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龙被黑大个子薅住脖领子往回这么一拧,身子可就动不了了,周景龙连忙说:“哎,这位仁兄,你……你这是何意?”
“哎,小伙子,你怎么给了我银子,就跑了呢?”
“啊……那我给了你银子,我不走干什么?你,你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事?有道是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还。你给我十两银子,你等于给我帮了大忙,就这么走了,那能行吗?我得问问你贵姓啊,我得感谢感谢你啊!”
他这一说感谢,周景龙这颗心才算放下,心想:我没见过这么感谢的,薅住脖领子在这儿直晃荡。
周景龙说:“您撒手,您撒手!”
“唉,我怕你跑了。是这么回事,在这济宁州啊,我从早晨就砸砖,砸到现在没一个敢给我钱的,就你给我钱了,我特把你当作我的恩公。”
“算不得什么,谁看见这个事,都得帮忙啊。没给你钱的,那是他们无钱可帮忙。我呢,有这么十两银子……”
“哎,我说小兄弟,你贵姓?你得把你名字告诉我。将来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对你要报答。”
“我这个人向来施恩不图报,啊……你不用问我的姓名……”
“不不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怎么也得有个名姓啊。”
周景龙心想,我这名姓不能跟你说,我这名姓犯法,要一说我是周顺周景龙,立时让别人听见,就得把我给逮起来。但是这位呢,看出来这意思了,要不说个名,说什么不会放他走。
周景龙说:“我先问问您吧,您……高名贵姓啊?”
“哦?你问我啊,嘿嘿,惭愧,惭愧。按说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呢,要说出来之后,给我祖宗丢人。”
“哦,您叫什么名字?”
“我复姓尉迟,单字名霄。我的祖上乃是开唐名将尉迟敬德,可是到我这辈呢,混得砸砖叫街了。嘿嘿,那就别提了,我怎么到这儿的呢?啊……这事也不能跟你说,跟你说完了之后,我怕别人给听了去。呵呵……那我把名字告诉你了,你把名字告诉我吧!”
“哦……尉迟霄,尉迟仁兄。”
“不客气不客气。你叫什么?”
“我姓周。”
“姓周,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大郎。”
周顺心想:我不能说叫周景龙。这周景龙在周家是老大,周大郎,其实就哥一个。他这一说周大郎这个名字,要是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名是编的,名字没有叫周大郎的。平素称老大、老二才叫周大郎、周二郎呢,可是这大个子呢,心眼直,好糊弄,他还真信了,“哦?你叫周大狼,那你要有个兄弟一定叫周二虎。”
“哎,对对对……是这意思。”
“好了,我记住了。周大郎,家在哪儿住?”
周景龙心想:我家在花子店里住,这我能告诉他吗?周景龙把心一横,继续瞎编,说:“我家,啊……在湖广均州。”
“哦,湖广均州,怎么跑那么老远出来?”
“这个跟你一样,你也别细问,不能跟你说。”
“嘿嘿,你跟我一样啊,哈哈,好,咱哥俩见面发财。那就这样吧,你打算还往哪儿去啊?”
“我到城里探亲。”
“好,咱们改日再会。我先回庙里,我拿你这十两银子买口棺材,把我老娘成殓起来入土为安,然后我一定找你报恩。我谢谢大郎了!咱们改日再见!”
说着话,尉迟霄一抱腕,转身迈大步走了。听他走道啊,一步都能把地砸出来一坑。周景龙瞅着尉迟霄魁伟的后影,心想,这是一条英雄好汉哪,可惜他也是生不逢时。
周景龙继续迈步往前走,拐过这弯来,正好奔西门。往前正走着,就听前边迎着大道一片铜锣响,周景龙定睛一看,坏了,迎面来了一支道队,头前是肃静回避牌。有很多衙役,都戴着皂隶大帽,手中拿着水火棍,有的挎着腰刀。在这些衙役的身后,有一乘大轿奔这儿来了,周景龙断定这是官,有官员要从这儿路过。他一瞅这个道,还比较窄,这是贴着护城河边这么一条道。周景龙要往旁边躲,还躲不开。周景龙心里又害怕又着急,他怕什么?他怕官面的人一看见他,认出来他是周景龙,那就得把他抓起来,这怎么办?周景龙想,我得让道,这边是不能走了,我往那边走。周景龙刚想要往旁边让道,坏了!
