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她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还很硬朗。父亲已经去世十七个年头了,母亲始终守着父亲留下的老屋自己单过,虽然母亲不缺吃不少穿,手中有钱花,可她毕竟年龄大了,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啊!我和老弟弟还有老妹妹都在县城,居住的都是楼房,生活条件也都很好。曾多次要接母亲到县城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怎样才能让母亲安度晚年,成了我一大心事。
记得2015年我们回老家陪母亲过年。一进院,我的心酸溜溜的。看看东西两院都是近几年新盖的砖瓦房,母亲住的还是从前盖的土坯房。房子过去四米多,现在只剩下两米多了,一伸手就能摸到房檐。大山墙的泥土有些脱落,虽然年年维修,仍能见到墙上有一道道裂痕。看到这个现状,思前想后,我感慨万端,我含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老屋啊你也老了,你满身伤痕,满脸皱纹,可你还很顽强地活着,仍然陪伴着母亲,为母亲遮风挡雨,你可是我们家的功臣啊!”我暗暗地下决心,过完春节一定把母亲接到县城去住楼房。
我们家一共兄弟姊妹七个,二弟弟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得脑出血病故了,年仅四十六岁。大妹妹家也在农村,但和母亲不在一个村,因家有事没有赶回来陪母亲过年。陪母亲一起过年的我们老少四辈近二十几人,连在北京和哈尔滨上班的她的两个孙子也都赶了回来,母亲特别高兴,把父亲在世时存放的好酒也拿出来了,还不停地说今年过年是我们家最全的一年,一定好好过个团圆年。
大年三十那天在母亲家放了两个大桌,我们这一辈的和母亲坐一桌,小一辈的坐一桌。在酒桌上兄弟姊妹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给老母亲祝寿,同时又都劝母亲离开这个环境。我和老弟还有老妹妹都让她到县城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以在县城生活不习惯,离不开家乡的黑土地,离不开家乡的父老乡亲为由,拒绝了我们。三弟弟和二妹妹都劝她到他们家住砖房,母亲就说:“你父亲给我留下的房子我不能离开。”二妹妹为了照看她愿离开自家的砖房和她一起住土房,她也不同意。幸亏二妹妹家和母亲家只隔一家,妹妹和妹夫天天把烧火草给母亲抱进屋,有时候给母亲做饭,这让我们稍稍放心。
无论采取什么方法,说多少好话对母亲来说都是无效的。最后我劝母亲说:“你在农村住土房,我们在县城住楼房,不知道内情的,以为我们不孝呢,见到父老乡亲都让我们抬不起头啊!”母亲却说:“别人愿意说啥就说啥,这也是你父亲临终的安排啊!再说我自己单过这些年过得很顺心啊!”是啊,记得父亲咽气前当着母亲的面用颤抖的声音和我说:“秦勇啊,你是姊妹几个的老大,我走后,你母亲能自己过就让她自己过吧!她脾气不好,怕和你们都过不到一起去。”我频频点头答应了父亲,父亲才慢慢地合上了双眼离开了我们。父亲临终前还没忘母亲的事。我问母亲:“你是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怕和我们过不到一起去而拒绝我们啊?”母亲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的,我就是离不开这个老屋和父老乡亲。”我知道母亲是很倔强的,她说一不二,父亲在世时都是母亲说了算,想让她离开老屋是很难的,我们只好顺从了。
去年,村里要消灭土坯房,母亲住的房子算是危房,在拆扒之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把旧房子扒了给母亲再盖个砖瓦房,可母亲还是不同意,没办法只能给房子周围包上彩色保温板,在屋子里边挨着土墙又砌的砖墙,等于在屋子里边又建个房子,这样母亲才满意。
