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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孙丑上

公孙丑[1]问曰:“夫子当路[2]于齐,管仲、晏子之功[3],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4]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5]曰:‘吾先子[6]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7]不悦,曰:‘尔何曾[8]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9],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10],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11],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12]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13]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1]公孙丑:孟子弟子。

[2]当路:指身居要职。

[3]管仲:名夷吾,齐桓公之相。晏子:名婴,齐景公之相。

[4]曾西:曾申,字子西,曾参之子。

[5]蹴(cù)然:不安的样子。

[6]先子:指自己已死的父亲。

[7]艴(fú)然:生气的样子。

[8]曾:乃。

[9]百年而后崩:古代传说周文王九十七岁死,这里说“百年”,是举其成数。

[10]微子:名启,据《左传》《史记》等书载,为纣的庶兄,《孟子·告子上》则以为是纣的叔父。微仲:微子之弟,名衍。王子比干:纣的叔父,屡次向纣进谏,为纣所杀。箕子:纣的叔父,比干被杀后,佯狂为奴,被纣囚禁。胶鬲(ɡé):纣王之臣。

[11]镃基:锄头。

[12]改:更加。

[13]置邮:置、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的驿站。

【译文】

公孙丑问道:“如果您在齐国掌权,管仲、晏子那样的功业,能再次建立起来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有人问曾西说:‘你和子路相比,谁更贤能?’曾西不安地说:‘子路是先父所敬畏的人。’那人又问:‘那么你和管仲相比谁更贤能?’曾西顿时很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拿我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任是那样专一,执掌国政是那样长久,而功业却是那样卑微。你为什么拿我同这个人相比?’”孟子接着说:“管仲那样的人是曾西不愿做的,而你以为我会愿意吗?”

公孙丑说:“管仲使他的君主称霸,晏子使他的君主扬名,管仲、晏子还不值得效仿吗?”

孟子说:“凭齐国的条件称王天下,真是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学生就更糊涂了。凭文王的德行,寿近百岁才去世,尚且没能使仁政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这才使仁政遍及天下。现在您说起称王天下,似乎很容易的样子,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

孟子说:“哪可以同文王相比呢?从商汤到武丁,贤圣的君主出了六七个,天下归顺殷朝很久了,久了就难改变了。武丁使诸侯来朝拜,统治天下,就像放在手掌中转动一样容易。商纣距武丁的时代不算长,武丁时代勋旧世家遗留的习俗,及当时流行的良好风气和仁惠的政教措施,还有留存下来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贤臣,一起辅佐他,所以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失掉天下。那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他的疆土,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臣民,然而文王还是在百里见方的地方兴起,所以是很困难的。齐国人有俗谚说:‘虽然有智慧,不如趁形势;虽然有锄头,不如等农时。’现在要称王天下却是很容易的。夏、殷、周三朝兴盛时,土地没有超过纵横一千里的,而现在齐国有那么大的地方了;鸡鸣狗叫互相听到,一直传到四周的国境,齐国已经有那么多的百姓了。土地不必再扩大,百姓不必再招聚,施行仁政称王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的。况且,仁德的君王不出现,没有比现在隔得更长的了;百姓受暴政折磨的痛苦,没有比现在更厉害的了。饥饿的人什么都吃不挑拣,干渴的人什么都喝不挑拣。孔子说:‘德政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快。’当今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百姓对此感到喜悦,就像在倒悬着时被解救下来一样。所以,事情只要做到古人的一半,功效必定是古人的一倍,这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才能办到。”

公孙丑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1]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2]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3],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4],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5]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6],北宫黝似子夏[7]。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8]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9],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注释】

[1]孟贲:古代勇士。

[2]告子:名不害,与孟子同时而年长于孟子,曾受教于墨子。

[3]桡(náo):退却。

[4]褐宽博:指卑贱者。褐,粗布衣服。宽博,宽大的衣服。褐、宽博,都是贱者之服。

[5]严:畏惧。

[6]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

[7]子夏:姓卜名商,孔子弟子。

[8]子襄:曾子弟子。

[9]缩:直。

【译文】

公孙丑问道:“如果让您担任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您的主张了,那么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业,也不必感到奇怪。如果这样,您动心不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如果这样,老师就远远超过孟贲了。”

