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死了。死前叫小道士下山,红尘历练,道心稳固后再回山里来。
于是小道士便独自下山。
他在山林里走了两天,途中看见鸟,看见虫,看见地上的枯枝,看见透过枝桠射下来的一道道光。他没感觉到喜欢,就像老道士死了,他也没感觉到悲痛。老道士说过,生老病死,日出日落,一切只是自然,无需挂怀。
他走进了村庄,看见丈夫们忙于农务,看见妻子们缝衣补衫,看见小孩们追逐嘻戏。他依然没感觉到美好。只用老道士留给他的物事换了些吃食便继续赶路。
后来,他走进了城市,看见的人事物越来越多。如花的美人,豪奢的宅院,衣不蔽体冻死在路边的,发奋图强悬梁刺股的。伪善的,卑鄙的,慷慨的,仗义的,孝顺的,清高的,谦卑的,倨傲的。
世间种种,不一而足。
但所有一切对小道士来说,却仍然只是清风拂面,心中波澜不起。身边一切对他而言仿佛没有任何区别,更谈不上一点眷念。
这滚滚的红尘,不过如此。
他自认世间繁华已经看尽,自身已然道心稳固,该回山去了。
但在他起身时,又看见一道目光。水汪汪,亮晶晶的,却是一名女子。
并不美丽的女子,一瘸一拐的走着,似乎腿上有残疾。衣衫破旧,到处都是补丁,想来还出自贫苦人家。细细一看,手上颇有些老茧和新旧不一的细小创口,必是生活不易的。只是就像小道士不为红尘所动一样,这名女子似乎也不为生活所苦,她脸上带着笑,谈不上美好,也说不上动人。只那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让小道士多看了两眼。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小道士并不放在心上。仍然起身出城,上路回山。
他又走进了村庄,丈夫们依然劳作,妻子们依然缝补,孩子们照样嘻戏。所有一切都与来时一样。但小道士看着总觉得有些不自然,似乎与来时不同了?
那农忙的丈夫,来时没感觉原来肩膀竟这样宽阔。那缝补的妻子,来时也没看见有这样的安详。对的,肯定与来时不同了,那小孩脸上这样的天真烂漫,以前怎么可能会看不见呢?不同了,肯定是不同了。
小道士没来由的感到害怕,不敢多做停留便离开了村庄,一路往山林里走去。
在山林中,自然还是一样的树木花鸟,一样的枯枝落叶,一样从枝桠间透下来的一道道光。小道士见了,却尤其觉得与来时不同,怎么仿佛所有一切都突然生机勃发起来?他不敢多看,怕受了影响,坏了古井无波的道心。
但一闭上眼,又想起村庄里农忙的丈夫,安详的妻子,嘻戏的孩童。且开始不由自主的会想城市中的人间百态,会不会也变得不同了?想着想着,心里又浮现出了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
小道士着了慌。心想自己怕是不知何时中了谁的妖法。怎么平时心如止水的自己如今竟这样的杂念纷呈。这时他想起了老道士。心道师父若是在,必然是有办法的。他加快步伐,一路往记忆中的道观跑去。
而到他终于远远的看见残破的道观之后,心里的害怕却仿佛一下子爆发出来。双腿战栗,差点走不动路。等到他轻轻推开道观的门,看见除了些许灰尘,一切与他离去之时并无不同时,他疯了似的环顾四周。终究他没有看见老道士。
如梦方醒。小道士好像这才想起师父已经死了。一直没感觉到思念和悲痛的小道士,此刻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
“诶诶,道士,你这里有吃的没?”
“米缸里尚有一些余米,先生稍等,我去打水,一碗清粥还是做的出来。”
“这却没意思了,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你这道士拿碗白米粥就想打发了我?起码要有点肉食吧?”