去年的腊月二十八,我接母亲到县城过春节,一心想让母亲在我家多待些日子,没想到的是,正月初九那天,母亲坐不住了,非要回家不可,我感到很突然。那天我还有事不能亲自送母亲,只好联系家乡跑县城的出租车,开出租车的司机是我叔伯舅舅家的孩子,和母亲家是一趟房,只隔两家。司机把车开到我家楼下给我挂电话,我马上送母亲下楼,到楼下司机见到母亲开口就说:“大姑,你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了,家里的那些老人都把你想疯了,包括我的母亲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嘱咐司机一定把我母亲送到家,给她带去的那些东西帮着搬到屋里,司机说:“大哥,你放心吧。”
母亲回家不到半个月,我回村里去看望母亲。母亲家的房子是去年维修的,房子周围的土墙包上了铁皮保温板后,远看和砖房差不多。房子窗户过去是木头窗框三块单层玻璃,已换上了塑钢窗框六块双层玻璃,屋子既亮堂又暖和。房前院子东南侧是一堆烧火草,已经十多年了,金黄色的芦苇已被时光染成了灰褐色。因为每年都烧新草,所以旧草一直留着,没有草时才能动旧草垛。院子的墙还是父亲在世时用泥土垒的,已被风雨蚕食。母亲家屋子很大,有南北两铺大炕,每铺炕都能住七到八个人。想当年我们全家八口人都住在一铺炕上,那个年代屋子冷,烧火草又少,冬天早上起床时外屋的水缸都冻冰,饥寒的生活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透过明亮的窗户就能看见屋子里南炕上坐满了人,母亲坐在炕头上。看我进屋了,她从炕上下来迎接我,见面便和我说:“你看妈家热闹不?这些人你都认识吧?”是啊,有的我叫婶婶,有的叫舅妈,有的叫阿姨,还有两位和我平辈的。一共八位老人,年龄大的是李婶,和我母亲是同龄,今年八十三岁了,她比母亲生日小;最小的六十五岁,只比我大两岁。母亲还说:“今天的人是不全的,还有几位没来呢。”
我很欣慰,有这么多老年人能到母亲家串门儿。在和这些老年人谈话中我了解到,她们都是空巢老人,单身的多些,子女有的是到大城市打工,有的在外地工作,不能在家照看父母。我很随便地问了一句:“你们常到我母亲家来吗?”住在母亲家后院的潘阿姨乐呵呵地说:“你母亲家就是我们的‘俱乐部’啊!我天天来,今年你母亲到你家去过年,那几天都要把我郁闷死了,我天天趴窗户看着你母亲家的烟囱冒烟没冒烟,初九那天烟囱终于冒烟了,那天我是第一个来的。”我又问:“你们天天来都干啥呀?”坐在炕里的那位邢嫂,从炕里挪到炕边上,坐在我身旁和我说:“我们到一起就是说话唠嗑,家事、村事、国事都唠,一唠就是一小天。”一位我叫张婶的抢过话说:“不单是唠嗑,有时一起出去到大街上溜达,逛逛集市,锻炼身体,知道谁家有个大事小事了,我们还去帮忙呢!”这时母亲开始说话了,她指着地上放着的一把香菜说:“儿子,你看地上的那点青菜就是你潘姨今天给我送来的。咱家维修房子时,你这些姨婶们都没少帮我的忙啊!”一位我叫李姨的插话说:“你妈妈心眼儿好使,是热心肠人,从你那带回来几斤治腿疼的药酒,自己没喝,知道你六婶儿腿疼,就先给你六婶送去了,我们这些人谁有病了,她知道都去看望,还帮着找大夫啊!”李婶又接话茬说:“前几天,你二婶身体不好,总觉得自己生活枯燥,有轻生的念头,你母亲天天去做她的工作,现在已经回心转意了。”我和老人们说:“母亲年龄大了,虽然弟弟妹妹在跟前住,自己独住个房子,让人不放心啊!”比我大两岁的张姐说话了:“弟弟你放心,你母亲就是腿有点毛病,身体好着哪,村里谁家有事她都去,能帮上忙的就去帮忙。”我知道母亲是愿意助人的,春节到我家住那几天,还让我找人帮着给前院张婶家的残疾孩子办低保。我劝母亲:“你年龄大了,不要老想别人家的事了。”母亲却说:“在我的有生之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做自己能做的事,死了就不留遗憾了。”其实,母亲受人尊敬,还在于母亲原意给老年人当红娘,看到谁家老人丧偶了,她就主动到人家去安慰,有合适的就帮着再给找一个,近几年已经介绍成四对了。母亲的为人处世,总是想别人之所想,急别人之所急,所以在村里的人缘是最棒的。
我们做儿女的时刻都惦记着母亲,一心想为母亲尽孝;可母亲身居老屋时刻惦记着乡亲们,一心想为乡亲们办点事。母亲是伟大的,她在儿女的心目中竖起了一根永不倒的标杆。
(原载《时代报告》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