孟子说:“做到这点不难,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动心了。”

公孙丑问:“做到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双目被刺仍目不转睛,但他觉得,受了他人一点儿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国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了恶言,一定回击。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把不能取胜看作能够取胜;估量了势力相当才前进,考虑到能够取胜再交战,这是畏惧强大的敌人。我哪能做到必胜呢?能无所畏惧罢了。’培养勇气的方法,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人的勇气,不知道谁强些,但孟施舍是把握住了要领。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在孔子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觉得理亏,那么即使对普通百姓,我也不去恐吓;反省自己觉得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保持勇气,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领。”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曾说:‘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必去寻求道理;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意气,这是可以的;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寻求道理,这不可以。心志是意气的主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心志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到哪里。所以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

公孙丑问:“既然说‘心志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到哪里’,又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心志专一就能调动意气,意气专一也能触动心志。譬如跌倒和奔跑,这是意气专注的结果,反过来也使心志受到触动。”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1]而取之也。行有不慊[2]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3],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4]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5]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6],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7],遁辞[8]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9],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10],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注释】

[1]义袭:指义偶然从外进入内心。袭,偷袭。

[2]慊(qiè):满意。

[3]正:止,中止。

[4]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5]耘:除草。

[6]诐(bì):偏颇。蔽:遮蔽。

[7]邪:邪僻,不正。离:背离。

[8]遁辞:指敷衍搪塞而不敢正面回应的言论。遁,逃走。以上四句,“诐”“淫”“邪”“遁”,是表现于言辞中的弊病,“所蔽”“所陷”“所离”“所穷”,则分别从思想认识方面揭示这些弊病所产生的根源。

[9]宰我:孔子弟子宰予。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

[10]冉牛: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颜渊:孔子弟子颜回。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老师您长于哪一方面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种气,非常浩大,非常有力量,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满天地之间。不过,这种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否则就会缺乏力量。而且,必须要用日积月累的仁义道德蓄养才能生成,而不是靠偶尔的正义行为就能获取的。一旦你的行为问心有愧,这种气就会缺乏力量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的东西。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培养义,心中不要忘记,但也不要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人一样:宋国有个人嫌他种的禾苗老是长不高,于是到地里去用手把它们一株一株地拔高,累得气喘吁吁地回家,对他家里人说:‘今天可真把我累坏啦!不过,我总算让禾苗一下子就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一看,禾苗已全部干枯死了。天下人不犯这种拔苗助长错误的是很少的。认为养护庄稼没有用处而不去管它们的,是只种庄稼不除草的懒汉;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庄稼生长的,就是这种拔苗助长的人——不仅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庄稼。”

公孙丑问:“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呢?”

孟子回答说:“偏颇的言语知道它片面在哪里;夸张的言语知道它过分在哪里;怪僻的言语知道它离奇在哪里;躲闪的言语知道它理屈词穷在哪里。言语的过失从心里产生,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用于政治,必然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如果圣人再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擅长言谈辞令,冉牛、闵子、颜渊擅长阐述德行。孔子兼有这两方面的特长,却还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老师既然说擅长识别言论,那么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哎呀!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道:‘老师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不能做到,我只是学习不觉满足,教人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不觉满足,这样就有智慧;教人不知疲倦,这是实践仁德。既有仁德又有智慧,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你说我是圣人,这是什么话呀?”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1],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2]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3]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4],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5]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6],河海之于行潦[7],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子游:孔子弟子言偃。子张:孔子弟子颛孙师。

[2]伊尹:商汤的贤臣。

[3]班:等同。

[4]有若:孔子弟子。

[5]违:指违背“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的规律。子贡的意思是,凭着可见、可闻的礼和乐,可以对百世以来君王的政治与德行做出评价。

[6]垤(dié):小土堆。

[7]行潦(lǎo):路上的积水。潦,雨水。

【译文】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子夏、子游、子张都有某一方面得到孔子真传,冉牛、闵子、颜渊则全面继承了孔子的真传,但稍微浅些。请问您处于哪种情况?”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问题。”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处世的方法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动乱就辞官隐居,这是伯夷的处世方法。可以侍奉不好的君主,可以使唤不好的百姓,天下安定去做官,天下动乱也去做官,这是伊尹的处世方法。该做官就做官,该辞官就辞官,该任职长一些就任职长一些,该赶快辞职就赶快辞职,这是孔子的处世方法。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还做不到他们这样;至于我所希望的,那就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相对于孔子来说,是同等的吗?”

