风情

    向往山之风情

    大师们陪你一起跨越心中的那座山。山岳信仰是自然崇拜的一种,特别是与山岳关系密切的民族,会对险峻的自然环境抱持着敬畏之心,他们深信山岳之地是具有灵力的,越是人难以靠近的严峻山脉,产生的敬仰之情则越发深远。本书收录了喜欢登山的知名作家和有名的专业登山人员的作品。
  • 大师讲堂:梁启超讲清代学术

    大师讲堂:梁启超讲清代学术

    本书是有关清代学术的第一部专著。它系统评述了明末至梁启超以来200多年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概况,就有清一代的哲学、经学、史学、等自然科学进行了全面论列,把每一时代的学术作为思潮进行总的历史考察,探讨起因,分析点,剖析衰落之根源,并对各个时代、各学科的代表人物及著作详尽阐述。《儒家哲学》是1927年梁启超在清华大学的讲义,其中全面论述了儒家哲学的内涵、沿革、代表人物和研究方法。
  • 最苦与最乐

    最苦与最乐

    《最苦与最乐》是梁启超文学作品精华选集,内容涉及时评政论、游记家书、学术杂谈、人物传记,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梁启超人生脉络和作品风格。书中收录其具有代表性的名篇《最苦与最乐》《敬业与乐业》《谭嗣同传》《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等,既能帮助读者全面了解梁启超的人生和思想,又有助于培养读者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其中,《最苦与最乐》《敬业与乐业》两篇被收入教育部新编初中语文教材。
  • 既温柔,又狂野

    既温柔,又狂野

    本书收录了北京女作家赵凝近年的散文随笔作品。其特有的文笔风格,完整地展现出了生活在繁华都市中的一个知识女人的真实心迹。
  • 不过一辈子

    不过一辈子

    《不过一辈子(最美文·冯有才卷)》内容简介:有些人,有事,注定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忘记。当昨天渐行渐远,那些以爱的名义驻足过我们生命中的往事,如盛开在平庸日子里的花儿,饱含了岁月殷殷的叮嘱,让我们在蓦然回首之际,心中泛起,刹那间的温暖。
热门推荐
  • 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刘嘉怡是某高校一位普通少女,家庭普通长相普通的她认识了一位满身不良嗜好的少年陈珏鑫,格格不入的两类人相识,并且接触发展成了’好朋友’?懵懂的刘嘉怡并没有发觉自己慢慢喜欢上了他,还帮助他一直追求系里的女生,漫长的过程要她越陷越深…
  • 听那军营中的萧声

    听那军营中的萧声

    他曾是一名尖锐的士兵,在硬汉的背面是一番怎样的柔情,一把长萧在手,他奏她听...自认为这是比较特殊的军旅小说,没有那么超越古今或者独一无二,本书注重的是一个军人的感情变化的点点滴滴,情节很细腻,楚风他们的故事或许不是那么独一无二,但真正反映了军人的感情历程,有无奈,有感动...这是我觉得这本书的特别之处
  • 修遍十二界之天地十诀

    修遍十二界之天地十诀

    主角呼延梁虽为孤儿,但身体却是一个五百年特殊的存在。而这一世的家庭背景也是颇具厉害。看主角如何以力量镇压群雄,如何以权势灭压贵族之后。而且主角为了完成某些任务,需要到十二个界面去锻炼身体以及提升实力。为今后争夺至尊位而努力。总体来说算是无敌类的修尊小说,但我会安排主角会有几个打不过的人物出现。毕竟太无敌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修练的阶层分为:古武、跨灵、修真、修仙、修神、修圣、混沌。
  • 勾曲

    勾曲

    封灵村,神罚之地有一女伏初,自小受尽欺凌嫌恶,以为这个世界就是恶,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来自雪族纯良公主幻无寻的献心之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幻无寻笑笑:“因为你是我的伏初姐姐,第一个愿意跟我玩的朋友呀!”来自西承国公主白妙烟的豪气:“初初,想不想吃醉香居的烧鹅?你穿琉绫阁的衣服美呆了?那边还有好多东西,我给你买吧!”伏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白妙烟拍拍心口笑笑:“本公主有钱呀!”来自千年灵药火灵芝的死缠烂打,伏初:“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肉芝芝眨巴了下眼睛笑笑:“给你补身体啊,我很补的!”……………………………………………………本文时甜时虐,男主酱油,欢迎尝毒!
  • 炼妖少女

    炼妖少女

    一个身具炼妖血脉的十四岁初中生女孩,为了寻找家族流失在外的七把炼妖剑,一个鬼奴,一个似猫似狐的大妖,踏上了寻剑的旅途。一把剑,一头妖,七把剑,引出七头逆天大妖。是寻剑之旅,还是收妖之行?
  • 解救轩辕剑

    解救轩辕剑

    四个大学生为了一个传说中的轩辕剑而来到了江南小镇,从而引发看似平淡其实非自然的种种景象。掘坟,挖墓,及挂在树上的猫尸和睡在森林里的白衣少女。一环紧扣一环,而他们能否拿到轩辕剑呢……
  • 凌晨别看月亮

    凌晨别看月亮

    苏雅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二女生,以为会过得很压抑,但莫名其妙地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喜欢的人和青梅竹马同时上阵攻略她,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天天都过着紧张心跳的校园生活“喂!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高中日子啊!”
  • 恩楼爱甜橙

    恩楼爱甜橙

    “有时候很怕坚持的是一件错误的事,但对你的坚持我确信是正确的事。”一段别后重逢的校园爱情故事,只要最后是你,其他怎样都好!在复杂的世界,林恩楼只爱甜橙。
  • 我要回农村

    我要回农村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还差几个字才能创建作品!
  • 名侦探不是柯南

    名侦探不是柯南

    名侦探柯南?这不是你们电视中所看的那部更新八百多集还是小学生的肥皂侦探剧,这也不是网上穿越来穿越去的杀手破案,摧毁组织,更加不是那些把人物改改就发布出来的姐妹兄弟破案,爱情剧。我只是写了一个以柯南开头,结局却不是柯南的柯南剧。直接点,主角不是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