“却不是有意怠慢先生。实在是本就清贫,也未有圈养牲畜。加之先师羽化,小道也才外出归来,观中尚有余米已是万幸,肉食是实在没有。”
“也罢,有口吃的却也不错了。去吧去吧。”
……
却说这日山里来了个青衣侠士。也不知从何而来,一身衣裳满是风尘。时入深秋,山林里枯枝落叶满地,他一双鞋踩在枝叶上咔吱作响。也不知走过多少路,鞋面都是灰黄的尘土,一双厚底鞋依稀能分辨出是白底黑面的。一袭青衫,下摆处多有残破。腰上系一条双搭龟尾黑腰带,别着个朱漆赤红酒葫芦。袖口紧扎,透着凌厉干练。背后斜插一把长剑,剑把上黑色的丝条左右飞扬。带着斗笠,在山林间看不清面貌。他走的极快,林间咔吱声不绝于耳。大步独行,林间的小路硬让他走出了康庄大道的滋味。
侠士一路走来,看见前方一座残破道观。
“未曾想这深山老林的,还有人在此处修行。”侠士心想
“恰好此刻干粮已尽,倒不如去道观里讨些吃食。这道观这样残破,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人在。”
心里想着,脚步却未停下。片刻间,侠士已来到道观门口。
“这一路上有脚印一直到这道观来,大门也虚掩着,看来是有人在里面的。”
于是他稍整衣衫,开口喊道:“有人在吗?山野闲人路过此地,本也不敢冒失,只是实在干粮已尽,腹中饥饿,这才厚颜打扰,向主人家讨口吃食。”
这人叫门许久也不见有人回应。想了想,他伸手推开大门。
走进门来,第一眼只看见一个黑袍道士倒在小院中间,连忙走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
“只是昏过去了。这四周也没有人家,若不是我恰好路过,这道士昏倒在这儿没人发现,弄不好还真死了。”
原来当日小道士回到道观,思念师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不止,竟然哭的昏死过去。若不是恰逢青衣侠士路过,怕不是也要随老道士羽化登仙去了。
此刻青衣侠士将小道士翻转过来,轻掐人中。过了一会儿,小道士才终于醒了。这便有了之前的对话。
等到淘米烧水,清粥做好。不多不少只够两碗。于是小道士便盛了两碗端上桌来。
青衣侠士也不见外,抬起碗来,只一口就把一碗清粥喝得干干净净。
“还有吗?”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
此刻青衣侠士早已经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旁。只见他尽管一身风尘,但一头青丝却也归束的整整齐齐。脸上虽有些胡茬子,但仍然一眼能看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像一道清泉般清澈见底。眼神虽然澄澈,但顾盼间也透露出一些狡黠。鼻梁颇高,额头饱满。是个讨喜的面相。
想了想,小道士把自己的一碗也递给他。
青衣侠士犹豫一下,之后大大方方接过来,仍然是一口喝的干干净净。抹了下嘴,开口问道
“你们道士也是出家人,吃肉喝酒吗?”
“并无忌讳。”小道士答道。
想了想,小道士又说:“但我不曾喝过酒。”
青衣侠士打量道士两眼:“看你也不比我小几岁的样子,居然不曾喝过酒。大好男儿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接着又说:“既然你也吃肉,那好,我不白喝你两碗粥。你在这里等着。”
说罢便提剑往外走去。过不半晌,只见他提着一只野兔回来。手中长剑飞舞,三两下便把一只兔子剥皮拆骨。几下洗干净之后,就在院子里烤起兔肉来。不一会儿肉香四溢。小道士本就饥肠辘辘,一闻到这味道,尽管面上不动声色,肚子却先叫唤起来。小道士面皮薄,这肚子一叫,他的脸也红了。
青衣侠士哈哈一笑,撕下大半边兔肉递给小道士:“吃吧吃吧,你这两碗白粥换我救你一命,还亲手给你烤肉吃,你可是赚了。”
小道士不接话,只是埋头吃肉。
青衣侠士也不管他,拿起剩下的兔肉狼吞虎咽起来。
到两人吃饱喝足后,本来初次见面的两人,此刻却已经没有半分陌生人相处的局促。
“我姓游,单名一个展字。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将我一手养大,自然随师父姓李,师父唤我玄霄,你叫我李玄霄便是。”
两人互报姓名之后,游展问起之前进门时小道士为何昏倒在地。小道士只说思念师父。游展听了,想了想,开口道:
“人死如灯灭,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你们道家的老庄,当年妻子死了尚且鼓盆而歌。你身为道家弟子,对生死枯荣之事当看的淡些才是。”
此事李玄霄本来也不愿多谈,谢过游展的劝慰后,两人间一时无言。游展见此,便在小院内信步而走,随口问及李玄霄平日修行。李玄霄一边陪同一边说了些早课洒扫的内容。
此时二人回到屋内,游展抬头看去,才发现居然不见三清画像,不见祖师牌位,只见一个天地君亲师牌位立在正中,不免诧异。问到李玄霄,但李玄霄却全然不觉有何不妥,问及在他师父之前此处有哪些观主也是全然不知。
两人闲聊后,游展才知道李玄霄无父无母,自幼被师父收养在此。由于此处地处深山,离最近的村落都有一天的路程,除了偶尔几次随师父去过之外,李玄霄此前从未出过深山。且关于道家三清,周天星宿,阴阳八卦之类的,李玄霄全然不知,这分明就是假道士。
“那你师父死前是跟你说要你一辈子就在这山里吗?”游展不免问道。
“不曾如此,师父走前叫我下山去游历红尘,磨练道心再回来。”李玄霄答道。
游展听了心中更觉得奇怪,他此时已知李玄霄不谙世事,也知道李玄霄才从外间回来。其他事倒是罢了,但李玄霄的师父叫他下山,下山之后李玄霄又要如何生存?这次是李玄霄呆呆傻傻的就回来了,若是走远了回不来呢?左右想不出个路数来,索性问他:“那玄霄兄弟方便带我去你师父平时的修行之所看看吗?”
“眼看天色已晚,今日本来就是要留游大哥在此歇息的。地方残破,除了这间厅堂,就只得一间屋子可堪住人。平日里都是我同师父一起住的,游大哥随我来就是了。”李玄霄说罢,就领着游展往里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