孟子说:“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问:“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得到方圆百里的一块地方而由他们做君主,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见而拥有天下;如果要他们干一件不义的事情,杀一个无辜的人而让他们得到天下,他们都是不愿去干的。这些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孔子和他们不同在哪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他们的智慧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有所夸大,也不至于阿谀吹捧他们所敬爱的人。宰我说:‘根据我对老师的观察,老师远远超过尧、舜了。’子贡说:‘见了一国礼制,就能知道一国的政治;听了一国的音乐,就能了解一国的德教,即使从一百代以后来评价这一百代的君主,也没有谁能违背孔子这个道理的。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说:‘岂止是人类有这样的不同?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丘,河海对于水沟,都是同类的。圣人对于一般的人,也是同类的。这些都高出了同类,超出了同群。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了。’”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1]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2]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注释】

[1]赡:足。

[2]七十子:指孔子弟子。相传孔子有弟子三千人,通六艺者七十二人。

【译文】

孟子说:“凭借武力假托仁义的可以称霸,称霸必须具备大国的条件;依靠道德施行仁义的可以称王,称王不必要有大国的条件。商汤凭称王七十里见方的地方,文王称王凭百里见方的地方就称王了。靠武力使人服从,不是真心服从,只是力量不够反抗罢了;靠道德使人服从,是心里高兴,真心服从,就像七十位弟子敬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1]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2],绸缪牖户[3]。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4],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5],自求多福。’《太甲》[6]曰:‘天作孽,犹可违[7]。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1]迨(dài):趁着。

[2]彻:取。桑土:即桑杜,桑根之皮。

[3]绸缪(móu):缠结。牖(yǒu)户:窗门。这里指巢穴洞口。

[4]般(pán):乐。怠:怠惰。敖:出游。

[5]永:长。言:语助词,无义。配命:配合天命。

[6]《太甲》:《尚书》篇名。

[7]违:避。

【译文】

孟子说:“仁就光荣,不仁就耻辱;现在的人既厌恶耻辱却又居于不仁的境地,这就好像既厌恶潮湿却又居于低洼的地方一样。假如真的厌恶耻辱,那最好是以仁德为贵,尊敬读书人,使有贤德的人处于一定的官位,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并且趁国家无内忧外患的时候修明政治法律制度。这样做了即使是大国也会畏惧你。《诗经》说:‘趁着天晴没阴雨,剥些桑根皮,补好窗子和门户。从此树下面的人,有谁还敢欺侮我?’孔子说:‘写这首诗的人很懂得道理呀!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呢?’如今国家没有内忧外患,却趁着这个时候享乐腐化,这是自己寻求祸害。祸害和幸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说:‘长久地与天命相配合,自己寻求更多的幸福。’《尚书·大甲》说:‘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逃避,自己造成的罪孽可就无处可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1],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2],无夫里之布[3],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4]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廛(chán):公家所建供商人租用的货仓。这里指抽取货仓税。征:抽取货物税。

[2]廛:这里指民居。

[3]夫里之布:指夫布和里布。因故不能服徭役者,需出钱雇役,雇役钱叫作夫布。宅有空地而不种植桑麻,由国家抽取惩罚性的地税,叫作里布。

[4]氓(ménɡ):侨民。

【译文】

孟子说:“尊重贤才,使用能人,杰出的人物都有职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乐于在这样的朝廷担任一官半职;在市场上提供储货的地方却不征税,把滞销的货物依法收购不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乐于在这样的市场做生意;海关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乐于从这样的道路经过;种庄稼只按井田制助耕公田而不再征税,那么,天下的农民都乐于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居民区没有额外的土地税和劳役税,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乐于成为这里的居民。一个君主真正能够做到这五点,就连邻国的百姓都会把他当父母一样仰慕。如果有谁想率领这些百姓来攻打他,就好比率领子女去攻打父母,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成功过的。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了。天下无敌的可叫作‘天吏’。做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能够应天下归服的,是从来没有过的。”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1],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2]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3],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1]怵(chù)剔:恐惧。恻隐:哀痛。

