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宗孔看见贵兴已怒,便道:“我听了他这话,代侄老爹下不来,同他争执了两句。他兄弟父子,就要动起粗来。左右邻居,都来相劝,他还当着众人,尽力地糟蹋侄老爹呢。”贵兴大怒道:“无论省城,无论南雄,那一个不知梁朝大是我父亲携带起来的?梁天来怎敢这般无礼!我与他势不两立!”说着便要往省城,与天来理论。宗孔连忙拦住道:“侄老爹何必性急!此刻去同他理论,一则他兄弟父子,同蛮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则侄老爹是读书斯文人,犯不着同他们去斗嘴,叫旁人看见,也失了侄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气呢?”贵兴道:“怎么叫旁人出气呢?”宗孔低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梁朝大葬的山坟,那一片地,是侄老爹你老人家送与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叫我们姓凌的人,抬个棺材去,掘去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里?”贵兴道:“掘坟见棺,只怕是犯法的。”宗孔道:“若怕犯法,我们只掘破他的天罡,却不掘到见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闹他一场,也是好的。”贵兴道:“这个事只怕没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顺海,为人胆大,生相凶恶,若多少给他点好处,没有不肯干的。”贵兴道:“只是那里去找那死人呢?”宗孔道:“侄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乱去弄个空棺材就是了。”贵兴笑道:“既如此,叔父去办罢。要开销多少,到我这里来支。”宗孔巴不得一声,来找着了顺海,告知如此如此。登时招了十多个无赖,弄了一口薄板棺材。顺海穿了一身素服,无赖抬了空棺,径奔梁氏坟头而来。七手八脚,砍伐树木,挖掘坟头。
这梁朝大的坟,原来毗连住宅的,就在屋后菜园的后面。这一天,天来的家人祈富在后园浇菜,看见这种情形,连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忙到后面,开了后门观看,见是娘家的堂房兄弟顺海所为,不禁大怒,骂道:“你们这是做甚么来了!怎样连王法都没有了!……”话未绝口,顺海手执竹竿,吼声如雷,扑将过来,骂道:“老虔婆!这是我凌家之地,我侄老爹祈伯,送给我葬老婆的,干你这老虔婆甚事来,你出来拦阻我!”却说天来有一位叔父,名唤翰昭,住在邻近,闻声出来相劝。顺海见了,便舍了凌氏,径奔翰昭来。翰昭本是个安分乡民,从来不会多事,看见顺海无理取闹,连忙退了回去。这里顺海带着一众无赖,恣意蹂躏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开了账目到贵兴处支钱开销。贵兴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纹银五十两,就照数付了。宗孔拿去开发了,自己落了一大半,又拿回去骄其妻妾,自不必说。
捱过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穷了,又来寻着贵兴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侄老爹的功名富贵,我心中总是不忿。夜来想得一个妙计,管教梁天来将这石室双手奉与侄老爹。”贵兴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计。”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对着一座土山。我们可将那土山前面,削平一块,竖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画一只白虎,对着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语有两句说道:‘白虎守明堂,一岁几人亡。’那时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卖。”贵兴道:“如此,叔父就去办来。”宗孔得令,连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脚下,竖了五六尺宽的木板,画了一只白虎,画得张牙舞爪,摆尾摇头,好不怕人。凌氏见了,又气又恼,叫人请了翰昭来商量。翰昭道:“我们何不在后墙上,画一只貔貅挡着它呢?”凌氏道:“除此之外,也无他法,只得就这样罢了!”遂叫人在后墙上画了一只貔貅。
看官,须知这算命、风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诞无稽的,何必要叙上来?只因当时的民智,不过如此,都以为这个是神乎其神的,要这样做出来,我也只可照样叙过去。不是我自命改良小说的,也跟着古人去迷信这无稽之言,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呀!