怎么呢?周景龙这一夜在梁府就没睡好觉,担惊受怕,跟他母亲这一路上是要饭来的,身体虚弱。今天又看见这个官的道队,又是这么一惊。接连的精神上的打击,使周景龙晕过去了——用现在话说就是低血糖。周景龙只觉得脑子“嗡”一下子,就倒在大道当间了。他一倒在大道当间,头前开道的敲着锣正过来,一看这位倒那儿了,当时就停住了。他这一停住呢,举肃静回避牌的这几位也都突然就站住了。别的突然站住行啊,抬轿的突然站住不行啊。抬轿的前后两拨人,前边那个得招呼后边的,轿才能站得住呢,前边抬轿的一愣:“哎,这怎么回事?”前边的一站住,后边的不知道,还往前走。这一走,轿就“哧溜”一下,从前边滑下来了,把坐在轿子里的老爷给倒出来了。
老爷由打轿里这一出来,脑袋正杵在地上,可把老爷气坏了,大声问:“这是谁?”
“哎哟,老爷,老爷,您受惊,您受惊!这怎么弄的,这身上全是土。嘿嘿,老爷,实……实在不……您不知道,前边有个小子突然晕道上了。”这些衙役、轿夫赶紧给老爷赔不是。
“哎呀,气死我了!”
老爷一转身,轿端正了,他又重新坐回轿子里了,一拍扶手:“把前边这个人给我带到轿前。”
“是!”
这工夫,周景龙过了一阵,缓醒过来了。低血糖这个病来得也快,好得也快。
周景龙刚把眼睛这么一睁,就听见有人说:“哎!起来!你好大胆子啊,敢拦路,还不光拦路,把老爷从轿里倒出来了,知道吗?老爷脑袋都给撞出包来了,你起来,轿前回话!”
周景龙一听,坏了,我还要直接见老爷,这怎么办?唉!要见就得见,逼到这步了。周景龙低着头就来到了轿前,“咕咚”跪这儿了。
这个老爷是谁啊?他是济宁州的知州,此人姓沈,叫沈百庆。沈百庆可跟一般的知州不一样,周景龙一看,老爷的相貌与众不同。长得圆圆的脸,白白净净的,肉皮是细细的,两道细长的眉毛,一双细长的眼睛,通关的鼻梁,薄嘴唇,一部墨髯飘洒胸前,眉宇间透着一点愚蠢,眼睛里闪烁着浑浊。怎么这个模样啊?这个老爷有个外号,叫“审不清”。有人问了,他不叫沈百庆吗?可老百姓管他叫“审不清”。怎么叫成“审不清”了呢?他有一个特点,一问案,什么事都问不明白。那他怎么当的官?他有他明白的地方,升官之路他明白,他现在从县官已经升到知州了,据说还有再往上升的趋势。
这个“审不清”怎么得的名呢?这可要说他经手的一个最有代表性的案子了,他问了一个案子,有这么一家哥五个。这大爷呢,媳妇死了;老五呢,在外边干活,有一回上河泡子去游泳淹死了。这样一来,大爷是鳏夫,老五媳妇是寡妇,这大哥就老想把这五弟妹给娶过来当他的媳妇。这大哥一提起来这个意思,这五弟妹说什么也不答应。为什么呢?大哥比老五大二十岁呢,五弟妹比五兄弟还小那么两三岁,里外里相差多大岁数呢?五弟妹不答应。可大伯哥没有大伯哥的样,在家里,撇砖撂瓦,洒土扬灰,有时候还动手动脚,这么一来,五弟妹可就急了。有一天大伯哥要对她强行非礼,五弟妹一着急把这事就给抖出来了,跟老二、老三、老四这哥仨都说了。说完了之后,这哥仨都生气,你大伯哥不像大伯哥的样子,什么玩意?告他!五弟妹到衙门就告了。
这一告,沈百庆沈大人就升堂了,把这几位都弄到堂上了。到堂上一跪,跪了一溜。沈百庆就问:“你们是怎么回事?什么案情?跟我讲!”五弟妹就说了是怎么一回事。沈百庆听完之后捋了捋胡子,就问她大伯哥:“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老调戏你五弟妹呢?”