[2]要:求。

[3]然:同“燃”。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先王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才有不忍伤害别人的政治。用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施行不忍伤害别人的政治,那么治理天下就会像在手掌中玩弄那么容易。之所以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根据在于,假如现在有人忽然看到一个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有惊恐同情的心情,不是想借此同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要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名声,也不是讨厌那孩子惊恐的哭叫声才这么做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却说自己不行,这是自己害自己;说他的君主不行,这是害他的君主。凡自身保有这四种开端的,就该懂得扩大充实它们,它们就会像火刚刚燃起,泉水刚刚涌出一样,不可遏止。如果能扩充它们,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扩充它们,那就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1]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2]。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3]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1]函人:造铠甲的人。函,铠甲。

[2]巫:指巫医。匠:指制造棺椁的木匠。巫医愿自己巫术显灵,治病有效;木匠愿死人多,好使棺椁畅销,所以说“巫匠亦然”。

[3]由:通“犹”。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不仁吗?造箭的唯恐造的箭不尖利,不能射伤人,造铠甲的唯恐铠甲不坚硬,使人被射伤。求神治病的巫医和做棺材的木匠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所以谋生的职业不能不慎重选择啊。孔子说:‘住在有仁德的地方才好。经过选择却不住在有仁德的地方,哪能算聪明?’仁,是天赋予人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定的住所。没有谁阻挡他行仁,他却不仁,这是不明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只配当别人的仆役。当了仆役而觉得当仆役羞耻,就像造弓的觉得造弓可耻,造箭的觉得造箭可耻一样。果真觉得可耻,不如就行仁。行仁的人就如比赛射箭,射箭手先要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放箭;射不中,不怨恨赢了自己的人,只要反过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就行了。”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1]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2],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释】

[1]有:通“又”。

[2]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传说舜为天子之前曾在历山耕种,在河滨做瓦器,在雷泽打鱼。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高兴。禹,听到善言,就拜谢。伟大的舜又超过了他们,好品德愿和别人共有,抛弃缺点,学人长处,乐于吸取别人的优点来修养自己的品德。舜从当农夫、陶工、渔夫,直到成为天子,没有哪一点长处不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吸取众人的长处来修养自己的品德,这又有助于别人培养品德。所以,君子最了不起的就是帮助别人培养好品德。”

孟子曰:“伯夷[1],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2]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3]去之,若将浼[4]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5]就已。柳下惠[6]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7]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8]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9]也。”

【注释】

[1]伯夷:周时孤竹君的长子,与其弟叔齐因反对武王伐纣,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

[2]思:语助词,无义。

[3]望望然:羞愧的样子。

[4]浼(měi):污。

[5]不屑:不以……为洁。屑,洁。

[6]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姓展名禽,字季。

[7]遗佚:指被弃不用。佚,隐遁,不为世用。

[8]由由然:高兴的样子。

[9]由:用。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就不去侍奉,不是他中意的朋友就不去结交。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同恶人交谈。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同恶人交谈,就觉得像是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把这种厌恶恶人的心情扩充,他就会想,如果同一个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帽子戴得不正,就该生气地离开他,就像会被他玷污似的。因此,诸侯即使有用动听的言辞来请他的,他也不接受。不接受,就是不屑于接近他们。柳下惠不认为侍奉坏君主是羞耻的事,也不因为官职小而瞧不上;到朝廷做官,不掩藏自己的贤能,必定按自己的原则行事;被国君遗弃而不怨恨,处境穷困而不忧伤。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裸体地在我身旁,你怎能玷污我呢?’所以他能高高兴兴地同这样的人处在一起而不失去自己的风度,拉他留下,他就留下。让他留下他就留下,这也就是不屑于离开罢了。”孟子又说:“伯夷狭隘,柳下惠不严肃。狭隘与不严肃,君子是不效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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