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十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天晴。
下午老大的太阳挂在天上,直晒得人头晕脑胀,昏昏欲睡。这样的天气,正该找个阴凉避暑的地方冲上一壶茶,悠悠然的过一下午才是美事。——临安城枫香街上的陶然居茶馆就是这样的地方。
陶然居的掌柜姓张,四十五岁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圆脸小眼,发量稀疏,平日里戴个布质小帽,看去一团和气。
张掌柜三十三岁才到临安城安定下来开了这陶然居,隔一年夫人生了个儿子。想着以前随商队漂泊的辛苦,便给自家儿子取名立身,取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之意。就盼着儿子能用功读书,不必学自己这样半生奔波。
但天不遂人愿,这张立身虽然聪明伶俐,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如今长到十岁,读书认字的关隘熬过去后,便打死也不愿去上学了。平日里专爱上树掏鸟,下田摸虾。真正是笔墨池中的虾蟹,游戏场上的龙王,为着读书的事吃了张掌柜好些板子。但小孩子不记打,打过了还是照样贪玩,弄的张掌柜头疼不已。此刻陶然居前前后后都不见张立身的影子,想来该是又出去疯玩去了。
“我说张少爷,张大侠,您老人家唤我出来可有什么吩咐?若没有要紧的事我可回去了。”余昌到了张立身身前,慢慢悠悠的问了一声。
这余昌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和张立身一般的年纪。自张立身读书开始,两人就算是结了缘了。但凡张立身弄出点什么事情,周围十步以内就必然有这余昌。
这时张立身一把抓住余昌,转身就开始跑起来,边跑边说:“昌哥儿你先别问,赶紧跟上。今天我见着真正的武林高手了,一步能迈出去七八丈那种。”
余昌一听这话来了精神,脚下的步子连忙跟上:“在哪儿?别拉着我了,说地方,咱们边跑边说。”
孩子的心里,这世上最值得崇拜的莫过于高來高去的武林侠士。平日里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练就一身武功,仗剑天涯,除暴安良。此刻余昌一听张立身见着了真正的武林高手,心里激动的恨不能多长出四条腿来,好赶紧跑去看看。
张立身放开余昌:“城东陋巷野猫井,老人们说的李家面馆。刚才有个人问我去那边的路,我一说完他纵身就走了,一步跨出去老远,眨眼的功夫人就看不见了。现在咱们过去兴许还能见着他。”
这临安城中有一处陋巷,巷子里有一口枯井。附近野猫较城内其余地方都要多些,当地人就把此地叫做野猫井。陋巷里有间坊市店面,二十多年无人看管,早已经是个四面漏风的破败样子。但这李家面馆在临安城老一辈人心里,可是大有名气。
听说这家店面当年的主人是位姓李的老先生,平日里住在后院,既没有子女亲眷,也没有朋友往来。每天清早起来撑个面摊,并不在乎生意好坏,总之只做上午的生意,晌午前必定要收桌关门。本来四周邻居只当他是个性情古怪的寻常老者,直到二十多年前城里出了一桩劫案。
当时有十七个劫匪,大白天抢了城东张员外家的金银还杀了人,一路往城外跑。官兵接了报案之后,一边把城门全部守死一边派人全城搜索,后来在李家面馆门前把这十七个劫匪找到了。
找到劫匪的时候十七个人没一个醒着,全部昏倒在地上。打开面馆的门,张员外家的金银一分不少全在屋里好好的放着。李姓老人则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之后再没人见过他。
那时候起,附近的街坊才晓得原来自己和一个世外高人天天擦肩而过,李家面馆附近也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时间久了,见这地方再也没人回来,众人兴致也就慢慢淡了,陋巷还是原来的陋巷,直到如今变成这残破的样子。
这李家面馆以前张立身和余昌没少来,时常在这门口一个扮劫匪一个扮老人。一个说今日遇见我天外神龙便是尔等的死期。另一个说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这里竟有您老人家坐镇,无心冒犯,还请您高抬贵手。两人轮流扮来扮去,乐此不疲。可时间久了,小孩子总能找到其他的新鲜事,两人已经大半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但今日不同。
李家面馆多年沉寂后,今日却又来了个访客。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身粗布衣,配一把桃木剑。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腰间别着个朱漆赤红酒葫芦——这葫芦看去是个老物件了,葫芦通体圆润光滑,显然是经过多年把玩的,身上的红漆许多地方已经被磨掉,只看上去就是一副沧桑图画。
再看这少年,身上虽是粗布衣,脸上却是公子气。朗眉星目,眉头宽平,面色红润,鼻梁直挺。
此时这少年直直得奔着陋巷而来,终于停在了李家面馆门口。
他看着这李家面馆,眼前虽然是断壁残垣,但心里却丝毫不觉得残破,那眼神倒像在看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般。
明明店面已经四处漏风,他却恭恭敬敬,像是门口守着十万重兵一样,不敢再向前一步。
“就这么间店面,竟然住过玄霄散人这样的通天人物。”
他在门口边看边想,脸上神情严肃。
“举世无双神仙客,天下剑术第一人。那该是怎样的风采,何等的豪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整理衣衫,又伸手把头发理顺了一下,才向着店面大门站定,然后郑重一拜。口中朗声说道:
“晚辈岑秦,机缘巧合下得了前辈无上剑经,感念前辈恩德。又幸而得知前辈故居在此,特来拜祭。我岑秦在此立誓,今生定要做那世间第一剑客,不负前辈绝学。”
说罢又是郑重一拜。
随后沉默良久,之后转身离去。
他这一路走来,就为了看看这间面馆。来之前总想着到了此处要如何瞻仰前辈故居风采。但最后到了这里,却又心有戚戚,最终也没有走进这面馆半步。
也不知道是因为晓得即便进去也见不到李玄霄,还是出于对前辈的崇敬。
总之他就这么去了,向着天上洒下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