闲话少提。却说宗孔自画了白虎之后,便日夕前来探听消息,以为梁家从此要坐立不安的了。那天,看见一个泥水匠,在梁家出来,宗孔便走过去问道:“请问梁家修理甚么房子呢?”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么人画了一只白虎,恰好对着梁宅明堂,他叫我去后墙上面画了一只貔貅,要克制那只白虎呢。”宗孔道:“画好了么?”那泥水匠道:“刚刚今日完工。”宗孔听了,不禁愕然,忽又问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么?不知又有甚么东西可以克制貔貅呢?”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宗孔没好气,走回家来,思前想后,总不得一个善法,弄了那石室过来,巴结贵兴。越想越气,不觉地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个无赖,径奔梁宅后面,不问情由,对着后墙一阵乱捣。登时那墙豁喇一声,塌了下来。凌氏听见,忙到后面观看,见宗孔率领一众无赖,正在拆得兴头,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甚么过不去?屡次三番来骚扰我!前番顺海糟蹋山坟,我也不理论了,今番索性闹上门来了!”宗孔不由分说,拿起一块断砖,劈面打来。凌氏急急闪避,险些未曾打中,却把一口金鱼缸打破了。宗孔见打破金鱼缸,触动了心机,登时叫众无赖,把拆下来的砖头搬到旁边一口鱼池里,填塞起来,嘴里大嚷道:“近来谭村一带,小儿多出麻疹。风水先生说,你这堵墙有碍小口。我今拆了,为众人除害。纵使告到官司,怕我输了你?”凌氏还要拼命向前阻止,当有长媳刘氏、次媳叶氏、孙媳陈氏及孙女桂婵,一同前来劝止,扶入内室。宗孔蹂躏了多时,又抢劫了多少花卉树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听得外面人声已静,悄悄到后头来一望,只见拆得七零八落,鱼池填塞了一半,花盆、花架也闹得东歪西倒,不觉放声大哭。刘氏没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赶到省城,请天来兄弟回来商议。天来兄弟闻信大惊,连忙唤了快艇,赶回家中。凌氏一见,便大哭道:“你们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么人,闹到这个样子?你兄弟干下来的,你兄弟还去料理。我上七十岁的人,没有几天活了。只是你们也要过个安乐日子。”天来兄弟,虽由祈富将上项事大概说知,到底还不甚清楚,只得向刘氏诘问,刘氏一一说知。天来到后面看了一遍,不觉怒道:“如此,那里还成个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禺县里,告他一状,请官勘验,好歹要罚他赔偿!”凌氏道:“算了罢!岂不闻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兄弟的财势,那一样敌得过凌贵兴?受了这场恶气还不够,还要去讨一场输官司么?只不知你兄弟怎么得罪了他,惹下这场是非?”天来便把宗孔来求买石室一事告知,凌氏闻言,只有叹气。刘氏对天来道:“婆婆不愿意打官司,官人不可违拗,再惹老人家动气。只好自己认个晦气,赶紧叫人来修理好了,仍旧到行里去招呼生意罢。”凌氏道:“媳妇说的是!这些恶棍,从此远避他点就是了。”天来无奈,只得叫了匠人来,修理坟墓,补种树木,重起后墙。过了几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来道:“茶村有一笔账,我们何妨去取了回来,再到省城呢?”天来道:“也好。”于是弟兄二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并不留意,却被宗孔看见了。暗想:“这一条是往茶村的大路,他们到那里做甚么呢?”连忙奔到贵兴家来,乱叫乱嚷道:“侄老爹,不好了!梁天来兄弟,要告到官司去了!”贵兴吃了一惊道:“此话何来?”宗孔道:“我碰见他兄弟两个到茶村去,想来一定是叫人写状去了。”贵兴尚未答话,只见旁边一人说道:“放心,放心!他断不是去叫人写状。”宗孔抬头看时,原来是贵兴的表叔区爵兴。
这区爵兴本是一个斯文败类,坐了一间蒙馆,教了几个蒙童度日。平时专好结交地保、衙役,唆扰讼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又略略能料点事,凌贵兴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谋,上他一个徽号,叫做“赛诸葛”。当下宗孔便问道:“老表台!你向来料事如神,这回可知道他们到茶村做甚么呢?”爵兴道:“茶村一带,多有苏帮客人。这苏帮客人,多是办糖的,与他们总有往来,他们一定到那里讨账去了。”宗孔拍手道:“不错,不错!我们何不到半路去拦截,抢了他的银子,丧丧他的气?侄老爹家财百万,本来不在乎此。然而抢了来,我们一众穷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侄老爹意下如何?”贵兴道:“拦路抢夺,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见,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我们多约几个人去,怕他甚么?”贵兴摇头道:“不妥,不妥!”爵兴道:“纵然多约几个人,理亏也是无用。我有一个法子,要叫天来将身边所有之银,双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抢夺,也无人敢出场拦阻。并且天来事后,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宗孔大喜,便问是何妙计。不知爵兴说出个甚么妙计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