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吉带着刘病已一路风尘,到达鲁国的时候,距皇帝大赦天下已经过去数月,而当朝皇帝刘彻业已驾崩,谥号为孝武皇帝,后称为汉武帝。
接替皇帝之位的是武帝最小的儿子刘弗陵。武帝临终前,指定霍光为首辅大臣。霍光被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和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一起负责辅佐年仅8岁的小皇帝。
虽然还未到夏季,天气却是反常的炎热。池塘边低垂的柳枝,叶子打起了卷儿,显得萎靡不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一条黄土路从天边一直延伸到脚下,被车马踏起一路烟尘。
邴吉所乘的马车沿着车辙行进,路边的村落渐渐开始聚集,再往前走,就要进城了。
邴吉一路问询,七弯八拐,在街巷深处,一座大庄园出现在眼前,知道这便是史家的庄园。
史家庄园坐落在街市边缘,翠峦相连。两扇厚重的楠木大门敞开着,门上悬着磨得金黄铮亮的虎头铺首,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凛然之气。园内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榆树低垂着枝叶,挡住了正午炫目的阳光,也挡住了外面的窥探。一阵狂风刮来,老榆树四下里摇摆着枝条,高枝上的鸦巢像狂风中的小船一般不住地摇荡。
邴吉一阵不安,摸不准史家会不会收留这可怜的孩子。他摸了摸刘病已的头顶,小病已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也正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他,这让邴吉内心更加焦灼。
邴吉走上前去,手握铺首,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铜环碰在厚重的实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传出很远。
借着等待来人的空隙,邴吉扫了一眼庄园。史家庄园庭院深深,除了老榆树外,还有不可胜数的树木花草,一眼看不详尽。高大宽敞的大门两侧,设有小门。正大门或许是主人或贵客光临时才会开启,可以通行车马。不久,一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向他们走来。看了他俩一眼,警觉地问道:“请问阁下找谁?”
邴吉一抱拳:“这里可是史家?”
长袍男子鞠了个躬,客气地答道:“正是。”
“我从长安远道而来,带来了故太子的消息。不知道史刺史在否?”
男子面露惊诧神色,赶紧把邴吉让进门,说了声“请稍等”,便转身进内报告去了。
不一会儿,一位40岁上下、衣着讲究的男子疾步走来,见了邴吉,上前行礼道:“鄙人史高,史恭是家父,他已去世多年了。足下说带来了故太子的消息,说的可是卫太子?”
邴吉向史高微微躬身:“仆名邴吉,管理郡邸狱。此次前来拜访,是带来了关于卫太子的消息。”
“快请到庄内详谈。”史高说着,亲自引着邴吉和病已进了庄园。
山东乃是齐鲁之地,礼仪之乡,而史家又是当地望族,素有名望。史高的父亲,即史良娣的哥哥也就是太子刘据的大舅哥叫史恭,他在世的时候,曾经任州刺史。所以,邴吉上来便问史刺史在否。
邴吉来山东之前,已经打探过史家的情况,得知他们并未受到几年前故太子巫案太多的波及。但是史家对故太子遗脉的态度究竟如何,邴吉却拿不准。
史高引着邴吉进了正厅。对邴吉牵着的小男孩,史高不由多看了几眼,感觉那孩子的神态却有几分亲近之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史高与邴吉二人在坐榻上相对而坐,病已怯生生地傍着邴吉,不敢离开一步。
史高吩咐仆人下去准备饭菜,待仆人呈上茶点离开后,史高开口问道:“足下所说的故太子的事情,现在能告知我吗?”
邴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四年前,故太子因为巫蛊之事而薨,家族被牵连,史良娣也遇害。这些,想必史君是知道的。”
史高先是默然不语,随后说道:“这事已经过去多年了,不提也罢。”
“然而,当时史皇孙刘进已经生有一子,名病已,刚刚出生不久,实为孝武皇帝的曾孙。其母王翁须在狱中罹难时,病已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在狱中险些不保。幸好孝武皇帝前不久大赦天下,皇曾孙方能够脱离牢狱。”
史高听了邴吉的话,心中大震。他直起身子,看了看邴吉的表情,又看了看邴吉身边的孩子,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虽然邴吉轻描淡写地把病已在狱中的事情简略带过,但是毫无疑问,这几年却不知已经过了多少风浪。在狱中定然也是邴吉在保护、照顾刘病已,其中的艰难,实在是难以想象。
事实上,在狱中,刘病已也几度因病险些夭折,幸亏邴吉多方照护,自己出钱寻医问药,才屡次逃过劫难。
史高又沉默了一刻,方开口说道:“孝武皇帝大赦天下的事情,我已知晓。也就是说,我姐姐的亲孙子现在已经不需要待在狱中了。那么这个孩子,就是皇曾孙了?”
邴吉知道史高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来意,他见史高的目光闪烁游移,觉察出史高心中有疑虑。
邴吉觉得应该把话挑明,便一手拽过病已,直起身子对史高说道:“不错,这个孩子便是皇曾孙。但他已不是戴罪之身了。之前,孝武皇帝之所以大赦天下,就是因为知道了皇曾孙尚存于世。现在皇曾孙已经到了晓事的年龄,为了让皇曾孙顺顺当当地长大,我希望能为他找到安身之地。”
说到这儿,邴吉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史高的眼睛,缓缓说道:“不知道史君,是否愿意收留这孩子?”
史高听了邴吉的话,眼睛却不敢和邴吉对视。史高确实有顾虑,只要故太子巫案没有平反,这孩子虽被赦免,但他的身份却始终会是个问题,弄不好便会给史家带来灾殃。史高定睛看了看邴吉身边的男孩,越看越觉得依稀能在这孩子的脸庞上看到亲人的影子。
史高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他定了定神,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没有马上接邴吉的话,而是缓缓说道:“足下和孩子车马劳顿,应该也饿了,还是先用餐吧。”说完,召来仆从,摆上了酒菜。
鲁国菜肴与京城又有不同,一条大黄鱼煎得金黄,羊肉烧得透红,两样新鲜蔬菜,一碗酸辣汤,简单几个菜,搭配十分讲究。
邴吉心里暗叫一声好:“不愧是孔孟之乡,真乃食色胜地也。”两人都饿坏了,对着美味佳肴,便也不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尤其是病已,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如此好的美味。病已只顾埋着头吃,邴吉和史高却没有再说些什么话。
饭毕,史高引着邴吉和病已去客房休息,然后便心事重重地离去了。
邴吉有些心烦。史高没有痛快地应承将病已留下来,这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他怅然若失。他看着身旁的刘病已,见那孩子依然沉浸在吃饱肚子的欢喜中,天真无邪,不明就里,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刘病已方才见大人们说话,有点畏生,没有吱声,现在见只有邴吉在旁,开口怯生生地问道:“胡姨和赵姨怎么不随着叔叔一起来?她们到哪儿去了?莫非是不要我了?”
邴吉牵着刘病已坐下:“当然不是,只是人各有自己的亲人,胡姨和赵姨离开家很久了,也思念她们的家人,并不是不要你了。”
刘病已细声细气地说:“可是,难道我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吗?”
刘病已虽然只有三四岁,但是在狱中长大,多少也明白了点儿事理。几周前,邴吉让胡组、赵征卿返家时,刘病已也是哭得厉害,见邴吉现在又将自己带到这个府上来,便想到是不是连邴吉也不要自己了,想到这儿,小孩子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