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移驾五柞宫,他跟霍光说:“朕即位以来,已经五十四年了。这五十四年,朕见过的臣子中,有人刚直,有人谄媚,有些人以忠言得赏,有些人因圆滑受宠。有人说朕不善用人,朕并不是不辨忠奸啊!只是刚直者易折,谄媚者易用;以忠言进谏者易树敌,而以圆滑周旋者善处事。这些都是外人所不能体会的啊!朕还以为,能对外征讨四方、开疆拓土,能对内兴盛文学、规范礼仪,本来都是朝廷所需要的。但是朕也知道,有民众因为对匈奴的连年征战而被征钱粮以至于生计窘迫;有读书人说朕是在玩弄愚民之术。有时候朕也不知道,朕登上帝位五十四年来,做的究竟是对的多,还是错的多啊?”
见武帝一时间感慨起来,霍光不知道武帝此时所说的一大段话,与之前所问的积雪不化的征兆有何关联,只好保持缄默不语。
武帝叹息感慨了一阵儿,仿佛谈兴正浓,又继续说道:“朕年少时也见过此等景色。大雪多日不化,于是召来方士们算卦,多数人都说这是国家昌盛的征兆。却有一人说这大雪不化,是在预示帝王有法令不合情理。朕不知道说这番话的这个人,他是故意这么说以哗众取宠呢,还是确实是朕的法令不合情理。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会儿,朕忽然又想起了当年那个人所说的这件事,真是感慨良多啊!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啊?”
霍光见武帝又再次提起了大雪多日不化的征兆,只得对武帝拜了拜,接过话头说道:“陛下方才所说的,有人说忠言,有人说谄言,而陛下均能用。这是因为陛下圣明,犹如海纳百川,用人所长而已。不过臣以为,说‘帝王有令不合情理’这番话的人,也未必一定是忠言。臣虽然愚钝,但是也曾经听闻古人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君王好奉承之言,也有君王好谏诤之语。陛下常常自省,且又能听进逆耳之言,因此这个人或许是取他人不敢言语的事情,铤而走险,想与众不同,靠哗众取宠来讨得陛下的赏识。若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此人也不过是一个敢于舍命投机取巧之人,就好像从前的栾大之流一样。”
霍光所说的栾大,是武帝曾经接触过的一个方士,曾被武帝以为能通神仙而十分地信任。后来武帝发觉栾大的方术并不灵验,感觉自己受到了栾大的欺骗,便将栾大腰斩了。
武帝看了看霍光,又问道:“那么,子孟是说,那个说大雪不化是帝王法令不合情理的人也是谄媚之人了?”
霍光这下却没有迟疑,立刻答道:“臣绝不敢这么定论。臣只是觉得,要知道一个人的品性究竟如何,只有时间久了方才能够看得出来啊!”
武帝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好啊!时间久了,方才能知道一个人真正的品性,所谓日久见人心哪!也只有知晓了一个人的品行端正后,方能放心地将重任交给他。”武帝说完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光一眼,便不再开口。
霍光对武帝所发的感慨有些不解,但是他在朝中服侍武帝多年,早已见惯不怪。见武帝不再说话,便也不再开口,始终保持着恭谦的神情。
车马队伍又行了一段时间,到达五柞宫时,已是黄昏时分。
下了舆车,武帝回望甘泉宫方向,只见远处薄雾如纱似水,漫过了宫殿,隐约只能看见一些轮廓的影子。再往远处,往长安城的方向,灰色的云层与天地雪原若即若离,变幻出破碎如羽毛状的片片景致。
武帝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他眯起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转头对随行的侍臣问道:“这云层无依无靠,无始无终,朕觉得十分怪异。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征兆啊?”众臣面露惊疑之色,大家谁也摸不准武帝此时到底怎么想的,一个个把头一低是默不作声。
看大伙谁都不言语,武帝倒也没怪罪。他让太仆上官桀派人去唤随行的望气方士过来。所谓望气,是风水学上的名词,是根据云气的色彩、形状和变化来附会人事,预言吉凶的一种占卜法。很快,几位穿着羽衣的方士被侍臣带了过来。
栾大因为预测不准被武帝杀掉以后,跟随武帝的方士们就时刻处于惊恐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惹上杀身之祸。见武帝问的是虚无缥缈的云层之事,方士们实在不知该怎么解析这破碎似羽毛的云象。
方士们像煞有介事地对着远处的云朵端详了一会儿,窃窃私语地商量着应对之策。最终,方士们商定,不如把武帝的注意力引到长安的监狱里去,就说监狱中有天子气,让皇帝去找那些犯人的晦气好了。
众人商量好后,一起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大家跪倒在地,其中一人说道:“臣等不敢明言。但据臣等反复观望,此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变幻莫测,一定为龙之吐雾,有龙潜藏于其中。然而此云又形态不详,定是为枷锁所困,或许是,或许是……”
武帝不耐烦了,心想干脆说不就完了吗,他断喝一声:“到底是什么!?”
方士战战兢兢,差点话都说不出来:“……小人观察到的,是长安城中,有天子……天子之气,而那天子之气,就在长安城的郡邸……郡邸狱中!”
听闻方士的话,武帝脾气又上来了,厉声怒吼:“朕乃是皇帝,这次不过是外出巡游,不在长安城中,竟有人敢说长安的监狱中有什么天子之气,这意思岂不是说我这大汉江山要让给一个囚狱之人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方士所言也不得不防,不管长安城郡邸狱中的天子气是真还是假,都必须要马上采取预防措施,斩草除根。
想到这儿,武帝马上派内谒者令郭穣回长安传旨,将郡邸狱中的囚犯无论罪行轻重,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斩杀,不得有误。
当天,郭穣手捧着圣旨,直奔长安城。
主管长安城郡邸狱的廷尉监邴吉,这几日有些心神不定。
邴吉正在办公房内批复公文,却又不自觉地走到外面的庭院中,慢慢地踱着步。一阵冷风吹来,邴吉打了个冷战。他叹了口气,想到这几日来,天气越发寒冷,不知道那郡邸狱中的皇曾孙有没有冻着?想到这儿,他唤来手下小吏去狱中察看。
小吏去了不久,回报说胡组、郭征卿两位乳母将自己的衣物均给了皇曾孙,因此虽然寒冷异常,不过皇曾孙竟未生病。邴吉这才稍稍安心。又派了人去买些米、肉,送到皇曾孙所住的囚所。
邴吉处理完公事,已经是傍晚时分。想到最近公务繁忙,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去看皇曾孙了,眼下严寒料峭,囚室如同冰窟,邴吉还是有些担心,决定去狱中亲自查看一番。
郡邸狱虽然是监狱,却是用郡国在长安的府邸改造的,条件还不错。邴吉来到狱中皇曾孙的处所,只见一位妇人正准备生火做饭,是抚养皇曾孙已经好几年的乳母胡组。看到胡组,邴吉不由得又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将皇曾孙藏匿下来的那个血光之夜。
一见到胡组,邴吉便急切地问道:“皇曾孙何在?”
胡组对邴吉行了礼:“赵氏在屋中陪皇曾孙读书呢。”
赵征卿认识一点儿字,邴吉便让她陪着皇曾孙读些诗书。邴吉在房间外悄悄地看了看,见皇曾孙正在专心读书,看上去身体无恙,这才放心地转身悄悄离去。
邴吉回到值班住处,已是凌晨时分。他正准备休息,忽然跑来一名狱吏,气喘吁吁地禀报邴吉,皇帝有圣旨下,请大人到门外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