当大哥的就说:“老爷,实不相瞒。我呢,媳妇死了;我五弟妹呢,男人死了。怎么说呢,都是我们一家的。这几个女的呢,嫁的都是我们姓马的人家。既然嫁到我们家,我想干脆肉烂在锅里,就不‘外卖’了。所以我就跟她商量着,让她嫁给我。可她不乐意,愣说我对她强行非礼,其实没那事。”
沈百庆又问五弟妹:“嗯……你呢?他说得对吗?”
他五弟妹就说了:“老爷,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您想想,他比我男人还大二十岁呢,我比我男人还小两三岁呢。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我能嫁给他吗?这年龄也不般配啊!”
沈百庆听到这里捋着胡子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儿说:“嗯,说了半天我听明白了。你们就是差岁数,不就这样吗?老爷我这么给你们一判,就全都圆满了。老二、老三、老四不都有媳妇吗?把老二的媳妇给老大,老三的媳妇给老二,老四的媳妇给老三,你老五的媳妇嫁给老四。两头卡齐,普遍往上升一级。退堂!”
他就这样把这个案就结了,问完了之后,这一伙人都下去了。人家能乐意吗?当然不乐意啊,这几个人合起伙来往上告!一下子告到府衙门去了,知府大人知道之后,特意把沈百庆找去了,给臭骂了一顿。别看把他骂了一顿,骂完了之后,这个官却没降。为什么?沈百庆精通一门学问,就是溜须上级。他这个官就是靠溜须上级这么来的。这知府衙门上上下下,沈百庆都把门槛走平了,礼都送得没数了。知府只能对他指责,没对他处罚。打从这儿开始,这个事传出去,老百姓就给他起了个叫“审不清”的外号。就说这样的官在这地方当老爷,这地方能好得了吗?
但是这个人可有一个特点,最好财。就是好钱财。他上任之后,那可以说是刮尽地皮。老百姓都说:“沈大人一到了咱们济宁州啊,我们就觉得天都高了。”怎么高的?因为地深了,他抠下三尺——刮地皮刮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这里居然就当了三年的知州,现在这个官当得还挺稳当。
这“审不清”今天干什么去了?下乡验尸去了。乡下不知道谁跟谁打了架,杀了一口人。“审不清”带着仵作到乡下验看了尸体之后,仵作给他呈上来验尸报告。他把验尸报告往兜一揣,坐着大轿,人抬轿起,准备回自己的州衙门,走在半路上,跟周景龙就来了个对面碰。
“审不清”这两天正想着一个事。想什么事呢?就是抓周景龙这事。朝廷追捕公文一到这儿,“审不清”就琢磨:周景龙母子能不能跑到我这儿来呢?我琢磨着他们怎么也不能跑到我这儿来,真要跑到我这儿来,这可是一笔大财啊!五百两银子,不但说能发五百两银子的财,我要把这两个重犯抓住,那朝里刑部衙门就给我标名,挂号了。谁抓住的?沈百庆,沈大人。说明我做官颇有政绩。这位沈大人因为这升官发财的缘故,所以他把周景龙娘俩那个图形,叠吧叠吧也揣在兜里,随身带着。
这阵,他吩咐把那个拦路的人带到轿前,于是周景龙在轿前这么一跪:“小人给大人见礼。”
轿里的沈大人心不在焉,正胡噜脑袋呢,发现自己脑袋上鼓起来个包。“你怎么躺在大道上了?”
“啊……大人,我连日来肚腹饥饿,饿昏了,倒在道上了。惊了大人您的驾,小人有罪。”
“抬起头来。”
“是。”
周景龙一抬头,“审不清”一看周景龙,心里不由得一楞,赶紧一伸手从兜里掏一张纸,拿出来一看,验尸报告!不对。再从这兜里掏出来图像,上下一打量跪在轿前的周景龙,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我我……我姓王。”
“叫什么?快说!”
“我我……我叫王顺。”
“王顺?不对不对!你这个名字说得全不对,你比图像上这个模样就是略微瘦一点,你就是周景龙!”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